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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中秋的第二天,她回家了。换过衣服,出门逛街。
      她想用尽所有的心思,为侄女挑一件礼物。
      不会被时间洗涮的礼物。
      从人民公园到金陵路,大大小小的首饰店,一间一间地看。
      她从一个对首饰一无所知的小白到市面上所有品牌都如数家珍“专家”。
      她最终买定一块翡翠平安扣,请匠人以中国结的手法编织,上头编了一只蝴蝶,下头坠了两颗南红。定制的礼盒的另一侧放了件工艺品——苏绣香囊。
      这原本是一块极其贵重的修片,当年赠物之人已经仙去,她又专程赴吴中,寻人改制,辗转之后,终成香囊。
      她仔细检查后,将此发快递,寄往英国。
      之后的几日,晚上,万籁俱寂,她偶尔失眠,然后,便想常常想起一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此刻,是为谁立于月下风中呢?
      又是漫长的沉默与无言。
      她开始渐渐地相信,这是人生原本的模样。
      她开始学着忘记那些过去的事。
      开学又是大三。
      修睿偶尔在群里发孩子的照片,她在手机里存了很多,常常翻看,然后,在心里盘算着去英国。
      时间飞快,九月的尾巴还没捉住,十月悄然而至。校园里四处贴着“挑战杯”的宣传海报,她身边的同学个个摩肩擦掌,准备大施拳脚,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理工科的同学们也忙着建模大赛,而一年一度的机器人赛事好像也比往年热闹的多。
      所有人都是忙碌的。
      国庆的时候,她妈妈破天荒地给她介绍晋城某社会工作教授的讲座,那位教授是课本的编者,极富盛名,就连图书馆也有他的作品。他有许多头衔,譬如清华、海归、博后、知名学者、国家项目、国际刊物、著作等身……
      她去了,却见她妈妈也在,她强作镇定。
      待散场时左右无人,她才敢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问,慎之又慎地开口,问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大家无比好奇的“社工”,那位教授不回答问题,反问:“你觉得王老师是社工吗?”
      她懵了。
      王老师是他们专业公认的“领袖、”最优秀的大学里,最好的社工老师。
      但她是谁?
      她想起上次参加的论坛,有位长江学者曾当面说:“王老师是搞政策研究的,不是社工。”
      她看过王老师写的文章,说毫无怀疑是假的。
      可这并非她所能评价。
      她语塞。
      那老师不屑道:“帝都没有社工,其他地方更没有社工。要学社工就要去香港,去台湾。”
      这一霎那,她心中所坚守的很多东西骤然化作泡沫,被阳光击的粉碎。
      晚上和老师们一桌吃饭,他们讲着在联合国、在国际基金会参与实践的故事,对目前的社工一片悲观,她越听心里越凉。
      等到老师说:“我们的学生都去考了选调生。”
      她心里的裂痕突然以光速扩大,有些东西在这一瞬,回不去了。
      老师给她推荐了几本书,让她认真读人大报刊复印资料里的文章。
      回家后她开始疯狂地阅读,但她好像越来越不懂社工了。
      一切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究竟什么才是社工?她想。
      社区的阿姨热心恳切,她们不知比真正的社工称职了多少倍。
      她们会举办活动,会上门与残疾人促膝谈心,会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给有需要的人送温暖,社工也不过如此而已。
      可她们为什么、不能被叫做“社工?”
      难道所有的区别只是一张写着学位证书的纸吗?
      她学会了很多深奥的词汇,譬如“内卷、”譬如“语境,”社会学所谓“合理性与合法性,”社会政策所谓“非预期结果”,乃至心理学类音乐治疗,所有这一切研究在社工的刊物上都可找到一二。
      但她开始迷惑,社工到底是怎样的学科?社工是心理学吗?社工是社会政策吗?
      但是社工果真属于社会学吗?社会学里那些高端的词汇果真属于社工吗?
      可……可社工不是该考虑如何科学、艺术地帮助那些困难群体,弱势群体吗?
      既然如此,那么所谓“内卷”干社工何事?为什么那些与社工毫不相干的文章可以写在社工的刊物上,而原本属于社工的东西却不见踪影?
      她终于在另一些书里找到了她所以为的、彻彻底底地属于社工的文章。
      可她更不明白了。
      所谓“冥想、”所谓“音乐、”“绘画、”“诗词”果真能帮助别人走出丧亲之痛吗?可数据清清白白地写着,他们真的走出丧亲之痛了。
      那么眼前的一切只是她和她的同学们无能吗?
      对于自闭症儿童,她是亲眼所见,社工不能帮助他们,更不能帮助他们的家长。
      如果她所想的是对的,那又是凭什么、写文章的人可以证明别人的一切改变正是因为社工的“音乐治疗”呢?
      先贤们苦苦追求的,所谓“科学之精神,”难道是假的吗?
      她陷入巨大的迷惘。
      因为实习经历恰好归属社区领域,与学姐的项目比较符合,所以她被学姐叫来协助“挑战杯”事宜。
      她之前曾有大量的社区访谈,对于某一户更是有长达半年的跟踪调查,亦有每天所写下的观察记录,每周的小组活动的记录,此时都被派上用场。
      但是,在读书之后,她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科研的思维,”也不认为这与她那些朴素的想法可以算是“科研成果,”所以她只是机械地配合学姐,学姐需要什么资料,她就去查找,学姐让她做别的,她就努力做。
      学姐的本子在十一月时终于写好了,她对季如初格外照顾,说要加上她的名字,但季如初当即拒绝了。
      学姐不但没有生气,还说事成之后请她吃饭。
      她报以微笑,心中却想,她一点也不懂社工,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社工,也不懂科研,她没有资格去投SCI,也没资格参赛,她配不上学姐这样的感激。
      几天后,学校承办年会,大量的社会实践类精英好像也有些许疑虑,台上,没有任何人说自己的研究能代表某类群体,自己的研究可以对某类群体产生实质的帮助,乃至于自己的数据全部都是真的……
      但大家的看法比她乐观多了,那么多文章,总有能投进SCI一区的,做学问本身不是为了解决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社工是为福祉,而如何操作,只是社区的事宜。
      她听完这话,情绪极其激动,整个人都忍不住簌簌地颤抖,原来大师的研究只是证明原有的事实,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社工行业人才大量流失,但大师写下的文章只是以科学的手段证明“社工行业人才大量流失”这一事实。
      如何接受这一切?
      时间依旧匆匆流逝着。
      大三是仓促的、令人害怕的。
      还是大二的时候,大家还是少年,可大三就像另一道门,门后的人是中年、老年。
      大三的课程很多,比大一大二加起来还多,她几乎从早到晚都在上课。
      她近来还常常听到修睿的消息,她一直表现的很平静。
      准备回家的那些天,她妈妈对她说,修睿回国了,是一个人回来的。她不可抑制地激动,可电话里接着就说,今天下午刚走。
      她的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少年时又如何能知道,有一日她所了解的关于修睿的一切,竟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怎么能想得到呢?
      那时总以为眼前就是一生,那时如何能想到有一天,就连相见就已然如此遥不可及。
      头顶的冷月,眼前的狂风,全世界只留下她一人落寞的微笑。
      十二月初的时候,她爸爸和她通话,看到那几缕白发,她发现爸爸老了。
      她爸爸说话很是犹豫不决,半天后才说她妈妈正在和修睿视频电话,问她要不要跟哥哥说几句,她很开心,尤其激动,隔着两层视频问修睿,什么时候回国?
      修睿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弄得尴尬,说宝宝太小,现在回去是是折腾大人,所以暂时没有这样的打算。
      她一时算不出他们到底多久没见过了,她怕眼里的泪会落下,就笑着说有事离开一下。修睿逗着摇篮里的宝宝,匆忙抬头看她,笑道:“你放假了也可以来英国玩呀!我们的房子很大,可以来住。”
      她一个人回屋拉上床帘,待擦干眼泪,又回去,可电话已经挂了……
      这年放假很早,十二月末期末考试结束就可以回家。
      季如初在电话里对家人说她想去英国。
      她给妈妈发消息,妈妈生气道:“那你去啊!”说完便挂了电话。
      金城毕竟不能直飞伦敦,她先回沪上,转机方便一些。
      回家时只有她爸爸一人在家,她道:“爸爸,我打算去英国。”她说的很坚定。
      她爸爸正在看报纸,并未转头看她,像平时一样淡然地应了声:“哦,想去就去”,而后又道:“但是修睿现在好像在加拿大吧。”
      她皱着眉头,犹豫一刹,道:“那我可以去加拿大吗?”
      他爸爸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水,道“加拿大的流感很严重,宝宝还小,你还是别去了。”
      她依旧走到爸爸身旁,坚定道:“我不怕,爸爸,我真的想去。”
      她不敢说她很想念修睿,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见了。
      她爸爸冷着脸道:“那你去跟你妈商量。”
      她破天荒地熬夜了,等到12:00,她妈妈回家了。
      可她见妈妈风尘仆仆的样子,瞬间什么也说不出了。
      夜晚翻来覆去,不知何时入睡,然后又是一场梦。梦里她和哥哥相遇,哥哥坐在她的前面,可他们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这一定是一场梦。
      之后,她醒了。
      第二天,她很早起床买饭,全家人的心情似乎都很好。
      饭后她又一次对妈妈说,想去国外看找哥哥。这次她的妈妈直接翻脸:“他发了那么多宝宝的图片,你还没看够吗?人家两个人的世界好好的,你去搅合什么?况且修睿都说了,孩子大点就回来了。你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呢?就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她一时无言。
      她爸爸沉默了一会,看着她,声音比她妈妈温和很多:“小初,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修睿已经结婚了,他和你的嫂嫂才是一家人。别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你去做什么?你只会打扰别人,给别人的生活带来很多不便。再者,你妈妈说的也有理,等孩子一两岁的时候,他们肯定还会回国,兴许过完年就回来了,你想看侄女也不着急一时片刻。”
      她知道爸爸说的在理,可她很难受,难受的说不出话,好像所有的结都缠在一起,成了疙瘩狠狠地绞着,越来越痛,但她还是笑着承诺她不去,然后像平时一样,一步步慢慢走回屋。
      这一整个假期,她哪里也没去,在屋里坐了十四天,到初十,回金城。
      又是一年春景。
      万物复苏的时节。
      只是这次与过去格外不同,大家都像隐匿了一样,宿舍里鲜有人声,所有人都开始绕着图书馆与食堂,开始两点一线的生活。
      学校和专业的问题又一次被摆在台面上,有人选了人大法学,有人决意留在母校继续深造马克思。
      无论是教室还是食堂,无论是宿舍还是马路,所有、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着考研、司考。
      苏霁月和她的室友们谜一般地默契,一齐问她,还学古代文学吗?
      白日惊雷。
      一切的一切恍如昨日重现,又回到高中,回到十七岁那年。
      而她早已经忘了,她竟还知晓古代文学吗?
      她早已经忘记了!
      她尴尬地说道,她并不打算考研。
      但这话好像惊醒了梦中人,她开始十分害怕,十分焦虑。她不敢去图书馆,满屋的书架几乎让她发疯,少年的一切一切不断浮现在眼前,宛如梦魇。
      青春年少,不堪回首,她早就辜负了师恩、辜负了年少的自己!
      她早已背叛自己的理想!她有什么颜面去见那些熟悉的书?
      林无静树,川无停留,时间依旧飞速往前。
      清明节前夕,她与苏霁月相约去洛阳。早上天亮的早,火车在一个多小时后抵达龙门,她激动地给苏霁月发消息,可过了十多分钟,对方也没有回复,眼见目的地越来越近,可手机仍然静悄悄的。
      龙门已经在眼前了。
      她僵直的身体开始慢慢放松,因为她知道,苏霁月不会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眼泪开始被藏得很深,没有任何人看得出她有一丝一毫想哭的样子。她还是直直地盯着黑色的手机屏幕,好像还在期待什么。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手机灯亮了,苏霁月回复:“今天我姐突然找我,我去不了了,抱歉小初,咱们改天约,我一定去!反正我大四才去美国,机会还有很多嘛!”
      然后,就没有回音了。
      窗外似乎有牡丹花的影子,洛阳站到了。
      咫尺即天涯。
      她望着车顶挤出微笑,但就在这三四分钟里,火车已经开动了,她想要下车,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没有再返回,而是乘飞机回吴兴。
      一路昏昏欲睡,虽已到达,但雨势太大,飞机不得不在空中持续盘桓。机舱里人心惶惶,好在有惊无险,半小时后落地了。
      很久,她浑身带着雨水,到湖边的茶楼落座,只听店里的人闲聊道:“这雨已下了足足一月,今年是怎么了。”
      她无奈地笑着启程,走到古街,见家家户户都闭着门,街上空荡荡的,她便站在檐下避雨,世界孤独而寂静,雨滴顺着屋檐与石桥流入河中,这是雨打芭蕉的声音。
      她曾一次次与江南春雨相逢,可一次次都步履匆匆,这么多年、这么多次,竟从未有一回认认真真地、心无旁骛地听雨。
      她放下箱子,笔直地站着。雨越来越小,渐次变成蒙蒙细雨,她合上伞,在雨中慢慢地走,念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何日归家洗客袍?……”
      到不远的古街,她买了纸笔。酒家门外,雨还下着,滴在纸上,她的发尖挂着雨滴,她只管写着:“烟雨江南,杏花两岸,又遇重逢又催行,忽惊醒,青衫湿透重独行。曾许平生君记否?姑苏城外,看万家灯火,君抚掌谈笑,胡沙净。那时枫桥正夜雨,桂花香满地,你一颦一笑,倾国之貌……又是烽火,又是扬州路,扬州杨柳三千树,路近城南怕行。大明寺苍松,平山堂翠柏,风光似旧、故人何处?问杨柳,相逢三生有幸,后会遥遥无期,是缘?是命?”水在画纸上晕开,她写不下去了,也不想再写了。
      冒着大雨回了沪上,到第三天,家中也还是只有她一人。
      几天后,苏霁月提前出国了。
      柳萧萧决意读研,开始备考清华。
      肖未吐槽着自己是“万年老主治,”却也是正在读博士。
      班上一共有60位同学,55位决意读研,同宿舍的同学说,她八成会被保研。
      但是,她真的、还有读研的必要吗?
      也许有,去香港、去台湾。
      八月回家后的某个下午,她正在打扫卫生,她妈妈突然一通电话叫她过去,她气喘吁吁,见了一位颇为健硕的女性。
      “这位是台湾东海大学的老师,可以跟她聊聊。”季如初突然不累了,异常兴奋,像个健谈的姑娘。
      那位老师很温柔地回她道:“台湾也有志愿者服务,叫‘志工队,’其实人才流动也很大啦。至于评估……很多也是高校老师主导的,和你们这里一样。你说的伊甸基金会,其实它的资金有三分之一以上也来自政府,不是纯社会啦,他们的业务是照顾失能老人,但人员流失我觉得,也蛮严重,后来聘请的社工大多都有宗教信仰,这样会好一些。个案是做的不错,但这方面毕竟发展四十多年了。至于说……小组和社区其他的,我觉香港更好吧。台湾的学术研究目前是以定性研究为主的,如果你做定量研究,那大家会怀疑你只是想要快点毕业。”
      她简直想仰天大笑。
      她开始想,理想到底是否存在过?
      一切原来从开始就是假的!
      帝都的老师说台湾好,台湾的老师说香港好,香港的老师说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就不是了。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推翻了她这些年来所有的信仰!
      原来书本上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该怎么接受这一切?
      哭不出,笑不出,可明明人已歇斯底里,在疯狂的边缘漂浮不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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