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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天底下第一颗痴情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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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到了很多原因,也猜到了很多结果,可我张了张口却问:“连顾,我们是不是又要分别了?”
连顾的眼底分明已是一片灰暗,可他仍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来,“你愿意相信我么?”
我点点头,“我只相信你。”
可是啊,连顾,你能有什么两全的办法呢?
……
沉寂。
我漫步于一片深渊间。
我许是走得够久了,许是没走多久,漫无目的,又大概有所方向,只是不论我往何处去,眼前俱是一片迷眼的幽暗暗,约莫是卯日君的手探不到这儿来,我只能作罢停驻脚步,捞起衣摆随处趺坐下。
我出声道:“我晓得,您定是在待我来。”
归来……
幽暗间,分明不曾发出声响,我却能听闻人声,声色辨不出年岁,辨不出雌雄。
极奇怪是,祂说的是“归来”而非“来”,我却不感突兀,就如天生本该如此般,无甚挑错的。
四面骤齐暗一暗,有何种物事笼于头顶,带来迫人气息,我抬首高望去,赫然一座庞然物不知几时已是出现,如同一座小山的剪影立了起来,看不清真实。
或许祂早已安坐在此许久,只是我此前不曾察觉。
我一笑,“世春先生将我同幼虚合融,我便料及,待我魂归时大抵能见到您了,我果真没猜错,”
顺一顺衣角,
“据言虚实二主乃比天地更高的存在,当初连创世神造万族都不曾插手,如今去摆弄这小小族类之战,我斗胆去猜,这不过是您千万年来难得的微末兴致罢了。按您所想,世春先生为食月后路,将我培育成只知杀人的兵器,虽不知中间出何种变故,结果有些许区别,但不妨碍我确死得壮烈。这样的结局,可合称您心意?”
世间诸族混战,再如何白骨露野、惨不可闻,于虚的眼中,不过是漫长岁月里一片秋叶落下恰好碰上水渚般寻常。
虚未开口,我却意外能觉出祂半丝愉悦,约莫是我本体幼虚与祂一脉同源的缘故,因此能察觉祂的心绪波动。
传言的虚性情顽劣,果真是不假。
真真淘气得很!
幼稚得很!
我恨得牙痒,然而我打不过,骂不过,最终只能气不过,着实半分作为都不能,直至那股恨意渐消作无奈颓然,我叹一口气:
“见今我归您鬓间,自是无悔,却是有憾,我一直理不清几个疑问,可否虚主解疑?”
我尚未开口,虚好似事前知晓我意图问些什么,祂胸前的手略略一抬,兀地大片霞光冲我面门来,而我不动,或说我动不了,只是任那霞光穿体而过。
脑中顿涩一瞬,紧接醍醐灌顶,
不数陌生画面侵入脑髓,一下一下在我眼前炸开。
我见到了世春先生。
虚应是晓得我已知世春先生同他交易的事,遂极贴心地将这一进度快进到他们将我抖落云头之后的画面。
世春先生领燕冬自虚主之所归回后,路过南域驭暮灵鸦的神台,不慎将幼虚种子掉落。
说是不慎,我却在景中画里见着,是虚朝南吹的一阵风,颠簸了世春先生的座云,致使种子遗落。
在幼虚仍是种子之际,将其种入心腔,以血肉为滋养,是最能发挥其效用的,假若待它成长一些,再种入心怀,往后许要不可控一些。
世春先生同燕冬在南域兜转十年,终在某山沟旮旯处,寻得早已落地生根的幼虚种子。
而在不远的另一山沟里,住有另一人家。
此人家家居二人,不见男主人,只一位女主人领一男童。
女人为神台侍,终日拖着一副病容早出晚归,偶在家中亦忙于琐事,对男童的管教稀疏。
男童得益于无人看望,日日漫山遍野无拘耍闹,只有在日暮之时,不忘携上一把丘野杂花,拢在家中入门处的阔肚碧玉瓶里,因女人生性喜爱各异繁花。
我头一回如此真切地靠近那所谓虚无缥缈的命运,两个相差万里的族群,因一只不可见的手,被握在了一起。
男童与种子掉落处本无甚交集,坏就坏在这男童日益长成,精力随之日益旺盛,几头白伯劳教他自东山追至西山,且翻了西好几山。要不是他最后脚下绊了树根,摔个狗啃泥,我都生恐他一路奔到西极去,化名夸父。
白糯圆脸的两颊染了泥渍,抬起后一愣,再绽出个笑盈盈来,我正摸不着头脑他是如何将自己摔乐的,就见他兀自爬起身来,朝身旁的一株花树奔去。
我暗叹坏了。
男童虽身子甚有肉感,但长年累月在林中跑动,早已练就一身灵活功夫,一双小足往地面轻巧一蹬,旋即蹬上了树,他四肢并用,死死抱住颤巍巍的躯干,将它压得垂弯下去,
没折。
男童面色一喜,益发大胆,一脚蹬在枝杈,三两下便攀了上,一手更往上探着树梢尖尖,似在够个什么物事。
兀“啪嗒”一声响,他将何物折了断,从树苗身上跃了下来,抬袖有模有样地擦汗,乐呵喘气:
“呼,摘着了。”
他将一朵大紫花苞举起对日光照了一照,
“啊,刺破手指了。”
他嘟起嘴,朝沁出血珠的圆钝手指呼呼吹气,口中含糊喃声:“不疼的,不疼的,”再将花往眼前晃一晃,“拿回去给阿娘看,这么好看的花,阿娘见了指定是高兴的,咳病也会快些好……”
他小身板在山间一蹦一跳,极快没入满山青翠中,而这头的树梢尖尖上,一根刺正垂有血珠子。
这世上在诸多不可变化之中,唯有放在你面前的过往,且是你已然全知后果的过往,最叫人痛心扼腕。
幼虚的置换之术倒并非平白相赠,而须置换者之亲身血脉沾染,幼年的小贼兄台摘下幼虚之花,尖刺刺破手指,以血为伽印,便是完成了幼虚的契约。
我万分没想过,我族与驭暮灵鸦之间的族运,竟是这样交换的。
此后,便是天外的灼灼滔浪业火,本该降临在域疆荒芜之地,然却砸在这片神土上,焚尽十万生灵。
在无人窥探到的世外,每一驭暮灵鸦族民的运势凝聚在虚之所,滋养着无名山沟一小屋门内一只碧玉瓶中的幼虚花。
之后便是世春先生收走了熠熠生辉的幼虚花与树苗,回到了明月渊。
我不敢去看山沟里的那座小木屋,终由静谧和谐化作何等模样,我只知它必定敌不过漫天雨火。
约是我抵触非常,虚并未迫我看下去,一下抹去画面。
同时,祂也教我不用怕,祂是这样安慰我的,那已过去。
我分不清祂这样说的意图,但隐隐觉得祂在嘲弄我。
“触目惊心”四字,从不因岁月的长久而改变,
许会有人淡忘,但定有人刻刻铭记。
眼前复又暗了下来,我且哀且叹道:“这种方法是否过于儿戏了?这本该仅是一个孩童纯真的孝情,您却让之成为本族难以承受的灾祸,对于驭暮而言,是否太不公平了?”
虚不言,我也料及祂不言。
于祂来说,那些苦难皆是无所谓解释的事。
我缓了缓心神,勉力把持理智,道:“世春先生同您做了交易,将食月气运与驭暮置换,以致驭暮阖族葬身火雨,而后您将此事告于则羽君,则羽君年少气盛,必不甘如此……”小贼兄台那张面目全非面孔兀地浮现脑海,“他是以何物再与您交易,换来驭暮那不知前程的未来的?”
缘由当初虚设下变故,致使幼虚的花树相离,筋藤根骨早与我相容,花则作为本族族源的存在,若想完整取出幼虚,势必须先将幼虚花融于我体,因而便有了世春先生将我的魂魄以族源盛放,小贼兄台现身掳走了我的情况发生。
“不料幼虚感应危险将至,全力吞噬宿主的血肉身心,而世春先生先前做了手脚,以他性命作为我杀性的禁锢,尔后世春先生被刺,阀口不再,我自是就成了无理智的杀器,全凭本能行事。见今我也人魂消弭,世春先生那剑指占天宫的愿望不可实现,是否对您而言是一种失策?”
虚不语。
虚是我此生最难沟通的物种了。
我实在悻悻,“罢,两人谈话才算上聊天,一人开口顶天是自言自答,您不愿搭腔我,我便无话可讲,只是,既我已归您身旁,是时候全了则羽君的念想,将二族错了的天命修改回来。”
也许世春先生千年谋略将落得一空,但无辜之人也不该无故遭受劫难,况兼食月能凭借自身的能耐去搏上一搏我是信的,断不必拿邪物的恩赐。
漫天不知几时又露出无边星辰,就如那终年披在夜幕的一层薄云叫人拨开,隐约东南二个方位交叠的两道星河,忽地徐徐分拢移位,化作泾渭分明的星汉。
虚言:“天命归,驭暮族人亦可归?”
星芒极其耀目,一派银光大灿,迫得我一双眼凌凌生疼,可我仍睁大双目,试图将所有星光囊括其中,“自是回不来,却能让尚且存活的族人们能够安定。”
后人喜乐安定,才不算辜负前人的惨烈。
此句话一出,我顿觉周身舒坦起来,仿佛那心腔叠的一摞什么终叫我撇了开去,再无负重,我欣然闭上眼,颇有慨然赴死的深意,只是待了半晌,都不见虚出手。
我正意图掀开一只眼往外瞄,虚的声音骤然响起:
“因何不甘?因何陨涕?”
我一怔,尚不知祂何故此言,欲抬手拭脸时,发觉袖子已被我捏得大皱,脸颊处亦敷了一片凉,脑袋浑浑,全然不能理解自己的举止。
因何不甘?
因何陨涕?
我垂头凝望双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可那是侥幸,现今是无论如何都不可避免,总觉得有些话,我还未同谁说完,有些事,还未做完……”
就譬如,连顾。
我此前总认为他是迫于我的淫威,不得已纡尊降贵委身与我,后又猜疑,是否他对我真有一点情意在里头,哪怕仅是愧对也好。
可我怯去知晓,要他说不是呢?
要他说不是呢……
那些多情就显得可笑了。
我掀袂起身,朝虚怒喊:
“将我搞得如此凄凉,你就不对我有半点歉意?我被牵累一世,最终落个万剑穿心,你就不对我有一分惭愧?!”
他奶奶的多情又如何,本族长便是天底下第一颗痴情种!
哪怕死,也要化作冤魂日日纠缠他,讨来一个说法!
我觉出虚的一点笑意,祂道:
“吾赠一愿,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