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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我不原谅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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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这小男孩属实奇怪,我好端坐在路边几日了,谁都假装不见我,只有他会停下来,问我为何坐在这里。
可我为何坐在这里,连我自个都不晓得,我又怎能同他解释呢?
我睁着眼睛凝视他,没说话。
小男孩皱起眉头,沉思道:“难道是听不见?”
我道:“我听得见。”
小男孩更蹙眉了。
我指了指身侧空地,“你人真奇怪,我爹娘在此处,我自在此处。”
终有一日,我也将随我爹娘去,
这小男孩一看便知是我食月的族人,怎会连这个都不懂?
小男孩扭首往远处喊:“师父,又是一个。”
我跟望过去。
一中年男子从远步来,发丝梳得十足干净,衣服亦是十足干净,我几近未见过如他爱干净的人了,他顿住在我面前,开口便问:“你可知你爹娘因何而死?”
我道:“你这人可真没礼貌,每人到了此个年纪都会死,我也会,这是天道。”
是何人都无法变化、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这并非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反驳了我,“你的双亲本能活过万千岁,是神子削减我等寿命,令我们凄苦一生,因而在食月族此中,很少有活过六千年岁的人。”他的面容扭曲一下,露出一种我见过许多回、却不能通透意会的神情。
我不理解,“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不知,所以我们要去问问他。”
他在我面前蹲下来,
“小姑娘,你没有家了,愿意同我走么?”
我思索了一下,伸出手,交到他的掌心。
……
轰隆——
石室顶部叫人从外轰炸而开,掉落石块尽数砸落连顾撑开的结界表上,而几步开外的小贼兄台身形一闪,亦躲进不可见的安全处。
我委实没估计错,世春先生总不会离我太远。
那是浩荡的食月大军,蔓延至我目光所能企及处,无边神光气泽萦绕在虚空,化作盛大长虹。
神光中,世春先生与燕冬齐站洞口外,低眉俯视下来,如同我初见他们时,那般地仰望他们。
我张了张口,“世春先生……”
世春先生发沉的脸略微动容,却不复往日那般春风和煦,“族长,走在今日这一步,我并无选择。”
我搀连顾站起,“能够告诉我,您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一心为的,是食月。”
我闭一闭眼,“那您究竟,对我做了些什么?”
我不敢去见世春先生的神情,只知过了好片刻,他的声音方才缓缓响起,
“我一心为的,是食月……”
只因一心为的是食月,便可偷换他人命格,致他人于穷途末路,族人灭绝。
只因一心为的是食月,便可明知幼虚花诱人狂躁至失去理智,仍将其种入他人心腔。
可为我族之人,真能够作为残害旁人的藉词么?
能够么?
世春先生,真的能够么?
手背叫人轻轻拍了一拍,我惊觉,侧首去望。连顾的温和眼眸恍有微波,我方才顿悟失态太过,竟无意将他的袖口捏得大皱。
世春先生仍立在洞口之外,不带情绪,活不似此前我认识的那人,我亦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人。
众多身影与他重叠,再分离,仿佛是行远去了,又仿佛这本并非同一身影。
我从无这般相信这样一个人,哪怕最终将交付我性命,我亦不曾存疑与他,只因此人教我书、育我人,携我手行过诸多山河流川,见过不数形色人事。
他时常告诫与我,不论遭遇何事,俱要保持一颗纯净之心。
不论我到底行去多远,每每回首,皆能见他朝我微笑致意。
世春先生,是我的亲人。
这一点,我从不敢怀疑过。
“幼虚花能替人命道,控人心弦,在您眼中,我是否只是您用来开疆拓土的兵武?那些所谓天生神力,不过是幼虚借与我的力量罢了,若没了它,我不过为一个年不过六千的食月族人。
“只是啊,这些力量是偷来的,您也不曾问过我想不想要、愿不愿要,只因在您眼中,我或许不过是您在路旁领回的一个孤童。在这个孤童身上做任何事,您都不会心疼的,对么?
“但您有没有想过,假若从无虚主的恩赐,我也能搏出您想要的那条路,真正用我的血肉……”
世春先生打断我话,“可流玉,我们怎能抵抗宿命?”他的声色和缓又哀,“这是最快的方式,我们的后人已不能再承受任何凄怆,牺牲一人救万人并非买卖,是道理,万古以来不可更动的道理。流玉,为我们而战罢……”
世春先生徐徐抬起手掌,掌心尽是熟稔的青华气泽,体内顿有何物隐隐作祟。
我蓦然记起,多年前他曾真挚地告诉我:
“流玉,你生来就是为食月而战。”
原来我真的,
生来就为食月而战。
“真是牺牲一人么?”我抖着嗓子,问他:“世春先生,对您而言,我到底是什么?”
他沉吟了许久,缓声道:“族长,您是我们的希望。”
我是食月的希望……
“流玉,为我们战最后一回罢。”
战最后一回……
“就最后一回……”
此战过后,我们便能回家了……
“……我们便能回家了。”
杀光那些欺辱过我们的人,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流玉,流玉……”
……
无数嘈杂之声响应在我耳畔,我已不能全然分辨,只知连顾显出无尽迫切之色,好似我要发生何等糟糕的事一般。
在他一叠声的“醒醒”之中,我隐约听得世春先生一句:
“族长,切莫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