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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20.4.11-2020.4.20 ...

  •   2020.4.11
      我讨厌红色,一醒过来满眼的红让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流鼻血了,还糊了一枕头。

      老蒙高中时有段时间沉迷冷知识,课上课下都逮着我说道,我搓了搓已经干涸的血渍,突然想到他说过,睡觉时梦里是闻不到味道的。

      实践检验真理,事实告诉我这是真的,虽然我醒过来后好一会儿其实也没闻到腥味。

      血渍干在我脸上,我没什么感觉,可等搓干净脸后喝了一口阿草给我煮的粥,一股子厚重咸苦的血腥味立马从粥旁边向嘴里各个角落涌,直逼喉咙和食管。

      我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哇地一声吐了,肚子里像安了个发动机,一下一下地往前推,推出来红艳艳的一汪,也不知道是吞下去的鼻血还是身体里现成榨出来的。

      彼得潘冲过来摇尾巴,我踹了它一脚,让它走远点玩。

      我不想洗床单可以丢洗衣机,桌布也能扔了,狗子沾了血难洗啊,彼得潘讨厌洗澡力气还大,以前我就拖不动他,更别说现在虚得不行。

      我爬到柜子边抠药吃,抓了两粒止痛药塞进嘴里,吞半天吞不下去,喉咙疼鼻子疼哪儿哪儿都疼。

      疼得要死,我想要是天天吐我不如还是死了吧,还有几个月怎么熬。

      好疼啊沃日。

      想当初头次见面就把阿草砸出鼻血,他居然没砸回来,脾气太好了真的,我突然感受到阿草早年对我也是蛮温柔的。

      不怪乎我稀罕他。

      药好苦,苦得发酸,泅在嘴里就更是苦,我直接躺地上,盯着天花板等,等药化了再慢慢咽下去,动一下就扯得一大片地方疼得火辣辣的。

      我总算知道了,这毛病就是一小段时间没啥事儿,其实就是读条开个大的。

      躺了好一会儿,狗潘过来叼我衣角,我握住它的小爪爪,深沉道:“老夫看你骨骼清奇,是武学奇才啊!”

      “嗷呜!汪!”

      我推来往脸上蹭的毛绒脑袋,继续深沉道:“我们家祖传的长寿基因,现在就隔代传给你。”

      狗潘表示很荣幸,然后兴奋地舔了我满脸口水。

      唉,阿草不在家,我只能和它互相舔舐伤口。

      爬不起来,直接微信给那医生拨了过去。

      我:“我感觉我要死了。”

      医生安慰我:“还早还早,你好好吃药,我已经联系上我国外老师了,正在给你想法子。”

      我:“什么法子啊?”

      医生:“你抽时间复诊先来试试化疗,化着化着我法子就想出来了。”

      我:“化疗疼吗?”

      医生声音轻下来,又是个哄小孩儿的:“不疼不疼,化过都说好,来第一次还想第二次,第二次还想第三次。”

      我笑:“骗人。”

      医生也笑:“化疗了试试吧,总不能真让你等死啊。”

      我:“化疗能活多久啊?”

      医生像是认真思考,过了会儿说:“应该能活到我们想出法子,我老师很厉害的。”
      末了很是自信,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在翘尾巴。

      我乐了:“行叭,那谢谢你了。”

      前段时间还说化疗没用,现在又有用了,信他个鬼。我都咨询过好几个医生了,这江湖郎中。

      把床单放洗衣机里搅吧,我就是个米虫,洗衣机都用不利索,过了好几遍水,洗涤剂的香味怎么也遮不住那点微弱的铁锈味。

      窗户开久了,屋子里的人气都吹没了,凉飕飕的。

      我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脸上还扣个口罩,我不怕风吹的咳嗽,我怕把嘴吹歪了。

      可别不信,真让风把嘴吹歪了还不得泪洒当场。

      阿草还是傍晚时候回来,今个儿都周六了,他加班也不知道得加几个周末,放我在家里也不怕我红杏出墙。

      阿草从后边把我拢怀里,问我:“宝宝,你怎么洗被单了?”

      我把黑锅往彼得潘脑袋上一扣:“你家丑狗客厅滚完厨房滚,厨房滚完楼梯滚,后来还在床上滚,我多精致多爱干净一人呐。”

      他摸摸我脑袋:“乖,下次等我回来换,我收拾就行。”

      我往后靠他怀里:“死鬼,干活还说我,不行,宝宝受不了这委屈!被单留给你套了,老公快去把床铺了。”

      “好,这就去。”阿草起身往屋里走。

      我怏怏地提不起劲,好不容易找个借口把他赶一边儿去干活,就继续欺负狗潘,脚丫子塞他肚子下边,脚趾头揪着它毛不许它跑。

      我头昏昏沉沉的,太阳穴一阵一阵地麻。

      阿草再出来,四处收拾一下,吃饭时又化身好奇小宝宝,问我早上的粥怎么没喝完,我说不想喝白粥了,他又问我中午吃的什么,我说外卖。

      阿草把菜夹在我碗里,说:“宝宝好勤快,你还扔垃圾了吗?”

      我一粒米一粒米地数了填嘴里,咕哝:“没扔,我草你个懒虫虫,被子都给你洗了还要我扔垃圾,等我把垃圾扔了是不是还得扫地洗碗遛狗?说好做彼此的天使呢,做你家天使还得扔垃圾。”

      这完全是倒打一耙,我在家压根不干活,阿草一下班就跟小蜜蜂一样各种忙活。

      阿草不接话,淡淡地扫我一眼:“我没在垃圾桶里看到外卖盒,你中午吃的什么?”

      我一卡壳,小声说:“吃..吃的水。”

      我们家位置完全是迁就我上学方便,但是离阿草公司不近,他回来再过去,满打满算也不够中午给我做顿饭,通常头一天晚上的菜会封好放冰箱,我在微波炉里转一下就能入口。

      如果头天晚上没什么菜,阿草就会给我点外卖,他每次都点很贵的,饭盒都是木头雕花那种,有次卖家的标价忘了撕,我看到吓了一跳,之后就不要他给点了,自己偷偷点些平时不给吃的零嘴烧烤什么。

      阿草大概是看见冰箱里饭菜没动,就以为我点的外卖,结果..

      我嚼吧嚼吧米等他宣判,其实一点都不怂。

      阿草用一双黑的清透的眼睛看着我,质问道:“家里是没钱给你买吃的了还是我这段时间没怎么陪你你不开心了?”

      好长一句话,阿草委屈了,是觉得没养好自己老婆不开心了。

      我放下筷子跟他掰扯:“我今天掐指一算,打东南边有一股子仙气过来,我中午就卡着时辰打开窗户朝那边张开嘴。”

      我朝他抛了个媚眼:“你是不知道,那仙气入口,一下子通体爽快,要不是在意着这彼得潘的特权,我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阿草接收了那个眼神贿赂,但还是有点端着气,“怎么着,不吃午饭还有理了?”

      “不敢不敢,”我急忙夹了菜放进他碗里:“不要凶我嘛,我知道错了嘛,我好可怜好心酸,嘤嘤嘤你还凶我。”

      “...”,阿草大概只听得出来这不算什么好话,就命令道:“张开嘴。”

      见他脸色松动,我知道差不多稳了,故意啊地一声卖乖,等他投喂。

      一块肥腻适中的五花肉就落进我嘴里,我很喜欢这种糯米肉,几天吃不到就抓心挠肝的难受,但是现在只觉得嘴里吃进一口油,胃在嘴边牵了一根线,被这口油牵引得翻江倒海。

      我忍了忍,再忍了忍。

      都说咳嗽和爱忍不住,我觉得想吐也是忍不住的,这玩意不能靠主观压制,尤其是我这种精神力本来就薄弱的。

      我趴在水池上吐的如同个娇弱的新孕娘,吃下去的药全化成苦水倒出来,我腿一软,往后倒进个熟悉的怀抱。

      我一僵,努力装作无事发生地擦擦嘴,看进那双暗得深沉的眼眸,勉强一笑:“夫君,奴想吃酸梅,现在说怀上了龙种还来得及吗..”

      瞧瞧那黑成锅底的脸,好像有点来不及。

      2020.4.12
      阿草不怎么恋爱脑,也不至于失智到认为我个大男人会怀孕。

      如果不是医院已经下班了,阿草会直接把我塞兜里打包过去做个全身检查,几个虫牙都要抠出来补了那种。

      我感觉到他其实有在考虑急诊,因为他眼神就像x光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我不敢看他,自顾自地打腹稿,顺便瞅了瞅水池方向,一片白,应该是药。

      我刚才吐得实在凄惨,因为已经吐过几次,以至于在熟悉的疼痛里还夹杂了丝尖锐的撕裂感。

      真的在一次次刷新我忍痛的下限,虽然这方面我还蛮有潜力。

      阿草扶着我,手都不敢用力,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哭唧唧:“我草——”

      他就看着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真是..你..”

      “嘶——好疼呀,”我舔舔嘴唇,撒娇卖萌:“我都吐了,要喝红豆汤补补!”

      他把我抱到床上,我又急忙回抱住他不撒手:“沙发沙发!床太软了我难受!”

      他只好又把我放沙发上,从柜子里拿出前几天收进去的冬日特供厚毛毯,顺手把我整个人团成个球。

      本球费力地从沙发缝里扒出手机,电话薄来来回回地翻,这种事哥几个也就老蒙靠谱点,可老蒙至今还隔离着...手再一滑,“骚扰办卡”四个字就出现在我指头下。

      微信戳开同个备注的界面,我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厨房里沥豆子的背影,一边求救。

      阳羊羊:十万火急!要露馅了,我对象要知道我的病了!

      骚扰办卡: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不告诉家里人?

      阳羊羊: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JPG

      骚扰办卡:本医生不建议瞒着,后续就医还得家人配合呢,该怎样就怎样,怕人提分手还是怎么?

      阳羊羊:分手是不可能分手的,这辈子的不可能分手的

      骚扰办卡:也可能,人搞不好还得当寡妇

      阳羊羊:寡个锤子寡,反正不说不说就是不说,明天我对象肯定带我去医院,当你的病人也是有缘分,你帮我兜兜底呗?

      骚扰办卡:地铁老人.JPG
      骚扰办卡:说得是人话吗你这,三个字不可能

      阳羊羊:我对象会难过死的,他难过我就难过了

      骚扰办卡:反正不行,这不是小事,你不说我也得说,你以后化疗什么的根本瞒不住她的

      阳羊羊:我还没考虑好化不化疗,是他!我对象是男的!你不帮我我只能找别人了

      骚扰办卡:你脑子给僵尸吃了吧,轻重不分还是怎么,你明天来我这儿化次疗吧我再看下你情况。

      阳羊羊:那你得帮我撒谎!

      骚扰办卡:你真直白,要人撒谎还说得光明正大

      阳羊羊:成不成?帮帮忙吧。

      骚扰办卡:不成,不撒谎,别的能帮。

      阳羊羊:那我去你那附近开个宾馆躲两天顺便试试化疗成不,我小伙伴14还是15号就回来了。

      骚扰办卡:这个成,来我家都成,我给你放小寡妇上坟听。

      阳羊羊:别咒我,你要不帮忙来接我下,我这儿打不了车,我得跑哇

      骚扰办卡:啥时候接?

      阳羊羊:现在!

      于是我悄咪咪地就跑了,穿个拖鞋拎个手机,大门都没关,阿草大概还在生气,在厨房候着豆子没发觉。
      他就是这样,一想事儿就沉里头拔不出来。

      医生睡衣外边套个大衣就来了,他很无语:“我就第一次见没认识几天就拿医生当司机使的病人。”

      我卖可怜:“怪我怪我,我这人自来熟。”

      “没毛病,都懂,”医生视线在我空着的手和小口袋的外套上转一圈:“你药带了吗?”

      我听到药字就觉得卡嗓子:“带个毛线团,我对象还在家呢,我能成功出来已经是祖宗积德了...我不想骗他,又不敢讲。”

      医生嗤笑一声:“我是真服你,你药肯定也不认真吃,不知道该说你不怕死还是不拿命当命看。”

      我一下下地捏着手机:“没办法,太突然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按我说你就化疗,什么能使就上什么,能多活多久赚多久,啥都没命重要不是,”医生扭头看路:“对了,咱可说好了,明天化疗之前我再带你去个地方看看吧。”

      都这时候了,拿自己的命还能威胁到别人帮忙,想着有点好笑,可能是因为医生跟我说话时与其说是对病人,更像是对待朋友,我下意识地就把他划朋友那群里去了,交流模式都是当老蒙他们对待。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急晕了头居然麻烦人家大晚上开车来接,一边后悔一边真诚地道谢:“医生,谢谢你,真特别感谢。”

      我没住医生家,如果我喜欢女孩子一定不介意抱着大腿借住一晚,可我个有夫之夫,哪儿哪儿都避嫌。

      医生把我送宾馆还不忘笑话我,大事不在意,小事瞎琢磨。

      我也觉得我挺磨叽,不过自从跟阿草在一起后我貌似还真没有过夜不归宿过,老蒙家都没住过。

      最好玩的是去年年底跟几个发小喝酒,喝多了的一群人解放天性,要一家一家轮着地换场子,非要各自都拿出好酒来继续伺候着,其实也就进了两家,还是同个小区的,毕竟不能醉驾不是,出了第二个门就歪歪扭扭地在马路上跑,以天为席地为塌,乱七八糟躺一地。

      我记得最后明明跟一群人躺草地上,天上老大一个月亮,可醒过来还是在自家床上,洗的干干净净的窝阿草怀里。

      要不是宿醉头疼还以为只是做了一场梦,抱着枕头拨过去问老蒙,老蒙说他也喝醉了,嫂子抢电话,然后嘎嘎嘎就一顿笑。

      嫂子说我们几个喝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一个个瞎跑,几个嫂子跟在后面抓小鸡崽似的一个个逮,我就更神了,醉醺醺地还挺能跑,撵着人家野狗喊彼得潘,也不怕被咬,扑过去还叫人家狗飞慢点,还好跑几步就勾着砖头趴草地里了,不然今个就得打狂犬病疫苗。

      趴地上就算了,还各种匍匐前进,哭着喊着闹着要回家,说家里有人在等,挪不动了就抱着树哭,哭得特别凄惨,声嘶力竭的,口口声声对着树喊草,再逮着醉醺醺的哥们各种质问。

      嫂子还学我说话:“我草哪儿去了,你们把我草偷哪儿去了?你们偷我人了是不是?”

      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问啊,把小区里散步的人都吓得不敢走那一条路。

      我问然后呢,嫂子又差点笑岔气,歇会儿才说后来她就帮我打电话叫来了阿草。

      看样子嫂子还想说后续,我脸燥得慌就赶快挂电话了,连忙往脸上扇风,一转眼就看到阿草醒了,目光幽幽地望着我。

      我想到那句偷.人,噗嗤一下就笑回神了,对着宾馆里发黄的被单,还有关了机的手机。

      我发现我最近热衷于回忆过去,都不畅想未来了,可能是因为唯一的未来就是随时有可能死掉吧。

      那些说什么伴侣一直发现不了自己生病了的帖子,到底谁伴侣才是假的啊。
      2020.4.13
      天气越来越好,无风无雨,半盖着被子,人身上暖融融的,也不觉得冷。

      出乎意料,我睡得竟然还不错,梦里是年轻的阿草在讲台上写作业,大家都在看他,我躲在人群里装路人甲,也大大方方地放下笔,眼珠子都黏他身上。

      一出宾馆就看到医生,我还来不及感叹他医德洁高,他就很是诧异地问我:“又乐上了?你是怎么每天还能这么乐呵起来的?明明上次我办公室里一群人都跟要哭似的。”
      废话,能进你办公室的都不是小打小闹的病。

      我略平了嘴角,想了想和他商量:“我现在哭着喊着不去医院还来得及吗?”

      医生把车门一开,意思很明确,甭想,走人吧您咧。

      吃饭磨蹭了倒腾了会儿,也没阻挡住去医院的步伐。

      有个医生帮忙,加上病情检查和治疗方案制定什么的都现成,几乎是一眨眼后,我就坐床上开始第一次化疗了。
      这效率杠杠的。

      化疗比我想象得稍微好一点,起码明面上没有那么恐怖,我本来以为会有那种很多奇奇怪怪的电子设备之类。

      医生等我已经下了针才提醒我,第一次化疗可能反应会很剧烈,也可能并不多么痛苦。

      我点了头,然后从上午开始输药水,据说是用来保肝保胃防吐防过敏的,白药水输得挺快,再是化疗药,粉的,颜色特少女,也特磨叽,硬生生耗了六个多小时。

      医院的床很硬,墙很白,护士手脚也蛮温柔,我睡都不敢睡沉,提心吊胆地等到完事了才仔细感受下。

      只觉得嘴里有点苦,比吃药时还好些,想来运气不错。

      刚开始看到那预备着要一瓶瓶打进自己身体里的水,还有一个个来去匆忙的白大褂,我心真的在不停地往下坠,可等真的开始了,感觉和感冒发烧时打吊针没什么很大的区别。

      出来时天边擦黑,医生靠在门边等我,他表情很认真,捏着病历单像捏着考砸试卷的高中班主任:“你应该住院,反正明天还要来的,你头一次反应没那么强烈,但是往后不一定能控制...再后面会有很多你自己没办法预测解决的症状,不住在医院很难...”

      我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医生,我饿了。”

      我避开头明确地表示不想听,也不想住医院,我这种病,住医院跟住太平间有区别吗?进了病房还出的去吗?

      我一想到路过那黑洞洞的太平间,眼前闪过分不清头脚的白布..不能害怕,如果害怕了接下来就真的挺不住了,我努力了一下,但老实说开始一进医院我就想跑,一闻到消毒水味我就想吐。

      医生默了默,又问:“你手机开机了吗?我给你发信息了,点了外卖送你宾馆,我的那份应该也快到医院了。”

      我一低头,下意识摸了摸关机一整天的手机:“怎么吃外卖?我请你吃顿好的吧,这两天真的麻烦你了。”

      医生摇头拒绝:“那家外卖很健康的,我跟同事换了班过来,晚上得值班。”

      我愣了愣,想到中午放在桌板上熟悉的木雕花纹饭盒,也是,阿草都不知道我在哪儿,大概问一圈人都急疯了,也有可能谁都没问,毕竟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医生看我不说话,语气温和:“昨天不是说好带你去个地方吗,现在带你去吧。”

      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回事,我就跟在他身后走。

      七绕八绕,也不见医院大门。

      我其实有点腿软,但是没好意思说,暗下决定晚上回去早点睡。

      直到走到一间病房门口他才停住脚。

      我问:“这是哪儿?”

      医生回答说:“里面也是一个癌症病人。”
      癌症..也是癌症病人吗?

      我看着他推门的动作,转身就跑,我发誓这辈子我就没跑得这么快过。

      这是要给我灌鸡汤的节奏,可我真不需要。

      医生追上来,弯道超车成功扯住我的衣角,我狂甩他手,他直接连手带人一把箍住:“你跑什么啊?就带你看个人,不恐怖的,真的。”

      我什么也没听,也没打算听,只顾得奋力挣扎,“你他妈放开我,我不去!你神经病吧?”

      他力道丝毫不见轻,我急了干脆一口啃上他手腕,含糊地骂:“你是不是有毛病?你撒手!撒手!”

      我气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像被扯断线的木偶一样没了支力点,摔坐在他怀里,脑子里一点清明全攒嘴里骂他:“你神经病吧,你知道个毛线团子什么癌症,我又不怕死,我又不是不敢治疗我都来化疗了你还带我看什么病人...我不看我告诉你,你快点松手,不然给人看到还以为我红杏出墙..你没男人要我还有男人呢,你快撒手..你个坏医生,你医德呢你,你..”

      医生伸手摸我脑袋,不停顺毛:“好好好,不看不看,你不怕死,你也有男人要,不看了不看了..”

      我一只手还扒着楼梯旁的铁架子,生怕他给我拖那有病人的病房里去,模模糊糊听他答应才松下口气,然后肚子里又有什么东西熟悉地翻滚起来,直直地往上涌。

      我不顾推开他,侧过脑袋就朝地上吐出一口苦水来。

      我靠在角落里缓了好久,身边来来去去好多人和推车,白衣服黑衣服红衣服,走廊里的灯也一盏盏亮起来,晃得眼睛疼。

      也不管地上有没有灰了,我好不容易撑着发软的身子攀着墙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还不忘挥开医生的手,认真地看进他那双干净的眼睛:“我不治了。”

      “我不想治了,我第一天去您差不多就说明白我肯定会死了,我最后一点日子实在不想多吃这苦头。”

      “谢谢..咳咳,我谢谢您几天费心了,真的,不用管我了,我有家里人,原因也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不是无亲无故的,就不麻烦您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虽然算是个懦夫,也不太乐意当面承认这点,何况对着个并不熟悉的医生,虽然人家好心得简直是业界标杆。

      医生不说话,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转而言他:“你知道我名字吗?”

      我还准备继续推辞,一愣:“什么?”

      医生靠在墙边,用很可怜很委屈的眼神望着我,活像路边被人踹了一脚的小狗,我一下子简直在怀疑是否之前交过什么男朋友又失忆忘了。

      他穿着被我推搡得乱七八糟的白大褂,胸口挂着工作牌,我伸手把那反着的工作牌掀起来,看到上面有些眼熟的名字,嘴里不住地念道:“陈...你是司马光?四光?”

      医生,哦不,应该说是四光。

      在下的初中好朋友,太阳教的右护法,关系一度好得跟老蒙有的一拼,不过他很早就去国外了,自从那个暑假开始,他的羊驼头像就再也没亮过,也再未见过。

      以前他跟他妈吵架,怒从心起不敢砸别的,一把子砸了他家的咸菜缸,被我们戏称司马光,初中他头皮出过好长一段时间藓子,因为涂药都剃秃了,我们又开玩笑说他一出场四面闪光,简称四光。

      四光无奈一笑:“你还是这样,朋友一边认一边丢,等你想起来我真难。”

      我急忙道歉:“我病晕了头,真对不住了,可怜我个神志不清的病人,等老蒙他们回来我找哥几个给你聚聚。”

      谁能想到托学妹随便找个医生也能遇到以前朋友呢,近十年不见,大家都变个大样儿,谁又能认出来谁呢。

      怪不得我自来熟他也一身哥俩好的劲儿,还真是认识的。

      四光说这病本来就治不好,看我磨磨蹭蹭索性就跟我直说了。

      后来发现真的是我,就觉得我身为太阳教教主,脉络清奇,根骨奇佳,也许还能再抢救一下。
      得,行叭,这病还看人下碟子。

      路上四光一直问我近况,问那个问这个的,还想一口气倒尽这么多年脱离祖国怀抱的心酸,我觉得说来话长,实在短说不了,反正遇到了就牵扯上联系,以后总还能说上话。

      末了我缓和语气:“那我化疗能空上几天对吧?”

      四光也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这个一次周期是三到四周,一周用两次药就行,你要回家多呆的话其实我是建议你用两周歇两周...阿阳,兄弟一场,我在外游历功力大增,给你护法,你别怕。”

      我真心实意地笑了:“过几天吧,我跟左护法还有教主夫人他们都说说,不治了最后还能遇到哥们也赚了不是。”

      四光驱车回医院时我在玻璃门后边看他,感叹时间真的过得好快,我们都长大了。

      2020.4.14
      老蒙小学时候就预订当我一辈子的兄弟了。

      所以我决定让他第一个知道我的事儿,顺便帮我出出主意。

      老蒙回来了,最后一天还跟人磨,说隔离期就两个礼拜什么什么,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吧啦吧啦,结果还真提前半天出来了。

      我从宾馆出去直接上火车站等他,上海离我们这不远,高铁才个把小时,可老蒙是个神人,神在他个糙汉子居然也是个伪文艺青年。

      高铁不香吗?宽敞有桌儿还能充电不香吗?非要次次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嘎嘣一下没电失联的绿皮火车,是真绿皮,窗户还能上下推那种,忘了哪次拖着我一起坐了,那感觉,秒回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戴个帽子拖个蛇皮袋就是下乡知青,我们就该手牵手在火车站台蹦蹦跳跳,最后还得深情相拥歌唱情深深雨蒙蒙。

      老蒙一把掀开我的帽子,那力度大得我以为他奔着掀我头盖骨来了。

      他大惊小怪:“阳贵人,你丫别是不受宠闹绝食吧?”

      我朝他恶狠狠翻了个白眼:“你丫的在酒店当猪养的吧?都养出高原红来了。”

      老蒙拎着个行囊包,脸颊红彤彤两团,像爬完山回来的西北大汉,他揉巴揉巴我的头:“别说了,这车不知道啥毛病,都四月了还对着我喷热气,蒸桑拿似的,老烫jio了。”

      我瞅瞅他的皮鞋,没啃声,他继续说:“你就该跟被男狐狸精吸了精气似的,都快成纸了,爸爸不就出门两礼拜嘛,你咋饭都不吃了。”

      神他娘男狐狸精,回去叫我草打你。

      我深吸一口气,把吐槽的话咽回去,现在不能骚,不然一会儿腿就断了。

      我拍拍靠着柱子的后背,热情地伸手要帮他拎手上的塑料袋:“狗子,我有事儿跟你说,嫂子在家还以为你明天回来呢,你现在先腾十分钟给我,我请你喝个奶茶啥的。”

      我低估了老蒙的磨蹭程度,十分钟还不够他看完菜单。

      我俩跟间谍接头情侣私会似的占个七八人的小包厢,服务员才出去,我就清清嗓子开口了。

      “我要跟你讲个事儿,你先保证我谁也不告诉。”

      老蒙翻他那包:“分手了?没事,一条腿的□□难找,两个腿的男人满地跑。”

      我翻了个白眼:“你先答应。”

      老蒙从包里掏出一大袋啥玩意儿往我跟前一放:“别,等等,出轨跟我说没用,干不过你家那位,不如先瞅瞅我跋山涉水从上海火车站亲自给你运回来的特产。”

      我没搭理他,他只好说:“行叭,你到底分手了还是出轨了还是咋?说吧,我保证不告诉阿草。”

      我酝酿了一下,刚要开口,他又很好奇地问:“那男的挺稀罕啊,得帅成啥样啊,就你这爱到死去活来天崩地裂的德行,起码得张国荣再生吧?”

      我一拍桌子:“你丫先闭嘴,我对象特么全宇宙最帅!”

      然后趁他回血的空隙,跟说别人事儿似的一口气倒出来:“我生病了,晚期治不好的那种,还有几个月好活。”

      老蒙呲牙一乐:“你丫愚人节攒着今天跟我过呢,你一年十二个月哪个月不生次病啊,天天去医院打哪儿能冒出个晚期?”

      我不说话,就看着他,他慢慢笑不出来了。

      包厢里就两人,两人都不说话,气氛一下子就沉重起来了,也不知道沉重了多久,服务员把奶茶、小烤肠、鸡翅膀全端进来,见我两跟仇人相见似的互相死瞪着,门都不敢用力关。

      老蒙:“你没跟阿草说,是不想治了。”

      斩钉截铁的语气,不愧是从小一片泥巴地里滚出来的。

      我挠挠脑袋:“不是不想治,是治不了。”

      老蒙卡了卡:“你就怂吧,这玩意瞒不住,你现在不说,哪天嘎嘣一下死他眼前了,我一下收两...”

      他说不出来了,他不能拿这事扣我头上。

      老蒙怒了:“你就只跟我说了吧,就你这狗胆子,你绝对就只跟我说了,我又不是医生,这要我咋办啊。”

      我皱眉喝了口奶茶,斜着眼看他:“你丫的冲我个病人急什么啊,信不信我现在嘎嘣一下就死这儿让你收个尸先。”

      他梗住,拍的奶茶杯都一跳:“你他娘会不会说人话呢,咒我吗这是,这是骂你自己呢傻*玩意儿。”

      我叹气:“没要你咋办,跟你说一声是因为你有老婆,马上还有小孩...”我们是最好的兄弟,但是你不会跟我过一辈子,你有更亲近的人,所以我敢告诉你。

      我顿了顿,装模作样地惋惜道:“搞不好还投胎真当你儿子呢。”

      老蒙垂下眼,阳光帅气的脑门头一次有忧郁小王子的气质:“说好当干爹的,我儿子都有六个月大了...”

      我有点无措:“咋地,活两三个月不是活啊,当干爹就干爹,说当爹就绝对不当儿,而且两三个月不能当爹咋地,歧视我啊,有的人死了其实他还活着。”

      “我比较想你真活着,”老蒙垂下眼:“活蹦乱跳时不时还能出来冒个泡的那种。”

      我也想啊..

      “那你就每天早上刷牙喊两嗓子我名字晚上泡脚再喊两嗓子我名字,我化身小天使搁你旁边陪你活到七老八十。”

      老蒙一抹脑袋:“你特么陪你对象去吧,你生病我不要你安慰我,就你还她妈文科生,老陈头听到要喂你吃屎。”

      话一出口我们俱是一愣,老陈头是我们高中班主任,骂人就喜欢叫人滚去吃屎,各种形容词恶心吧啦的...他前几年就去世了。

      我抿抿嘴:“我记住了,你丫等我师徒二人半夜去翻你窗户吧。”

      老蒙后边就开始神游天外,愣愣地盯着他的小烤肠发呆,最后在我的咳嗽声中拽着我后领,拎小鸡崽似的要拎着我送货上门。

      我一把抱住桌子:“别别别,大爷别闹,我这两天不行,在阿草那会被他发现的。”

      老蒙皱眉看我:“你是自己走还是被我...”

      我弱小可怜又无助地打断他:“我说错了,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老蒙又问:“你现在住哪儿?”

      太了解我了,我朝他眨眨眼:“这几天住我医生附近的宾馆。”

      又添了句:“定时去医院,可乖了。”

      老蒙认真地看着我:“你这样躲着,最后他总有一天还是会知道的,这么大个人怎么凭空消失?你周边哪个人他不认识?再不行,作为家属去医院一查也明白了。”

      我:“又没结婚,我俩这不是谈恋爱...”

      老蒙气乐了:“你他妈大三就摆婚宴了,整个学校现在还流传着你的传说。”

      我也乐:“啥传说啊?”

      老蒙无语:“就你追人神仙学长,追到怕人跑了就直接求婚,完了还请人爸妈吃喜宴,老嚣张了,大肆宣传各种捆绑,当时我们学校女生都疯了,蹲路口拎着麻袋要套着你打,那阵儿学校批发麻袋的都赚大发了,颜色都五颜六色供君挑选呢。”

      我乐呵呵地笑起来。

      老蒙笑眯眯地哄了我一会儿给我顺毛,末了又说:“回去跟你家神仙学长说说,他给你施个法就好了。”

      我又笑不出来了。

      老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以一句“你想他当一辈子鳏夫就憋着”结尾,成功骂服我。

      我想了下他唱小寡妇上坟的场景,脑补的还是秦腔,又喜庆又心酸。

      老蒙送我回来时陪我在大门口吹了半个小时的风,又陪我在附近溜达了一个小时,他说我这是在浪费生命。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然后拖着他继续溜达了半个小时。

      老蒙散个步还一直前我两步,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磨蹭裤缝,这背影跟小时候领着不认识路的我往家走时一模一样。

      那跟我一起打纸片牌吃辣条的小孩长大了,又高又壮,明明比我小,结果罩着我任我欺负就为让我喊那么一句哥。

      我眼热,低下头撇嘴吐槽:“人家都是遛狗,看我多高级。”

      老蒙无语,头都不转一下,粗着嗓子嫌弃我:“活祖宗,您可歇歇吧,都这时候还不忘占便宜。”

      我看着路边盛开的野花,哼哼唧唧地唱你不要采啊不采白不采啊采了也白采啊,唱着唱着就开始习惯性撒娇发痴,心里想的话不小心就说出口:“你嫌弃我干嘛呀,还不知道能陪你小老弟散几次步呢。”

      老蒙勾着地砖缝踉跄了一下,没说话。

      我连忙转移话题,又咕咕哒哒地翻起旧账:“你去上海也不提前说一声,说好哥兄弟几个一起去那儿旅游逛白马会所来着,补当年毕业旅游,我们几个就你就跟嫂子跑了...”

      声音越说越小,我觉得这时候说啥都错。

      其实毕业时候如果阿草跟兄弟不能两全,我也会跟阿草跑了的,当然,这坑老蒙一次使唤,我才不说。

      绕一圈,正好又到家门口,老蒙被风呛了一口,大声说:“我刚跟阿草发短信说你马上回去了。”

      我脚步顿了顿,没说话。

      他又用他那破锣嗓子说:“我不进去坐了,你快点回去。”

      说完就往前走,愣是不走回头路。

      他车停在前门,也就在我身后三百米,他往前走还得绕一圈。

      不过我还是没说,我看着他走了几步就开始跑,那魔鬼的步伐跟我家彼得潘同宗同源,我一直看着他,看到老蒙跑到快拐弯处了,拿着袖子在眼睛上狠狠地揩了一把。
      2020.4.15
      张国荣唱过,如果你太累,及时地道别没有罪。

      我不累,我真的非常非常想活下去。

      看着阿草端正的坐姿,我突然想,确实啊,是瞒不住的,那问题应该是道别应该是怎么道别呢。

      要用怎样的时机?怎样的方式?怎样的话语才不伤人?

      这和以前每次道别都不一样,每次宴会后,我们吃饱喝足,都会对朋友说下次再见啦,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并期待下次相遇。

      我们都知道,在路上走,总会遇到的。

      阿草在沙发上那小眼神看到我就跟接待客户似的,深邃的眉眼如画一般,不带一点情绪。

      好了别这样看我我知道你生气了。

      阿草星子般的瞳仁里映出小小的我:“你这段时间到底怎么了?”

      我仔细地解鞋带:“没怎么啊,就去朋友家玩了下没来得及说。”

      “阿阳,”阿草失了耐性:“说实话,我们约法三章里写了的。”

      我一怔,有事不隐瞒,吵架不过夜,永远在一起。

      最最理想的条约,一点都不现实,但是我们都做到了。起码这之前,都做到了。

      他说的是不许我隐瞒事情,我被永远扎了心。

      永远有多远?这个问题不管是电视剧里的谁总要矫情地问一句,这个flag好像也总是被人戳得高高的。

      又扎心了啊老铁。

      以前有多好现在就有多疼,一想到要失去就让人特别难以忍受。

      这段时间我天天被扎心,脆弱得一批,要是能把玻璃心刨出来看看,搞不好都戳烂了,上面的针孔让密集恐惧症者看了能直接死过去。

      “阿阳。”

      我垂下眼:“我不太想说。”

      废话。

      阿草认真地问:“你自己能解决吗?”

      我想了想,也认真回答:“不能。”

      废话。

      阿草又问:“为什么不想说?”

      我迟疑了一下,说:“你也解决不了,你会...难过的。”我一想到他会难过,就不自觉带了哭腔。

      阿草指节分明的手一抖,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得蕴了一潭桃花水:“你不告诉我,我会更难过的。”

      我掐着指尖,小声哼哼道:“不会...”

      “什么?”

      我抬起头看他:“不会更难过的。”

      阿草走过来抱住我,我看见他的熊熊拖鞋跟我的兔兔拖鞋头对头碰在一起,下一秒就闻到他身上有好闻的香水味残余,清爽得像雨后的草地,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小深吸一口气,被熟悉的味道笼罩住,浑身肌肉都放松下来。

      我轻轻说一句什么。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我搂住他的腰,重复道:“我草,我好爱你。”

      收拾收拾情绪,还是决定得过且过,明天再说,嗯,明天绝对说。

      我仰着头凑过去,鼻尖对着鼻尖,阿草在被告白后对于亲昵的肢体接触反应总会显得异常清纯,果然,他微微一恍神,有点不自在地眯了眯眼。

      我带着小鼻音轻轻说:“老公,好几天了,你该缴公粮啦。”

      邀请意味太足,阿草反应过来,他无语地扯回话头:“你感冒也感冒好几天了。”

      我继续软软地撒娇:“我~草~”声音拖得老长。

      他的嘴唇马上就要压下来,我鼻子一痒——“阿—嚏—”

      功亏一篑...我伸手给他抹匀,看他黑着一张脸,蒙在脑袋上的乌云迅速散去,忍不住咧开嘴乐:“好了快放开我,不然你也要陪我感冒了。”

      他还是黑着一张脸,压着我不离开,我整个人都契合地贴在他怀里,他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我扳住他的下巴。

      一下,“啾咪。”

      两下,“木啊。”

      三下,“么么。”

      四下,“啵啵。”

      五下,“亲亲...别生气啦。”

      阿草眉头皱得紧起来,左左右右很认真地打量我,手也在我背上摸了几把:“气色不好,而且瘦了吧,阿阳去医院看一下好吗?”

      我心下一惊,一口回绝:“我才不去医院!”

      不好,反应过度了。

      之前好不容易才穿上的吉利服,我急忙找补,摆出小脾气皱着脸说:“真的很讨厌很讨厌医院,我感冒吃过药啦。”

      “而且不想打针,皮试真的好痛,简直是要我命,对了,你记不记得,我之前打针还被护士笑话过,被说羞羞脸来着,人生黑历史。”

      阿草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挑起,我知道他也想到了,那次动静挺大的,是他跟我在一起后我第一次发烧。

      什么事第一次都要显得要特别些,尤其是第一次约会兼第一次发烧兼阿草第一次对我发脾气。

      我每年冬天都要烧几场,像身体自动处理垃圾那种,发烧之前稍微会有点预感,但是身上也不会太难受,运气好的话一两天也就好全了。

      那天正屁颠颠地赴约,短短半天约会集全寝室之力提前计划了七八天,不能因一点头疼脑热就推了不是。

      才谈恋爱不久,对阿草没培育出什么抵抗力,一发烧更是脑子不清醒,路上走着走着就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发花痴。

      阿草当我撒娇,送我回去时一路都红着耳朵尖,扶着我腰的手都在抖,一直到了寝室楼下,我嘟着嘴暗示他吻别。

      他犹豫着低头慢慢凑过来,蹭到我烧得滚烫的皮肤,愣了一下手指就代替嘴唇贴在我额头。

      阿草的脸迅速白下去,然后又红起来,他就像燎了火星子的炸.药桶,轰得一声就炸了了。

      后续是拖着我飞速打车到市中心医院,很快地挂号取药打吊针,他忙前忙后,我就坐在病床上含着温度计,末了还要听他大段大段地数落我鞭策我。

      中心思想无非是我到底得多心大才能发烧了都不晓得,就这样居然能把自己全须全尾地养了这么多年之类。

      我默默数他说出口的字数,本来还挺乐意,因为他平常根本说不了这么多话,说得越多就显得越在意我。

      这份乐意在我看到针头时就如见了明媚春光的薄雪,化得老快老快了,一点水珠子都没留。

      旁边打针的还有个小孩子,年轻妈妈哄她要哭不哭的小儿子说:“不疼的,大哥哥也打针,大哥哥都不哭的,你也是男孩子,哭了羞羞脸。”

      她话音刚落,护士手里的针就扎我手背上,再一挑...我愣愣地看了看手背上一汪药水,脑子迟钝几秒才接收疼痛预警,整个病房里只听嗷呜一声,我一头扎进旁边阿草怀里,哭得涕泪横流,声嘶力竭。

      然后那个小男孩就一脸惊恐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护士正准备扎进他手背上的针头,捂着手硬生生被吓哭了。

      护士好不容易哄完了小孩,回头看着阿草还在给我擦红彤彤的鼻头,噗嗤笑了:“羞羞脸噢。”

      我当时羞的啊,才止住的眼泪没忍住又掉下来,吊针时也不好意思作妖了,一直伏在阿草怀里不抬头。

      趁回忆杀削弱了阿草的战斗力,我乘胜追击,瓮声瓮气地装可怜:“我脸色不好这不是因为之前发烧了还有熬夜嘛,轻了是减肥效果嘛,而且换季胃口不好也正常...反正怎么样你都得觉得我好看,都是你亲亲宝贝对象。”

      阿草看着我,笑意散去,语气淡淡的:“阿阳,你有很重要的事瞒着我。”

      肯定句,不是疑问句。哪里还有那么多有的没的。

      我自然而然地笑起来,还带着些许羞涩:“我草这么厉害啊?林半仙?”

      阿草看我:“阿阳,说实话。”

      我不置可否,邪魅一笑:“你把我伺候好了,我就告诉你。”

      啊我都在想什么啊脑子啊你脏了。

      阿草咳嗽一声,错开脸:“你能不能别总想着这个,一脑子的...你这段时间老是跟..”跟十来岁毛头小子才开荤一样,他越说声音越小,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嬉皮笑脸地亲上去,抵住他的舌尖,末了舔舔他的嘴角,又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蹭。

      “因为想离你近一点,抱着都不够,负距离才好那种。”

      我握着他的手从自己衣服下摆里探进去:“小草子把朕伺候好了,朕就将皇家秘闻告诉你,什么都告诉你。”

      床吱呀吱呀地晃,傍晚昏暗的日光映出他额角亮晶晶的汗和眼底浓重的暗色。

      我听见我压抑着的喘息声清晰又急促,闻到房间里蒸腾而出的湿香。

      阿草伏在我身上,在我耳边问:“陛下该说皇家秘闻了,奴等得好心焦。”
      声音暗哑,带着别样的风情。
      清冷的书生被狐妖附了体。

      他不常这样哄我,可见这次是真的有点急了,这人就是这样,面上总是装得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努力咂摸才能明白他偷偷摸摸露出来的那点尾巴。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等了会儿,十指相扣更紧密,微微用力,我没防备,唇齿间就漏出一声甜腻的呻.吟,他沉下嗓子诱哄道:“乖,什么事都能说的。”

      我像被海妖塞壬蛊惑的水手,那一瞬间天平整个打翻,不思后果决定全盘托出。

      简而言之,就是色令智昏,我失了智了。

      两只手用力地环住他脖子,不许他抬头,我干巴巴道:“我快死了。”

      四个字,直白,简洁,没有可以误解的余地。

      阿草没动,反应了一下,毕竟是个人都不太容易信,愚人节已经过去近半个月了。

      “...你再说一遍。”

      乖巧如我,就当真哑着嗓子重复一遍。

      他猛地起身,我才发觉我的手软趴趴的,根本压不住他,他用那双漂亮深邃的眼睛看我,我下意识偏开头错开目光。

      下巴被紧紧扣住,我只能看进那双黑亮的眸子里。

      狐狸精披着画皮祸乱人间,眼角尚未褪去潮红,眼珠漆黑,眼白水亮。

      阿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沉默地闭上眼再睁开,镇定地看他,阿草却稍微往后撤,眼睁得极大,明明凶了吧唧的,却浮在脸上的粉般不熨帖,莫名有些色厉内荏的意思。

      “说你错了。”

      他掰开我挡脸的手,凑在我耳边,语气轻柔得像问情人索求一个吻。

      “说你那是乱说的,骗人的。”

      水光潋滟间我模糊只看得到他线条流畅的侧脸和黑得像一段缎的头发。

      “不是乱说的,我是说真的我快...嘶。”

      阿草突然的动作让我脑中空白,有什么在胸口里面尖叫着裂开,身体上快感却像沙塔不断累积倒塌,一层层逼近心口。

      “你继续说啊。”

      他恶狠狠咬上我的喉结,像叼住猎物不撒口的饿狼。

      “我..”

      电流在四肢飞快地流窜,我的声音支离破碎。

      “阿阳,你不乖,骗人不好。”

      我像是要被撕成碎片,又像是要上云霄,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道,说你在骗我。

      我哭着拿手抵住他胸口,呜呜咽咽语不成调。

      他打开我的身体,压进我的身体,温热的嘴唇蹭在我眉间:“但是我原谅你,乖,说是骗我的。”

      我挣扎着摇头,嗓子都嚎干了:“不要..不要了,我没、没骗..”

      阿草没吭声,我猛地倒吸一口气,脚趾忍不住蜷起来,喉间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咽回去。

      他握住我的脚踝往下拉,下一秒我的眼前被手掌遮挡,手腕也被抓住扣到枕头。

      狂风暴雨打到玻璃窗噼啪作响。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我脸颊。

      2020.4.16
      我越升越高,再醒过来,已经清爽地躺在干燥的被子里,浑身被拆了重组了似的,动一下就深刻感受到腰酸背痛腿抽筋。

      以前总觉得阿草太悠着,虽然也爽,但是不像小黄文里写的劲爆热情,现在想想还是我太天真了,他真不愧我给取的爱称啊。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胸口脖颈青青紫紫的吻痕,觉得可以去告阿草虐待小可爱,判他再来几次。

      我从厕所出来时给彼得潘勾得差点摔个狗吃屎,腿软地回马桶盖上坐着,决定打电话骂老蒙一顿,丫的狗比玩意儿。

      电话还没打通,厕所门就开了,阿草把挂断的小红键一摁,俯身把我抱起来。

      我等着他说话,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其实我有挺多东西想告诉他的,譬如这几天我吃的饭跟他以前给我买的是同款,宾馆里没他我只能靠做梦惦记,新领回来以前认识的好朋友居然是医生,老蒙从火车站居然拎了鸭子给我带回来,还附赠一本最多五块钱的粗糙童话书,病房里味道有点让人反胃..什么都想告诉他,哪怕只分开了两三天。

      想了想,还是闭上嘴,我以前好像不是这样多废话,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矫情了,知道要死了突然就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做,这都是以前没有过的。

      阿草把我的睡衣扣子一粒粒解开,然后从衣柜里拿衣服裤子给我穿,我看着他给我套袜子,他沉默地半跪着,手心暖暖地握住我的脚踝,细长的手指和上面错落的红痕重叠在一起。

      我看着就觉得我的皮肤真的蛮好,又白又滑,就是一摁一红显得太惨,我小学上三年级后就没被我爸妈打过了,不知道脸上给人扇一下会不会是同个效果。

      然后再看阿草的手指,就忍不住想让阿草一直惦记我,觉得天底下我最好,我跟他说其实也有这种想法,你看,我多舍不得你难过,很自私又偏偏装得很贴心那样。

      明明知道的,如果只觉得我好,他应该就过不好了。

      好不容易穿搭整齐了,他看了看我,又把我的圆领毛衣脱掉,换了一件,我觉得其实高领也遮不住什么,我在厕所刷牙时看到我连下颌处都有个明显的齿痕,嗯,阿草牙也很齐来着。

      阿草把我收拾好,又从后面抱住我,让我整个人都陷在他怀里,我调整了下位置,耳朵靠在他胸口,听到砰砰砰的心跳声。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阿草昨天晚上好像是哭了。

      眼泪水全吧嗒吧嗒掉我脸上了。

      他没哭过几次。
      第一次见他哭是他妈妈去世,垂着眼睛不吭声,就掉眼泪。

      第二次见他哭是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吧,在新家里吵得很凶,其实就是我单方面跟他吵,为啥吵的都忘了,就吵完了冷战,冷战还不过瘾,我不过脑子就甩出去一句分手,真的我说完了就后悔了。

      但是梗着脖子也不好意思收回来。
      然后他眼圈就红了。

      一米八近一米九的大男孩,学士服都还没脱掉,一副即将踏上社会遭受鞭打的精英模样,就沉默地看着我,依旧是面无表情地不停眨巴眼泪。
      吓得我脸啊面子啊什么都不要了,直接就扑过去蹭他怀里,亲他脸,给他抹眼泪不许他哭。

      他不哭不知道,一哭真就跟水龙头开闸了似的,跟他说话也不理我,抱着我不撒手,一言不发地掉眼泪。

      湿漉漉的眼睛就跟要被抛弃的小猫崽似的,一边倔着,一边爪尖还勾着人衣服。

      我哄他:“小哭包,小草草,林妹妹不哭了不哭了,哥哥乱说的,怪我怪我。”

      “原谅我,不哭了我错了,别哭了我最喜欢你了,这辈子也不分手。”

      哄不管用又吓唬他:“你再哭长城就给你冲跑了哈,两哭包怎么一起过日子啊,不许哭,再哭我就在这给你上了。”

      他的眼泪很多,止都止不住,大滴大滴掉下来,我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一点都不像他平常的样子,可是他好像就应该是这样子。

      他低着头哭,最后我好话歹话都说完了,脚踮都发酸,正要去找个小板凳踩踩,好把他抱怀里哄,他一把就给我箍住了。

      我腰都要给他勒断,正发懵呢,他把头抵在我肩膀上,说:“不分手。”

      说完眼泪也不见停,真的是很委屈很委屈的声音啊,以至于当天大门后边的约法三章就遭了我毒手,最后一行被一条红线杠掉,底下歪歪扭扭地补着“永远不分手”,然后觉得像个flag,又划掉,改成更像个flag的“永远在一起”。

      那张约法三章在某个忘记关门的雨天被打湿撕下来了,可我们都记得。

      我低着头:“我草,你要不要跟我分手。”
      阿草:“不。”
      我:“好,那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死人。”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不是松一口气,也不是提心吊胆。

      阿草伸手捂住我的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约了医生给你体检,下午三点。”

      他这语气,应该是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

      然后不等我说话,就把我从他怀里挪出去,提鸡崽的熟悉手法,阿草掀开被子躺进去,把被子一把蒙上头顶。

      我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干什么,阿草是个很自律的人,做事也很有效率,除了我以外他从来看不惯别人懒散的样子,白天也很少躺床上。

      阿草闭了会儿气,又把被子扯下来一点,只露出一双安静的眼睛。

      ...阿草第一次跟我妖精打架时就是个白天,才搬出寝室,新房子也就收拾出张床,床单好铺,被套他拾掇半天还没找好技巧,棉絮一边装一边跑,他正研究如何装被套呢,就被我一把压在塌上,嘴巴脖子胡乱地亲。

      我总没什么安全感,再近也觉得远,恨不得跟他长成枝干缠绕的树,逮着机会就要闹他一闹,能盖个章最好,不能再努力。

      那年我妈遇到个算命的,给我求来了一串银铃铛,戴手上大了脖子上又小,我嫌它女气,不想给人瞧见,索性就挂在脚踝上。
      床板吱吱呀呀里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一响就是一个下午。

      想起来其实我模模糊糊只记得晃动得不停的视野,他初尝云雨不像后面知道节制,没经验大概也不太清楚怎样算完,开始我怕吓着他不敢说疼,最后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娇里娇气地疼都喊不动,哼哼唧唧哭都哭不出来。

      事后他也是这样,把自己盖住,卷成一团的被子蒙着头,好不容易露出双眼睛和通红的耳尖,小声地道歉兼朝我告白。

      是说什么来着?我看着阿草露出的眼睛,还是线条分明,睫毛密长。

      我撑在他枕边,轻轻吻上他的眼皮,重复着他多年前的情话:“对不起,因为我太爱你了,你是我的温柔乡。”

      2020.4.17
      我没去成体检。

      也不算很久违的,我又发烧了。

      不过这次不是病毒捣的乱,阿草一直很小心,这次他应该是真的很生气了,不然也不至于折腾人。

      周边的世界都融化了似的糊在我身上,迷迷糊糊感觉窗外黑了又亮了,亮了又黑了,还有谁来来去去地走,再醒过来只觉得骨头都烧酥了。

      我做了一场又一场梦,零零碎碎的,有老蒙和嫂子,有老陈头,还有阿草。

      初中时的老蒙很丧气,阴沉着脸给我擦红药水,他说人面相凶的,见着就该跑远点儿,生了腿怎么还杵着给人欺负,我嘴巴张张合合想反驳,一转眼,红得又是阿草的眼睛,热水烫过了似的,他跪在他妈妈的坟墓前,面无表情下藏着不显山露水的悲怮,我伸手去扶他,却碰着一层软布,再一看,他已经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外面天黑了亮了,我都没能靠近一步,没能把他拽出来。

      醒过来我还很懵,天旋地转,模糊昏暗的天花板上光线汇成一朵花,柔和的光是从右边慢慢映过来的,我眯着眼慢慢看过去。

      墙灯下是一只高高挂着的药水瓶,还有斜靠着椅子闭着眼的阿草。

      药水瓶很大只,里面大概还有一半,小气泡慢慢地冒着,阿草眼下淡淡的黑,沿着睫毛斜过去,像手法温柔得打了层薄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的。

      是在家里。
      我意识到这点后才松了口气,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昂,动不了?似乎是被什么柔软的笼子小心翼翼地拢住了,我顺着那根透明细长的药管看过去,是阿草的手在为我固定着。

      我这人小毛病太多,睡相不好,从小打吊针就不老实,陪我的床最折磨人了。

      我看着他的脸,头发细碎打下的阴影显得眉眼更深,这样暗的环境下皮肤反而像在微微发着光,眼睛闭上的弧度十分温柔。

      好几天没有认真看过阿草,导致又是新一波美颜攻击。

      我想,下辈子我可以当个小迷妹,他当个小明星,然后我每天发博打卡:今天也是为阿草盛世美颜沉迷的一天阿,我草下凡辛苦了!

      如果是这样也很好,来一个睡粉剧情?怎么玛丽苏怎么来,反正一定要甜甜的恋爱。

      要敢于幻想的话,我最好能是个姑娘,胸大腰细屁股翘,一张脸就是行走的p图,这样还可以拿结婚证,也可以牵他手大大方方告诉全世界,搞不好也有人会觉得我们般配。

      我已经自己脑补了十几万字剧情了,一见钟情强制爱各种狗血努力浇,末了想了想小说文库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可还是不够大胆,我忍不住笑起来。

      笑完了轻轻挠了挠阿草的手心,我咽了咽口水,朝着那双猛然惊醒睁大的眼睛:“醒醒,你对象药水要吊完了。”

      药水只剩薄薄一层儿底,阿草几乎是一睁眼就立刻把针头从我皮肤下抽出来,又在血冒出来前摁上一根棉签。

      他垂着头认真盯着我的手背上的棉签,和睡着时不同,全身都是那种绷着的冷硬弧度,像镀着针尖上的锋芒。

      我:“都赖你,把人家弄成了个快坏了的破布娃娃。”

      阿草:“...”

      我:“就是因为你太过分了,我都说不要了你还要!”

      阿草:“...”

      我:“你一点都不听你老婆话,我叫你停你就该停来着。”

      阿草:“...”

      我:“你瞅瞅你这什么态度,还不跪键盘跪榴莲然后来说几句好听的哄哄我!”

      阿草抿了抿嘴,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晦暗。

      我一副很是生气的表情看着他,为表愤怒还转头对着窗户。

      把发麻的手从他掌心里拖出来甩了甩,又贴着他的脸用力往上抬,“傲娇什么啊,我才是病人耶。”

      病情暴露了,我反而就有点无所畏惧了,没到眼前都算遥远,近的只有手边的这个人啊。

      阿草顺着力道抬起头,慢慢掀起眼帘,有种勾魂摄魄的美,他生的好,我妈当时就说我不一定有那本事留得住他。

      勾魂摄魄的眼里有点红红的血丝,针尖瞬间被棉花隐藏,白软得惊人,阿草嘴角下撇,像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他可怜兮兮,喃喃道:“对不起...”

      “别生气了宝宝。”

      话说得干巴巴的,表情倒是难过的像走丢了的小孩。

      我急忙揉他的脸:“不生气,我逗你的,对不起什么呀?明明是我坑你好不好,你现在可摊上个烂摊子了,烂得补都补不好的那种。”

      阿草又垂下眼,眼睫毛一颤一颤,还是小声地说:“不是烂摊子,对不起,阿阳,是我不好。”

      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飞出来一记直球打懵我。

      他说不惯这种话,从小到大被捧惯了,冷静谦虚的皮下藏着点不容易摸到的傲骨,得了好处都会有一种“这玩意儿本宫才不想要,是你偏偏塞过来”的王霸之气。

      阿草是行动派,说话尚藏三分,低头认错我就没见过。

      可他现在只会翻来覆去地说对不起和是他不好。

      阿·小可怜·复读机·草,一连串直球差点没把我敲晕。

      我索性爬起来,抱紧他的脖子半挂在他身上,恶狠狠地说:“不好个屁,全天下你最好,还有对不起个屁,你谁都对得起,是我躲你也是我自己运气不好生的病,你还得当儿子一样好吃好喝好睡的给我养老送终。”

      顿了顿,我又重申一遍:“没对不起也没不好,再乱说我就上了你,立马就上,上得你喵喵叫那种。”

      怪我太擅长恐吓人,一句话软绵绵的也能把他吓得眼角通红。

      他被我压着扎进我怀里,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冒着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劲儿。

      我:“还乱说不?”

      阿草抽了抽鼻子没憋住一声气音:“嘤。”然后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在我肩膀上弱弱地蹭了几下,行吧,跟老蒙走近点又是只彼得潘成精。

      我摸了摸他翘起的头发,死亡一下离得很远,老实说还有点想笑,略还有点置身事外的心疼,我家的阿草是真的可怜,爹不疼娘不爱,找个对象还死得快。

      2020.4.18

      医院里人好多,挂号等着问诊的,排队拿药的,还有大步来去的或悲或喜或冷漠的人们。

      我坐在熟悉的医院办公外熟悉的椅子里,时不时伸头看看里边正在谈话的阿草和四光。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都剥离了我熟知的那层壳,认真到有点陌生。

      阿草的表现太过意外,反而打乱了我的计划。

      计划A是病情确定后他会各种安慰我,然后强势地鞭策我把我关进医院里以至于我忍无可忍顺势跟他大吵大闹一番,最后怒提分手吧啦吧啦。

      计划B是病情确定后他深情陪伴,会各种安慰我,可我挑东挑西他最后还是忍无可忍跟他大吵大闹一番最后分手吧啦吧啦。

      计划CDEF..开头都一样,结局差不多,反正我知道只要病情暴露他一定不会当渣男,而我也不会,所以不管我再多想陪伴他,再犹豫几次徘徊几回,最后都会选择跟他分手。

      这个世界上其实百分之□□十的人都很像,对问题做出的选择也相似,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还有久病床前无孝子之类,社会上这种事情很多,也许比较残忍,但是很真实。

      我不想以这种方式消耗哪怕一丁点感情,哪怕我知道他不一样,不会抛弃我什么的,可是我希望他连面对这种犹豫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什么事儿都挺难瞒住他,瞒个十几天已经是我极限,再说什么死了都是他的死人,什么不离开,说到底全都是缓兵之计,要分手也得慢慢分不是,查出来病立马要分手这意图太明显。

      原因的话,显得我太好了阿草肯定更死生不弃,那我多不好意思。

      家草当久了没经什么社会的毒打,他可能有点轴,又不是演电视剧来个殉情啊一辈子守身如玉啥的,要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

      但他这个反应不太对头,像喝了假酒,还没就花生米那种。

      他开始还挺像样儿,一边把我怼进床垫一边气哭,可后面也没有装成小坚强,就不怕我担心他吗?

      不走寻常路,啧啧啧,那一副小可怜样儿,一点都不懂事,起码让我知道离开我他也能过得好啊。

      怎么突然就软萌起来,而且莫名其妙地,我很吃这一套。

      我肯定是不会来医院的,如果不是因为阿草浑身冒着要被抛弃的小可怜劲儿还牵着我的衣角的话。

      他眨巴着大眼睛对我说,求求你了你就去吧,那一瞬间,我把命给他都行。去哪儿?你说的算。这突然的放飞自我让预先酝酿好的决绝心思,什么离开的难过啊悲伤啊各种脆弱啊都压不住汹涌澎湃的保护欲。

      这是谁啊。

      公认的凿都凿不动的冰山,打碎牙混着血往肚子里咽那种,他哭都没声音的,直白点说就是有大男子主义,平常都把我当小女朋友哄那种,从来不在我面前示弱。

      你想象过一只傲娇波斯猫当大黄狗蹭你脚脖子的情境吗?

      你想象过高冷男神突然变软萌学弟来求安慰求抱抱的可能吗?

      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梦想成真了,一股子豪气冲上来差点没掀了我的天灵盖。

      一瞬间差点真的生了让他给我送终的心思。

      好在他一出来我就清醒了,他牵着我的手领着我往病房走,我脚步拖沓,回头瞪了眼四光,他倚在门边笑,懒懒散散地挥了挥手,我自动为他配音为“大爷慢走。”

      我看着阿草英俊的后脑勺,好声好气地商量:“我之前化疗过,没什么感觉,蚂蚁咬一下都不如,你忙你的去吧,不用陪我。”

      阿草停下,伸手整了整我的衣领,朝我柔柔地一笑,带着点撒娇味道:“我没什么要忙的,就想陪着你,我好想你的。”

      我努力移开目光,很是硬气:“短浅!你陪着我不挣钱,怎么养我?一起坐吃山空吗?”

      阿草垂下眼:“阿阳会嫌弃我吗?阿阳不好好治病,我会担心会难过的,我知道阿阳讨厌医院,在医院会不舒服,我不舍得阿阳不舒服,又被嫌弃,只能自己难过了。”

      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加上让人震惊的内容,高山雪莲突然变成了...高山白莲?高山茶?

      我咬牙坚持:“...很嫌弃好吗,一会儿四光肯定也过来,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男朋友,对了我还没介绍他给你认识吧,他是我以前的好朋友。”

      阿草还是低着头,手指却紧了紧,语气紧绷:“你男朋友在这,见什么好朋友。”

      熟悉的酸味冲淡了绿茶清香,我笑起来,踮起来凑在他嘴角么一下,他抬眼无奈地看我,捏捏我的手,掌心滚烫,像在我心口点了一簇烟火,又亮又暖。

      老蒙是打车过来的。

      他一紧张就手抖头抖浑身都抖,开车容易被查。

      阿草在化疗室外边坐着,中途被我赶出去等老蒙,老蒙脚步声很特别,穿着皮鞋也像趿拉着拖鞋。

      “阿阳呢?”

      “在里面化疗。”

      老蒙的声音猝然拔高:“你怎么不去陪他?我进去。”

      阿草抓住他的手臂:“别,他不让人进去。”

      我忍不住地咬牙,进来个锤子,丑样子还能全让你们看到了?

      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上一阵阵疼,又酸又麻。

      老实说,人都要死的,知道快死了我怂一段时间就认命了。

      可这简直是酷刑,是折磨。辣椒水老虎凳一个师门里出来的那种。

      跟这次化疗比,上次简直是按摩,还有那一包包药水,看着就毛骨悚然,针头戳皮肤下面,那触感,嗷,我的灵魂已经率先抵达天堂,看,耶稣在朝我招手。

      不知过了多久,四光来了。

      他读书时擅长逃课,现在擅长逃班。

      “医生,阿阳...里面那位病人怎样?还能治吗?”

      “潘蒙?老蒙?”四光声音听得又飘渺又遥远,不知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稀稀拉拉拖拖塔塔的脚步声远去,不多时又近到门前,一直耳鸣的我怎么也听不清楚。

      病房里空气越来越少,我的内脏叫嚣着要爆出来,我抬头看了眼挂在头顶的药水,行吧,还有一大半呢,这瓶吊完,还有三瓶,我认真考虑了下自挂东南枝的可能性。

      哎,活造孽。

      阿草第四次隔着门问我:“你怎么样?我能进去了吗?”

      我:“...进来进来。”

      费力地抬头看他,他半蹲着,眼睛里映出个小小的我。

      我吓一跳,那个脸色惨白得立马能cos无脸男的丑人是我?

      我就不能当一辈子小仙男吗?

      阿草伸手把我脸从他怀里掰出来,小心碰了碰:“别咬嘴。”

      “...”我很委屈,话都说不完整:“不治...行不行?”

      缓了缓低头继续讨饶:“...真好特么疼。”

      他说没说话我也没听清,只感觉四周升起白色的火焰,跳跃着挤过来,从衣服外面一直灼烧到灵魂最深处。
      2020.4.19
      再醒过来药水已经见底了,旁边只挂着一小包红色的药水,门缝里露出老蒙的脑袋,他端着饭往里边张望着。

      我朝他挥手,手挥到一半被阿草拦住,他面色严肃,低头一看,针管倒血了,只好吧手乖乖放在床边。

      阿草安静地看着我,眼底是看不清的情绪,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然后用最乖巧的语气朝他撒娇:“我饿了。”

      老蒙进门后对着尴尬的氛围很是不适应,他又担心又局促,手指头不停地搓,我只好嫌弃道:“要不要我打电话让嫂子把你领走啊,老蒙,我叫你哥了,哥!快帮我喂狗去,不能让你本体饿着啊。”

      他张了张嘴,没吭声,还是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行叭,那今天的吃播正式开始,虽然观众只有两位,但本主播决定要对得起'阿阳带你吃遍天'频道的每一个点击量,现在请看这个饭盒,又大又圆,再看里面的美食,有...娘喂,你们莫不是要虐待我。”

      白灼虾,水淖青菜心,清蒸肉,还有一盅老母鸡汤..下面码着的说是饭还不如说是粥糊糊,看着就没味道,这玩意吃了嘴里能淡出鸟来。

      我抬头控诉地看着老蒙,他摸摸鼻子:“这是楼下买的最好最好的VIP级营养餐了。”

      我冷笑一声:“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不要以为孕妇餐改个名我就不认识了!”

      老蒙求救地望着阿草。
      阿草端起饭盒,勺子挖起一块粉蒸肉道:“阿阳,你乖一点好不好,不高兴可以说出来,我最喜欢你了。”

      我最喜欢你了。他说。

      “我哪有..”哪有不高兴。

      阿草把肉怼进我嘴里,他话说得很认真,是老师点名后说出最理所应当的答案,又像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很好。

      我低下头慢慢地嚼,这肉没味儿,不过他真好啊,他怎么能这么好呢。

      不过我真的没有不高兴,我只是不想他们不开心,尤其是因为这种怎么倒腾都注定没有效果的病,可是我肯定不会是个好病人,本来娇气,看到针就想哭,还闹得让人求着治病似的。

      “宝宝张嘴。”

      一抬头,阿草清隽的眉眼放大,像哄幼儿园小朋友似的,怎么看怎么温柔,简直..简直温柔得像笼罩在神光下的圣母玛利亚。

      我被自己这个比喻逗得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

      “阿草,我不要当你女友粉了,我能当你儿子吗?我可以喊你爸爸的,妈妈也行啊。”

      阿草的回应是曲起漂亮的指头,在我额头上赏了个栗子,我抓住他的手蹭了蹭,又张开嘴:“啊,爸爸我要吃虾肉,不要菜心。”

      他盯我盯得仔细,我只好捧场,正吃得欢,就见他瞳孔微缩,一把抄起勺子放在眼前细看。

      瓷勺落在桌板上荡开一丝红。

      阿草飞快地移开饭盒,我连手还吊着针都忘了,扯着药管把脸死死地捂住,只从手指头缝里眯着眼睛看他。

      掌心的触感告诉我没什么用。

      手慢慢往下移,努力并拢,可指缝里还是涌出粘糊猩红的血,看着量,呃,很是汹涌。

      给忘了,这病现在就是发烧没多久就要掉一波血,掉完血继续发烧,中途夹杂各种呕吐啥的。

      唉,活着好难好麻烦。

      “医生!四光!”老蒙生动形象地用自身演示一遍黑脸是如何发白的,一路抖出去喊人。

      我想叫他慢点,想让他别摔着了,别咋咋呼呼的,然后一张嘴,就感觉血顺着下巴往下淌得更澎湃了。

      其实有想抖个机灵,就那种,咳咳,被狐狸精害的吐血的小白花妃子什么的,不过看看阿草脸色,还是命要紧。

      这血来的确实不是时候。

      阿草试图伸出的手在空气里颤颤巍巍地抖,仿若潘蒙他家老年痴呆的二大爷,再看看,连眼珠子都在抖。

      我其实已经习惯了,可是阿草还是第一次见我这样。

      以后可怎么搞,我又有点想笑,又有点想把手放下来了,我想让他心疼我。

      眼光一扫,才发觉吊着的针头也扯落了,扣在床沿的手背上伤口模糊,离阿草很近。

      我下意识就去遮手背,结果没挡住的脸就暴露在空气里,一脸血,手背和掌心的血也糊到被单上,一床血,偷偷低头瞄一眼,白白红红,触目惊心。

      血吐干净就好了,不是很影响我。

      四光拿水让我漱口,我漱干净了才慢条斯理地脱外套,还大言不惭地瞥着老蒙:“一惊一乍的,能不能像我一样成熟点。”

      老蒙坐在一旁擦桌板,我瞎掰扯:“林妹妹没见过吗,你丫的高中老私底下喊我林妹妹吗,林妹妹吐血不是标配吗?你咋跟见了鬼似的。”

      “我前边还喊你哥来着,瞅瞅你那没见识的样儿。”

      老蒙憋得脸带着眼圈都通红,好久才怯生生地问:“疼..疼吗?”

      我刚想张嘴说废话,话滚了两圈还是吞下去,哼哼道:“就,就那样儿吧,也只嗓子眼有点疼,我对象来抱抱我补补血就好了。”

      阿草放下纸巾,凑过来要抱我,我又推他:“边儿去,死鬼讨厌啦,又想占我便宜,个小狐媚子。”
      也闻不见我这一身的血腥味。

      四光跑来跑去的,抱着堆档案样的纸又过来了,特别认真地说:“教主,真得住院来着。”
      我呲他:“欺君罔上。”
      四光嘀咕:“忠言逆耳。”
      我摇头:“王八念经。”

      阿草伸手轻轻撩一把我脑袋,乖巧可人:“哥哥住院好不好?我最喜欢你了,我陪着你。”
      突然的贤惠突然的温柔吓了我一跳。

      老蒙杵一旁儿:“我给你天天唱枉凝眉,给你吃人参养荣丸,林妹妹你乖,咱听医生的话,咱住院吧。”

      我吐槽:“不吉利,换个曲儿唱。”
      老蒙想了想,又说:“女..女儿情?”
      “啧,更不吉利。”

      他绞尽脑汁地哄我,我想我小时候总是想着长大,果然还是长大了好,哪怕现在这样,阿阳以前不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小孩,但是现在可以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病人。

      2020.4.20
      阿草托着我的手,四光处理我的伤口,老蒙在一旁看我,憋的眼睛水润润的。

      我柿子拣软的捏,装模作样,阴阳怪气地啐他:“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

      我声音越来越轻,最后道:“哥,你跟我从小长到大,你懂我的。”

      老蒙卡壳,眼睛憋得水润润的,表情活像被我打哭了的彼得潘。

      对着阿草则很郁闷,还是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住院的话,那咱家狗潘怎么办?本来就到处窜,屋顶都挡不住丫上天与太阳肩并肩。”

      “而且...昨天我们在屋里,它把房间门都要扒拉通了,多可怜啊,它自己在家里,而且我没它吃饭不香,没它睡觉不暖,我又舍不得它为我操心,我还是回去吧?”

      我看着他说,它多可怜啊。
      它多可怜啊。

      我其实有偷偷把我的事发到网上,新账号新平台还匿名,小心翼翼地,怕遇到键盘侠,怕被骂,可是他们真好,他们说,日子还长,没有到最后不要放弃,加油呀,好好治疗。

      到最后放弃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然后还有人说,真可怜,你还没有长大,就要死了。

      真可怜。我们,都好可怜。

      阿草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晃晃悠悠蓄着一池水,戳一戳便要落下来。

      我败下阵来:“你们是西游记剧组出来的妖精吧,四光你直接说,还治得好吗?说实话。”

      四光把旁边的文件纸又拿起来,一板一眼地说病情:“你白细胞量明显下降,血小板也低,现在其实还好,你呕吐一方面是胃黏膜和神经系统异常,一方面是药物作用,你这次吐血是喉咙鼻腔之前撕裂的没养好...这种情况最近也有过吧,如果凝血功能再差点,或者是脏器性突发大吐血,就直接推去抢救了。”

      病房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他话音一停下来,就安静得像荒无人烟的海底,我不敢看阿草和老蒙,呼吸都困难。

      老蒙吸了吸鼻子,还欲盖弥彰地擤了鼻涕。

      四光顿了顿,继续道:“你现在发烧什么的应该挺常见吧,头晕无力,嗜睡,这说明并发症已经慢慢出来了,我当时跟你说..三个月,这是最好的估计,你只有住院认真治疗,才能谋后路啊,你..”

      全是废话,没一句回答到正题,我只知道,我糊了很久的纸架子,几句话就戳散了,那层努力掩着的窗户纸,也破了。

      我笑着抹一把脸上莫须有的汗,破罐子破摔:“认真治疗什么呢?躺在病床上数能多活几天再死吗?我刚才化疗的时候就想死,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多活那种。”

      一只手从我身后绕过,揽着我的肩膀往旁边带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另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

      阿草把床栏放下来,从侧面压住我,把我的耳朵压在他的胸口。

      胸腔微微震动,他很难过地说:“阿阳..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说。”

      很难过很难过,不带一丝掩饰,像受伤的小兽把血淋淋的伤口露出来,求森林的神灵垂怜治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是我求你了,求你你住院吧。”
      林绛真的能理解等待死亡的痛苦,也能理解那些因为病痛寻求解脱的人。

      在医生办公室里时,这个自称是阿阳初中最好朋友的人问:
      你就是阿阳的男朋友吗?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生病了吗?
      你知道他已经化疗一次了吗?
      你是病人家属,知道他病情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你吗?
      ...

      然后他才知道,他的男孩子赤脚趿拉着拖鞋跑出来,是找了一个还没认出来是旧友的,不熟悉的,甚至是才认识的医生。

      医生说的话,他每个字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他知道阿阳瞒着他,他很难受也要努力瞒过去,他也许在家里就流过血,现在也在不停重复着发烧,流血,吃药也许会晕晕乎乎,还要不停地吊水,以后也许每天都要这样,大半个白天都躺在病床上。

      他也很感谢阿阳最后愿意告诉他自己生病了,告诉他病得很严重。

      哪怕明明知道阿阳更希望自己分手,希望停止治疗安安静静地等死,可是自己还是不够伟大到满足他的愿望。

      相反,很自私,他知道自己有多自私,自私得他几乎无法面对。

      林绛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他用力地呼吸,像溺水之前吸入最后一□□气,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想把你留下来,哪怕多一分一秒,哪怕躺在病床上不能动也可以,用机器维系呼吸也可以,就算是植物人...对不起,阿阳,我知道我很自私,可真的我求你了你住院吧。”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朦胧的黑,有种太阳照在眼皮上的错觉。

      他的掌心干燥温暖,带着洗手液和肥皂的清香,破开浓重的血腥味直达鼻端,呼吸进肺里,身体里,像一捧水浇得我浑身都冷下来。

      他直白地说他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是就是想把我留下来。

      他那些话,一字一句都在挖我的心。
      发烧很难受,像浑身都泡在粘糊的胶水里,脑子都化成浆糊,靠在床上化疗时很痛苦,明显能感觉到乱七八糟的病在一点点啃噬身体,自娱自乐时还能偷偷配上嘎嘣嘎嘣吭哧吭哧的咀嚼声。
      生命流逝的感觉很不好,我从小就讨厌医院,后面连路都想绕着走。

      我讨厌吃完药后醒过来的感觉。
      我讨厌针头扎进来的触感。
      我讨厌还没怎么治,副作用就是明显地看不清东西听不清东西,连舌头都变得迟钝。
      这都是活着的代价。

      到最后,我甚至讨厌活着本身。

      可是阿草说,留下来。

      医院让我感觉到将死的悲凉和空洞,而外面春风明媚阳光温暖,鸟语花香风卷云舒。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死亡太重了,像大山一样,我甚至到现在还没敢告诉爸妈,我真的真的不想把它压在阿草身上,凭什么啊?

      我这样喜欢的一个人,旅游我都不愿意往风大雨多的地方选,就这样一个吹一下风淋一下雨我都要心疼的人...凭什么就因为处个对象谈个几年,就把一切都丢给他。

      当他面我嘎嘣一下死了,就跟..跟...一样,他以后几十年怎么过?一而再的都给整出心理阴影了吧得。

      一个人会很孤独很寂寞,热闹之后再一个人,会更孤独更寂寞,大学里学过社会学课,埃里克森说人在18岁后慢慢学会亲密和孤独。

      我们很亲密,分开后,他将一个人会学会孤独。

      都是爹妈生的养的,凭什么他就要受这样的罪。

      “我草,你不知道...”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后半句话含在嘴里吐不出来一点气音,不知什么时候,我眼泪沾了他满手。

      阿草又叫了声:“阿阳。”

      劝过自己好多次,道理也都懂,怎么做才好心理也有底,可是真的..

      真的很想再多拥有一下,多一分一秒也好,我悉心移回的绛珠仙草,满腔爱意浇灌其中,我愿作一颗顽石,粉身碎骨也不离他的脚边。

      我拉下他的手轻轻吻一下,抹去他眼角的泪,应道:“好。”

      好,我努力地留下来。

      你是我的阆苑仙葩,顽石也能生出心。

  • 作者有话要说:  求别锁求别锁求别锁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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