《悄悄》魏丛良

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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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鞘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站在街边，看着两条道边上的高树，初秋的时候，茂密的树丛上是一簇簇的红，是秋天的花。
　　每天放学，他不急着回家，就这样边走边看，故意走得很慢。
　　他家住在一个小弄堂里，里头挤了好几户。他们家的房子是最小的，一家四口人挤在一室一厅里，白天留一个老太太在家里，晚上他爸妈睡在小房间，他则和外婆睡在客厅。
　　家里没按空调，夏天的时候会很热，铁片做的老实风扇嘎吱嘎吱转着风，他贪凉，入夏后在家里就穿了一件短袖，趴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希望这样能凉快些。偶尔会有蚊虫，外婆就帮他把花露水涂上，凉飕飕的清凉味弥漫，他翻个身，看着外婆摇着扇子。
　　妈妈从卧室里出来，看到他便让他去把裤子穿好，黎鞘不肯起来，外婆就推了推他，黎鞘才不情不愿地起身，一边穿着裤子，一边咕哝着热。

　　他跑到卫生间里去换了裤子，他妈妈在门外等他，见他穿好了出来，便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了角落里。黎鞘缩了缩脖子，小声说：“妈，我穿好裤子了。”
　　“鞘鞘你记着，任何时候都别让外人看到你的身体，在家里也要穿好裤子。”
　　“为什么啊？”
　　“因为你和普通人不一样。”
　　这是小的时候，他妈妈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不一样……
　　他身来就是不一样……从里到外，从身体到这颗心，长成不该长成的样子，喜欢不该喜欢的人，走在坎坷上，跌在泥潭里，一辈子仰望别人。

　　凌晨五点，黎鞘从一个不算美好的梦中醒来。
　　房间里的空调定时关了，四周冒着冬天的冷，他钻在被子里脊椎拢起蜷缩成了一团。
　　他睡不着，在床上熬了半小时，刷了会词汇，而后起床开始给黎望做早餐。
　　黎鞘是那种随便吃点就能糊弄过去的，但黎望不行，小嘴非常挑剔，甜了些咸了些，面包烤得比平常硬了点，荷包蛋煎得稍微老了些，他就一口都不吃了。黎鞘拿他没办法，所以这些年厨艺被逼着进步神速。
　　黎望六点半准时坐到了餐椅上，他捏着自己的小汤勺，叫了声爸爸。黎鞘把一个小托盘放到了他的面前，“我给你做了两个三明治，你吃一个，剩下一个要是学校食堂的饭菜不好吃，你就吃掉。”
　　黎望点点头，放下汤勺，两只手拿起三明治。

　　黎望边吃变晃脑袋，笑眯眯道：“好吃。”
　　黎鞘笑出声，“从你这嘴里听到这夸奖可不容易。”
　　黎望眼里都是笑，“爸爸是最棒的。”
　　黎鞘看着黎望吃东西的样子，心里全都是满足。他拉开椅子在黎鞘身边坐下，抽了一张纸巾，轻轻擦掉黎鞘嘴边的碎屑。
　　“爸爸的车拿去修了，待会有个叔叔会来，我们坐他的车去上学。”
　　黎望歪过头，“是爸爸的朋友吗？”
　　黎鞘顿了顿，低声说：“是爸爸的大学同学。”

　　昨天晚上，任焕说到要来接他，他没有拒绝，只是说要送孩子去上学，从学校回到家里可能会晚一些。任焕听了便说他来送，黎鞘听着这个声音，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拒绝。
　　他的爱意里掺杂着太多的自卑，任焕对于他来说一直都是那么遥遥不可及。
　　天与海不会交汇，梦想与现实隔阂。他是秋天里摇摇欲坠的一片枯叶，而任焕则生在春天长于夏季，永远光芒万丈引人瞩目。
　　他是向往却不敢奢望的。

　　任焕是七点到的，他的车停在小区外，黎鞘让黎望先换好鞋到门口等，他则又对着镜子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穿戴，而后到厨房用纸袋包了一个三明治。
　　黎鞘走到小区门口，便看到任焕依靠在一辆银灰色的SUV车头旁，黎鞘带着黎望走过去，任焕正低着头看手机，眉头微微蹙起。
　　黎鞘走近了几步，任焕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见到他们，神态松散下来，露出浅浅的笑。

　　黎望跟在他爸爸身边，有些认生，怯怯地喊了声叔叔。
　　任焕半蹲下来，与黎望平时，黎鞘昨天和他说过黎望的姓名，他便伸出手，放软声音，“望望你好，我是任焕。”
　　黎望朝他爸爸看了看，又低头盯着任焕的脸，有些严肃，他抿着嘴，犹豫了几秒，缓缓伸出手放进任焕掌心里，飞速地碰了一下，算是握手，而后轻声道：“任叔叔您好。”

　　任焕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乖的小孩，他亲戚家的小孩也有像黎望那么大的，但完全就和黎望两个样子，过年聚餐碰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吵吵闹闹的。
　　他站起来，又忍不住看了黎望两眼，而后对黎鞘说：“黎鞘，你孩子可真乖。”
　　黎鞘舔了舔嘴唇，喉咙紧巴巴的，避开任焕的目光。

　　早高峰有些堵，任焕的车在一个红路灯前停了大概有五六分钟。黎鞘坐在后面，手揽着黎望，时不时地看向窗外，又悄悄地朝任焕投去片刻目光。
　　“没想到这条路会那么堵啊？”
　　被他偷看的人突然说话，黎鞘一愣，眼神闪烁，脊椎往车背上压了压，咽了一口唾沫说：“这里早上都是送孩子的家长。”
　　“我之前看你小孩都那么大了，还想着你是不是比我大了几岁，可听张教授说你和我是同一届的，还真没想到。”

　　黎鞘抬眼，目光落在任焕右侧肩膀上，装作不经意问：“你呢，孩子比望望小几岁？”
　　“哈哈，我什么孩子，我连个对象都还没呢。”
　　黎鞘一愣，眼里闪过几丝浓郁的情绪，却又听任焕说：“我自己是不着急结婚，但我妈急，前几天又给我找了好几个相亲的，还是你这样的好，一毕业就结婚，人生大事都办完了，之后也不怕人催。”
　　黎鞘低下头，心情像是过山车，手指掐在掌心里。挨在黎鞘身边的黎望突然说：“爸爸还没结婚，我没有妈妈的，我就是爸爸生的。”

　　黎鞘睁大眼，任焕愣住，气氛沉凝，就在这时几声鸣笛，红灯跳绿，任焕松开刹车踩了一下油门。
　　黎鞘在后面紧紧抓住黎望的手，脸色有些黯淡，他紧张地解释道：“小孩子瞎说的，望望他不是我生的。”
　　任焕沉默几秒，噗嗤笑了，“他当然不会是你生的，黎鞘你还真可爱，憋了那么久解释的是这个。”
　　黎鞘张了张嘴，嘴里涩涩的，反应过来后，才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

　　在普通人的眼里，爸爸是怎么可能生下孩子呢？
　　可他……可他……不是普通人啊。
　　母亲从小就叮嘱他，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
　　他一直都谨记着，一直都恪守着。他的自卑，他的羞怯，他所有的沉默都来自于自己这具异于常人的身体。

　　车子驶过一个路口，在黎望学校门口停下，街道边上停满了车。
　　黎鞘把黎望送进学校，往任焕的车走去。
　　他透过车窗去看任焕，冬日稀薄阳光洒在任焕的脸上，和十年前相差无几的容颜，神情依旧是那么温柔，他的脚步变缓，走近车子时，车窗降下，任焕探出头，笑着对他说：“黎鞘，坐我旁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