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值奴隶》干易

51、第 51 章

　　“我很担心云沛，他至今没有告诉我他的选择，他需要尽早治疗。”韦庄告诉焰北。
　　“不用了。”焰北语气平静。
　　“什么意思？”韦庄疑惑。
　　“我知道他的选择。”
　　“你怎么知道？”
　　“我是他的数值人，我能感受到他强烈外溢的情绪，他已经作出了最终选择。”
　　韦庄面色变得青白，“你不打算劝劝他。”
　　焰北摇头。

　　今天，是焰北出生42天生日。
　　焰北重伤未愈，淮深沉溺于无法自拔的悲恸，庄里的气氛怪怪的。但顾云沛仍然决定为焰北举行重大的生日宴会。未来的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意外，他不知道还能陪焰北多少时间，他想抓紧每一个机会，让焰北快乐，即使，这个快乐的借口如此牵强。

　　绿色草坪上，大团的树冠阴影中，长条餐桌上铺着白色的、镶金色蕾丝花边的餐布。高脚玻璃杯中红色酒液微微晃动，空气中散发着刚出炉面包的新鲜麦香。

　　焰北端正坐在餐桌上首，脊背如往常般挺得笔直。
　　今天的他，看起来美艳又诡异。一道狰狞的伤疤，从接近右侧面的下颏骨一直延伸到锁骨处，与另一道伸进肩颈的伤疤相交。疤痕还未完全愈合，伤口两边，细细的缝合针脚清晰可见，像某种吓人的多足虫蛇。
　　焰北本人无意遮掩，麦斯夫人就索性为他特制了个精巧的四分之一金属镂空面饰，夹在右半边下颏处。
　　面饰和伤痕，构成一副奇妙的图案：焰北略显苍白的皮肤上，浮着枝蜿蜒虬曲的树枝，树枝尽头，一朵极其艳丽的玫瑰盛放。
　　搭配上麦斯夫人为他赶制的维多利亚式长袍——红色、领口镶洁白绒毛。焰北的整个人，显得高贵又带着某种病态。

　　淮深则紧挨焰北坐在下首，他面色青白，
　　耷拉着眼睑想尽量遮掩住那双吓人的X射线眼，可怜地紧缩成小小一团。即使在庄里医生和姑娘们精心照料下，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只连喝点营养汤都会反胃呕吐。
　　淮深已经了无生意，焰北却不去劝他，只是竭尽可能地陪伴在他身边。

　　正如现在，桌子下方，看不见的地方，焰北的手正牵着淮深的手。

　　庄里人都来了，全都身着节日才穿的衣服，不过，也许感受到焰北笑容下的淡淡惆怅，气氛比平日要严肃很多。只有那些不知人事的牧羊犬，在草地周围若无其事横窜，远处，牛羊叫声此起彼伏。

　　又到了最具仪式感的送礼物环节，所有人依次走到焰北身边，送上生日礼物，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一句祝福的话
　　和上次一样，唐文老爷子的礼物还是那个巴掌长的自制木帆船，里面装着满满的树莓果酱，船身，还散发着新鲜的苹果木香。
　　焰北站起身来，接受祝福。
　　唐文附在他耳边，真诚地说：“我的孩子，祝你好运。”
　　他的声音，依然粗粝而沙哑，像是金属与老木摩擦中挤压而出的。焰北品尝了口甜香的果酱，点头微笑，表示感谢。

　　接下来是麦斯夫人。
　　看着焰北脖颈上的伤疤，干瘦如柴脾气古怪的麦斯夫人倏然就红了眼，她递上自己的生日礼物——一双手工编织的毛线手套，在焰北耳边，轻声说：“我爱你，亲爱的！所有的人在上帝眼里都是平等的，都会获得同样的爱。”
　　焰北弯腰，轻吻麦斯夫人瘦伶伶的，布满皱纹的脖子。
　　“谢谢！……”

　　庄里所有的人，无论男女，都已经听说数值公司的消息。在他们眼中，数值公司是个恶魔，数值人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于焰北，却是个例外，和他相处日久，他们早已习惯了他，不觉得焰北有什么可怕之处，甚至有时需要经人提醒，才会惊异地想起焰北是个数值人——属于异类。但很快，人们又将这骇人事实忘之脑后。
　　焰北是个好人，这是大多数人的直觉。

　　他们为焰北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在他耳边说真挚而朴素的祝福。大多数最后都会说，“焰北，我好喜欢你！”或者之类的话。焰北知道他们是真心的。
　　焰北身后累积起小山般的礼物，有羔羊皮缀连成的小毛毯，有晒干精心腌制过的肉干，还有一沓沓绣着他名字的手帕，……
　　越来越多的人从焰北身边走过，没有太多欢声笑语，但感受到自己被这么多人注视和珍惜，焰北面颊上逐渐浮起些绯红，气氛也慢慢活跃起来。
　　就连淮深，也被眼前场景吸引，默默盯着身边的焰北看。
　　……

　　韦庄转动着他的轮椅，来到焰北面前。
　　犹豫了很久，韦庄的手从口袋中滑出。一只外表普通的蓝色药瓶攥在手心，被递了过去。
　　焰北伸手接的时候，韦庄手颤抖了下，如果有人从旁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有个向后退缩的动作，然而焰北手快，一把将药瓶镬在手中。

　　“谢谢！”焰北唇角微微翘起，礼貌微笑。
　　韦庄顿了下，只得将手收回。两人对持了会儿，才惊觉还差一个祝福语的环节。焰北俯身，伸头到韦庄颈侧。
　　“你确定要这么做？”韦庄低语
　　“当然！”焰北嘴角含笑，看向不远处顾云沛，他正与麦斯夫人坐在一把铜质长椅上聊天。但此时，眼睛却注视着焰北和韦庄，眼底疑虑重重。
　　“如果你真的愿意……。我收回之前所说的话，虽然我仍然不——”
　　“不相信我！”焰北替他将后半句话补充完整。
　　“是的！”韦庄艰难，“但我祝福你，焰北！”
　　“谢谢!韦庄。”

　　看着庄园里的人挨个经过焰北，送上祝福，又逐渐散开，气氛平和安静，麦斯夫人也不由轻试眼角。
　　“他是个好孩子！”
　　“确实。” 顾云沛轻拍她落在膝上的枯瘦双手。
　　“你也是！他遇上你，是他的幸运。他也一定会给你带来幸运。”
　　“应该会的。”
　　“你母亲一定会在天堂保佑你们！”麦斯夫人说。
　　“是吗？”提到母亲，顾云沛茫然望向远方的眼瞬间有了神采。
　　“一定会的，她小时候我就替她做衣服，她怎么想的，我最清楚。”
　　“那就太好了！”顾云沛轻声嘟哝，嘴角噙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那就太好了！”顾云沛再次重复完这句话，站起身来，向焰北走去。该轮到他送给焰北送礼物了。
　　周围好像安静了些，虽然人们依然三三两两站在原地没动，低声笑谈着继续保持生日宴会轻松平和的气氛，但这毕竟是顾云沛，他会送什么样的礼物？他会有什么表情？大家不免有些好奇。各种眼角余光跟随着他，来到焰北面前。
　　焰北站起身来，迎接顾云沛。他旁边的淮深，则躲在焰北身后，低着头，他始终有些害怕顾云沛。

　　在距离焰北一米之遥处，顾云沛从怀里掏出了个覆着软黑皮的红木盒子，打开，周围发出惊叹。
　　一只五彩的、泛金属流光的蛹从盒子中间慢慢隆起，一分钟后，它伸出触角，展开硕大双翅，变成只非常美丽的蝴蝶。
　　这是由某种独特的稀有元素打造而成，这种元素近来才被发现，有生物的拟态性，因为稀少而极其昂贵。

　　周围人一片唏嘘和窃窃私语。不过顾云沛本人一向出手阔绰，何况是送给自己的情人，拿这么贵重的礼物倒也完全在人们意料之中。

　　不过，等走到焰北面前。人们才知道，这只昂贵的蝴蝶并不是送给焰北，它被递给了焰北身后的淮深。
　　淮深措手不及，愣怔在了原地。
　　顾云沛点头，“这是送你的。你比焰北早一天出生，今天是你出生43天的生日，我祝福你！淮深。”

　　淮深怯懦地扫描着顾云沛，然后，又转向身边的焰北，他完全没有“生日”这个概念，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焰北的表情则完全没有任何意外。他轻握着淮深的手，鼓励地点点头。淮深犹豫了下，终于将盒子接在手中，“可是，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生日。”焰北轻声解释着，“顾先生说，我们的出岛之日就是我们的生日，今天是你出生43天的生日，应该收到礼物。”
　　“可，可我们是数值人。”淮深嚅嗫着，眼中的红光一闪一闪。

　　“无论是人，还是数值人，淮深，你的善意值得所有人对你的尊敬。”顾云沛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来到瑞天，你过得并不是特别好，今天，我郑重邀请你，以后能够继续在庄园里生活下去，我想让你重新看到个不一样的瑞天。”
　　焰北眼睛亮了下。
　　淮深眼中的红光则变得有些黯淡，不过闪动的频率还是快了些，显示着某种情绪的低落和不稳定。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只刚化茧为蝶的美丽生物，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焰北和顾云沛默默注视着他。
　　良久，淮深做了个奇怪的姿势，但没人知道那是点头，还是摇头。

　　得到回应，顾云沛点头。然后，他才走到焰北身边，低头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对不起，你的礼物，我还没准备好。”
　　焰北唇角微弯，那是个很浅很淡，但很开心的笑。他贴近顾云沛颊侧，若有若无地吻了他一下，说：“谢谢！”
　　他们心意相通，从顾云沛拿出那只盒子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会做什么。

　　第二日凌晨，淮深死于焰北怀中。
　　清晨9点，海滩上，淮深安静地躺在一艘泊在岸边的小木船里，他身着白衬衫，黑西裤，一如他在扼贝斯岛时的学生装束，韦庄替他摘掉了X射线装置，他的双眼终于能闭住，也因此，他脸上的表情淡泊而平和，像睡着了般。
　　焰北身着黑衣，侧坐在小船旁，单手支撑着下巴，凝视着淮深。他的表情即无太多悲伤，也没有太多留恋

　　又过半小时，海风起，潮水即将来临，站在焰北身侧的顾云沛提醒他，时间就要到了。焰北点点头，最后一次伸手，替淮深整理了下他被海风吹乱的额发，站起身来，跟随顾云沛向高地走去。

　　两人来到高一些的海礁石旁边，回头张望，海水已经漫到沙滩上，木船被一波浪潮托起，轻轻摇晃两下，浮了起来。再过一会儿，木船晃晃悠悠，向远离陆地的海上飘去。

　　“对不起，没有帮你留住他！”顾云沛搂着焰北肩头。
　　“不用！”焰北轻轻摇头。从他离岛之日起，淮深的命运，或者说所有数值人的命运，就是注定的。幸运的是，淮深临终之前并不痛苦，他得到人们真心的接纳和尊重，又有好友在侧，一切已无遗憾。

　　“如果有来生！希望他幸福。”顾云沛轻声。
　　“不希望他有来生，”焰北淡淡地说：“不希望任何一个数值人会有来生。”

　　说完这句话，焰北伸手进兜里，又待了会儿，他掏出一只蓝色药瓶。那正是韦庄送他的生日礼物。
　　旋开瓶盖，焰北倒出一颗彩色的、糖果般大小的药丸。
　　刚想将它纳入口中，被顾云沛一把抓住手腕。

　　“我正想问你，韦庄送你的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远处，淮深的小木船已经被卷到深水，深蓝色的海面上，褐色的原木小船若隐若现，摇荡着向天际飘去。

　　焰北转头，面向顾云沛，弯唇笑。他张开被顾云沛紧紧攥着的那只手掌，坦然说：“一种味道很奇特的糖，想尝尝吗？给你一颗。”

　　顾云沛眼中疑虑重重，不清楚韦庄和焰北瞒着他在做些什么。不过，看着焰北清澈见底的眼睛，神差鬼使般，顾云沛取了那颗糖，放入口中。
　　——极其甜，在口中化开后，有一股奇特的味道，像暴雨后草原中弥漫的泥土的清香。

　　焰北再次笑了笑，从瓶子里倒出另一颗糖，放入口中。
　　“走吧！”他对顾云沛说。

　　淮深的小木船终于彻底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