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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悲催族长,在线失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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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皆是纷乱的红。
我晃一晃混沌脑袋,定睛再看,却见得我的手正被一箭长钉在地,箭羽荡开一圈流光,是枚发了狠的法伽,而玄妙是,我全无痛感。
只不知何时,刑神鞭泛发金光,旋绕于我周身,而连顾从那头的碎石中站起,本风光霁月的他此刻雅致不再,长发披散,襟袖破旧,站起时尚且摇摇晃晃,脖颈红了一圈,是五爪的形容。
“连顾!”
我喊了他一声。
他脚步虚浮一下,旋即强撑着头,对我微微一笑,“我没事,别担心。”
连顾神君何曾有过故作从容的时候。
而我只能收回目光,佯装识不破,不去揭他的底,我一把折断地上箭矢,从掌心径直拔去,抬起头,在极高的天际处,汇有大片乌泱神兵。
一色的瑞气映照另半边天,领头神将手持弓箭,羽箭已发,长弓却尚未放落,想来是有发第二箭的念头。
我认得他们头上的仙泽徽光。
占天宫终再不能坐视不管。
神将临垠立于云上,挥出卷轴,
卷轴骤然化作千顷金黄长卷,宣告五域海荒。
“罪族食月背离神规,入侵中域,私施禁术,残害灵族。
今领神子命,诛杀食月,除灵族之名。”
三声混沌钟响,敲定了我族最终命运。
“食月已避无可避了。”
在钟声余响中,我好似听得世春先生这样感叹的一句,不待我细想,我的头紧接益发地疼。
不数陌生的画面硬生挤入我的脑海,在那些昏暗的天光里,一幕幕皆是愤恚的面孔,红着眼叫嚣着,名为怨恨的杀意在我体内激长。
诸天坍塌,海荒颠倒。
浩荡的食月大军朝占天宫的神兵奔赴而去,遮天蔽日的人影布满我所见之处,兵刃相接与哀嚎之声弥盖这片神域,血气形作云层延绵了千里,化作缠绵血雨滴落下来。
空中血腥的气息更激荡我的狂躁。
世春先生在控我心神。
连顾为我压制体内的青华气息,我勉力维持最后一丝理智,召出曲云,冲世春先生的方位腾飞而去。
不料下一刹,燕冬瞬挪到世春先生面前,随之我被重重拍落而下。
掉落之际,我见到燕冬本想伸手将我拉住,只突如其来的一道刑神鞭打得他手臂血肉外翻,迫使他收手。
我踏着刑神鞭借力,无恙落地,而不远的废墟上,是跟着我掉落洞窟的燕冬。刑神鞭横在我们当中,泛出的淡金芒光颇有警戒之意。
几步距离,之间已是万丈沟壑。
我不禁对他冷笑出声,“我尚以为,至少你不会对我出手的。”
这些俱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不过的人了。
若非那破碎袖子,就凭燕冬那亘古不变的冷淡性情,与那亘古不变的乌漆长袍,我都要瞧不出他鲜血淋漓的手臂。
然而伤得那样重,他眉心都不带皱一下,反而说着不相干的话,“为了这件事,师父什么都丢弃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也别无选择。”
我打断他的话,“此前他本还有我。”
而此后,再也不会有。
燕冬抬眉,望了我一眼,“与虚交易,须以四万枚生魂献祭,此些生魂一旦交予虚,便是生生世世不得转生,永生侍奉虚的座下,师父花费半生收集,那里面大多是我们的族人,还有师父夭折的儿女,”他忽垂下眼,“本最后一枚生魂是师父自己,可虚并不接纳他的,而是取走师娘的生魂,那是师父惟一对世间的牵挂,也是师父踏上此路的惟一缘由。而从那时起,光复食月一族,已然是师父此生只剩的执念。”
这些过往我从未听世春先生提起过,甚至我不曾知晓他成过亲,有过儿女,想来我对世春先生的所知仍旧过于少了,又或者,这些过往本就无须对我提起。
燕冬说这些,大抵是想我心软,想我理解。
可我不知该如何评判,似乎如何我都不能明辨是非,诸多事总非黑白分明,因而我只能举头望一望洞口外我的族人们,想到那四万生魂里,大抵也有我的亲人。
而如今,我这些族人们,约莫是希望我死的,正如世春先生所言,一人之死换一族之生,着实不是场买卖。
我不怕为我族而死,但并非以这样欺骗的手段。
我轻声问:“燕冬,你可有想过今日?”
“幼虚本该由我继承,今日所有一切,也本须由我承担,师父他,只是顾念我……”
世春先生只因顾念你,便不顾路边任何一个孤童。
我尚且记得世春先生讲过,人间有个词为“易子而食”,此前只觉残忍及不解,如今一念想,真是自古的道理。
“族长……”
我另有无数话想说,许有失望至极的哀求,许有声声泣血的质问,许有气急败坏的狠话,可那些话一漫到嘴边,便全化没了,最终我用无比嘶哑的声音问他:“燕冬,你们可曾后悔过,哪怕一瞬,后悔将我与幼虚结合,成为你们手中征战四方的刀?”
在这千把郎当岁的岁月里,你们可曾想过,假若不曾遇上我,那也很好?
“族长,您不会死,”燕冬半跪在我面前,声调低沉,“若真面对不能挽救的局面,我必定死在您的身前。”
这样的誓言被燕冬说出口已是太多太多回了,我每一回都当了真,眼下却心觉可笑。
“燕冬,我们都错了。”
世春先生错了,
你错了,
我也错了,
我们都错了。
“我不愿再任你们指使了,我也该有自己的想法。”
我望去世春先生,世春先生的目光沉静如水,
“找燕冬规劝我,世春先生,你可是找错人了?”
世春先生默然凝视我,良久,道:
“幼虚是我向虚求来的,接至我手时,它与我便有了契约关联,流玉,你可知我们是何种关联?”
我心中蓦有不安预感。
“铮”
剑鸣声打断我的心神。
一道飘逸的身影趁我们谈话间,从黯淡的角落疾飞了出来,长剑雪亮,径直往世春先生的胸口而去,确是蛰伏已久的小贼兄台。
满目猩红的恨意险欲滴出,他却依是面不改容,剑刃所指不偏不倚。
我下意识伸出手,
“不要!”
“不要!”
世春先生淡然抬手,像是等待了许久一般,一双长袖轻轻分拨开来,宽大袖口就如在水面拨出一圈水纹那样和缓。
长剑贯穿而入!
鲜血迸溅到我的脸上。
原来方才世春先生拨开的,是我与燕冬的手。
我从半空无限坠落,世春先生的面容离我益来益远,我仍能瞧见他嘴角挂有微笑,“令你失控的从不是我,流玉。”
“你我皆无回首之路。”
我脑中尽是空白。
霎时间,体内灵力汹涌而出,犹如滔天巨浪,誓要冲破我的身体,无穷无尽,用之不竭。
而我的头依旧在疼,一阵更甚一阵,痛得我全不觉自己在做些什么,我的手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有什么物事倒在我脚边,而我不过是踏了上去。
我不能理解,就如夏虫第一回见到寒冰,全然不知那到底是何物,我依着本能前行,也许还依着本能做了些其他什么事,我隐约听得有女音在失声喊道“杀了我,连顾,你杀了我……”分明声色那样熟悉,我却不知到底是谁人在喊。
有人紧紧抱住我,困我四肢,可我极度渴望能够张开双臂,去感受那来之不易的清风。
为何要阻挠我,
放开我,
你放开我,
不要再困住我,
不要再驱逐我们!
披盔戴甲的人猛地挡在我面前,他张一张口,说的却不是“流玉,切莫执迷不悟”,他说的是:
“连顾,切莫执迷不悟。”
这同连顾有什么干系?
我想不明白,只知举起我手里的物事,举至半途,一团白光自天外而来,打在我的腕口,教我挥了个空。那团白光露出本相,一只银环回到天外处,那儿立着个人影,底下有人喊了一声“冕珠帝君”。
我大抵是认识他的,问了他一句“你来做甚么”,他叹着气道:“我若再不来,只怕族长满身腥臭更甚了。”
——流玉,杀光他们。
这句话响在我耳畔犹若惊雷。
我好似在无边暗夜迷雾中,取得前行的唯有方位,我只能听从他的指引。
心神一动,手里握住了另一柄什么,我辨认不出,但我心底明白,只消拿着它挥在半空,便能毁天灭地。
我不愿毁天灭地,这个世间有诸多我怀念的、我留念的,但我仍旧不受控制地举起它。
只是,
你舍得吗?
你舍得吗?
……
我蓦然想起一个人,他应当正在门口等我。
门口有一长得够老够老的桐树,开满淡紫桐花,他便兀自坐在铺有青苔的老树根上,等我归来,有时会袖一卷书,有时什么都没拿。
那一定很无趣,
我须赶回去寻他了。
要不然,他又该因我回去得晚,同我闹性子,
他这个人啊,哄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将挥至半空的剑旋了半旋,长剑倾斜,割破我的喉咙……
灵台骤然清明。
我再听不得那喧嚣的声音,再见不到那纷乱的画面,五感刹那落到了实处,其余荡然无存,
心中再无仇恨,无悲喜,只有那一股淡淡的、淡淡的惆怅,与遗憾。
被卷得狂乱的碎云后,大抵是碧空如洗罢。
我凝望着天空直直倒下去。
后背并未有预料的大地,而是一个柔软怀抱,夹带血腥味。
我拿不定连顾的眼角为何而红,因而也不好意思问,本想告诉他,今日必是个艳阳天,可愿随本族长踏青寻游,可一见到他,我便忍不得笑起来,问道:
“你是等我不及,专程找我来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