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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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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际的戈壁,远远涌来阵干风,卷着大小不一的粗石砂砾,从上至下地席卷着这片贫瘠之地。
黑色地面往上,是略浅的黑灰色,再往上,又变成了黑色。分不清远近,也看不见高低。没有颜色,更没有温度。
一个人,不,很难说这是个人,还是具干尸,在这看不见尽头的黑灰天地中挣扎前行。
他皮肤暗黄,躯体干柴。他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肤,已经丧失皮肉的弹性,呈现出风化后干肉的细长纤维。他深陷的眼眶中,眼白部分已经失去正常的透明润泽,宛如久病的白内障病人般浑浊不堪,而中间的黑色眼球,则呆滞地凸出着,很久,才勉强转动一下,显示出残留的生机。
终于,风停了下来,东边,隐约有太阳升起。照射着表面还处于零度以下的石地,勉强带来点点暖意。
那人也停了下来,干咂着没有唾液的嘴巴,查看周围。
全都是一模一样。走了多远?不知道。还需要走多久?不知道。是不是打了个圈又转回原地了?不知道。
咕咚一声,一股发酵的酸臭味从胃内冒出,但他仍然砸了下舌,不由自主去品尝这难得的有机气体。他已经好久没有接触任何食物和水,身体正在自发吞噬自体,以获得渺茫的生存可能。
摇摇晃晃,继续前行,还不到100步。砰地一声,那人栽倒在地。棱角尖锐的戈壁石撞击在他突出的脊梁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在胸口回响。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破了,却流不出血来。
他活不了多久了,但他还想活。
于是他再次站起身来,但是面前一黑,那勉强剩余的丁点儿视力也终于没有了。他趔趄着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再次轻飘飘倒下,像一丛枯草。好几秒后,才传来剧烈的钝痛,他的感觉神经也即将失灵。
终于彻底放弃生的希望。他就要死了,这个事实像那逐渐高升的太阳般步步逼近到他的眼前。空气中温度已经接近50度,地底还是一片干凉,冰与火两个极端正在熬制他身体中最后一丝水分,逼出他生命中最后一口气息。
终于又要死了。
不对,为什么会说‘又’?
大脑竭尽全力释放出肾上腺素,试图最后一次调动器官和思维。
于是,某些隐藏于意识深处的记忆片段闪回而过。
闪回中:
他在一场极端的寒冷中丧失性命。也是像现在这样,身体被极端开.发,拼尽全力挣扎着能活下去,但最终抵不过无形中注定的宿命。先是极度的痛苦、然后痛苦被慢慢被抽离、最后的幻觉带来了吸食吗啡般的快感。
闪回中:
一幅从空中俯视的海域呈现在眼前,有些模糊不清。温度适宜,阳光正好,照射在蔚蓝色的大海上,偶尔浮起层白色泡沫。大海中,分散着零星岛屿,都有白色的沙滩,干净的街道上,隐约能看到人来人往。
闪回中:
一男一女两个人围在他身边,女人正喂食他喝某种白色的,浓稠的,甜甜的、充满能量的液体,男人在一旁,抚摸着女人的栗色长发,温柔地凝视着他。
——妈妈!
随着最后一下声嘶力竭的叫喊,他终于闭上双眼——黑色、安静、不再痛苦——生命得到终止,原来如此美好。
屏幕上,伴随着噗噗响声,闪过几次白色雪花。程序终止运行。
韦庄熟悉地操纵键盘,按时间回溯,找到他感兴趣的画面后,定格。
“这幅地图,两次出现在他濒死的脑海中,看来十分重要!”韦庄对站在他身边,托着下巴,正思考得入神的顾云沛说。
屋子内,离两人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的头颅正被摆放在金属盘中,白色气氛围绕。金属盘下,大量的管路接出,里面流动着维持这具头颅所需的基础营养。
男人生前就职于数值公司,是个底层技术员工,一直做些基本的程序员工作。但应该是最近,数值公司为了提高效率,将一部分承担基础工作的程序员改造成数值傀儡,以便他们能机械地、永不疲累的工作下去。
过度劳累和原本就有的身体疾病,终于让男人病倒,然后,死亡。
式微理和顾云沛签订的协议,其中之一就是获取数值公司的日常经营。得到这个消息的顾云沛从火葬场中将男人头颅买了回来,交给韦庄,希望从这个为数值公司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的、可怜的老员工脑中,获得某些信息。
即使人已经彻底死亡,其脑中的信息却不会立刻丢失。但要取得,也确实需要一番功夫。
韦庄将这幅海域地图输入资料库进行模糊查询,现实中没有任何一片海域能与之对应。
“所以,”顾云沛说:“这片海域应该并不存在于现实中,而是,……”
“而是虚拟海域?”韦庄接道。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数值公司的数据中心,数据中心正是一片数值的海洋。
这片海域有多大,数据岛在其中如何分布,海洋上空延伸到哪里?深海之中又藏着些什么?这些,一直都是数值公司的秘密。
外人当然无从得知。至于身处其中的数字人——更加不可能知道。
涉及到基础架构的东西是数值公司的最高机密,即使是身为数值公司技术总管的尼尔斯也未必能知全貌。
这个数值公司底层的老程序员,他怎么知道数据海洋的全貌?但如果不是数据海洋,又会是什么?
如果真是数据海洋,那屏幕上这个模糊的地图,到底是数值海洋的全部,还是其中的某一部分。
“不论如何,至少式微理那边的消息还算可靠。”顾云沛思索良久后,说:“他告诉我,这人有些特殊,而确实,他大脑中就藏着些有趣的秘密。”
“不过,死人脑海中的信息靠谱吗?”顾云沛问韦庄,“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是数值公司投射在他脑中的影像?”
“不会,”韦庄断然肯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是句古谚语,但却很有道理。我们两次将‘他’置于极端状况中,濒死状态的大脑会逼出他潜意识中最真实的一面——某种和情感相联系的隐秘记忆。这是最真实的信息。”
“人不可能在死亡前最后一秒欺骗自己。”
“不管了!以后有更多的消息再说。”顾云沛看了看腕表,他和韦庄在实验室中已经待了一整天,连中午饭都还没来得及吃。
韦庄的腿脚不便,而且性格寡淡,不善社交,三餐都靠人送进实验室。不过今天,庄里有个漂亮姑娘要过生日,做了好多吃的,庄里那些姑娘小伙子都赶着去聚餐。顾云沛打算把这个久未见阳光的家伙也推出去晒晒。
出门,上坡,经过灯塔,就可以远远看到庄园的全景——背靠怒啸的海水,面前则是绿幽幽的草原。天空中云彩掠过,在广阔草原上投下大片大片滚动着的阴影。
“唐文也去凑热闹了?”韦庄远远看了下灯塔,门上挂着把铁锁。
“老头儿可爱热闹了!不像你,不到三十岁整得和六七十岁的人差不多。”
“我有吗?”
顾云沛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专注于工作,但也需要经常出来活动下。你那个实验室,实在是有些,太冰冷了。”
韦庄嘴角勉强挤出丝笑容:“你说的冰冷,是指实验室?还是指人”
推着韦庄轮椅的顾云沛停顿了下,又继续前行。
“科学需要绝对的理性,严密的逻辑,实验室连带着里面的人都难免无趣。”韦庄的声音郁沉又窒闷。
两人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幸好,东边传来牛羊和人群的喧嚣,打破这尴尬的寂静——牧羊人归家了。
轮椅在石径上缓慢划过,顾云沛的脚步不疾不徐,踱在草丛中,沾上好些干土。金色夕阳斜照,暖湿海风懒洋洋掠过。
“我在想实验室里的那个人。”
“那个死人?”韦庄凝视着远方,嘴角边挂着丝嘲讽。
“是的,那个数值傀儡,他生前,也许连人都算不上。但在临死之时,他最后的印象,依然有他的父母。看样子,那应该是他很小时候的印象。”
“那不过是残存在他脑中的某个记忆罢了。并不能说明什么?”
“你刚才还在说,临死前的影像是相关于情感最隐秘的记忆,是不会骗人的。”
“那不代表他还有人类的情感。无数次的实验都说明,数值傀儡早已丧失所有人性,成为行尸走肉样的东西。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云沛终于将轮椅彻底停下,仿佛在思考什么。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说:“我们,会不会太残忍了?”
“残忍?”韦庄偏了偏头,“对谁?那个数值傀儡!”
顾云沛点点头,“还有那些被迫加入实验的‘人’,他们毕竟已经死了。死者应该安息,而我们,却两次将他引入那种境地,让他再次经历希望到绝望,再次体验濒死的极端痛苦……”
“那不过是颗头而已!”嘲讽从韦庄语气中抑制不住地溢出,“他的身体早就进了火化场。”
“但是,……”顾云沛脸上呈现着极少出现的犹豫和茫然。
“你变了云沛。”韦庄打断他的话,说道:“还记得不久前,你将醴逡、还有你父亲的头颅送到我这里,告诉我,不惜代价都要找到真相的时候吗?”
顾云沛抬目四望,没有回应。
“与其关心这些已经死掉的人,不如多想想现在,正在有多少真正的人类被数值公司改造成傀儡?多少家庭正不知不觉失去亲人?活人永远比死人更加重要!”
“活人永远比死人更重要!”顾云沛无意识中重复着韦庄的这句话。
“当然,为了更多的活人,在死人身上做几个实验有什么了不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
顾云沛不答。
远处,十几个牧羊人,骑着马,赶着牛羊、带着牧羊犬,热闹而喧嚣,越走越近。
“不会是因为他吧?”韦庄微抬下颌,示意顾云沛。
焰北正混迹在一群羊中间,后面跟着匹顾云沛才给他配的白马。他戴着顶草编帽,脚踏翻皮靴,身上穿着件宽袖大襟的哔叽袍,中间扎着条腰带。猛打眼看去,和普通牧民无异,完全失去平日那种孑然独立的孤傲气质。
顾云沛唇角裂开,暂时忘记刚才的深思,脸上呈现着某种宠溺的微笑:“今天一大早就嚷着要去赶羊,没想到野到现在才回来。”
突然,人群停了下来,十几个牧民将焰北和小白马团团围住,看样子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
“焰北和以前不一样了?”韦庄感叹,“以前总觉得他小心翼翼,走哪儿都带着些疏离和警惕,这几天他变得很开心。”
“说不定,这才是真正的他!”顾云沛目不转睛目视着前方。
“那你呢?”韦庄问。
“我?我怎么了?”
“你又是因为什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顾云沛推着韦庄,重新向庄园走去。好一会儿,他才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韦庄,你我都明白,他不会有任何好结果。无论是被数值公司抓住,还是跟着我?这世界根本就没有他任何容身之处。就让他能快乐一天,算一天,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