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睡经年》衣如故

4、江欲非

　　虞府大厅中，有人坐立不安，热茶一杯一杯的往里面灌，冷汗一点一点的往外面渗。

　　“请问三少到底何时出来啊？”

　　“奴婢不知。”

　　“这位小哥，三少今晚可与剑主大人有约？”

　　“奴才不晓。”

　　“在下已经在这里等了两个时辰了，总管能否为在下通传一声？”

　　“老奴不敢。”

　　满头大汗的左长老，灌下了他今天的第十三杯茶，吐出了第三十四声叹息，然后继续他的坐立不安。

　　东厢的雕昙小居中，显然有人和他一样烦躁难耐，青葱十指已经齐齐休整完毕，就连掌上的纹路也研究了一遍，眨巴眨巴紫眸，决定开始研究雕栏上的花纹。

　　静坐于少女跟前的男子白裘文雅，右手大拇指上别着一枚碧绿色的翡翠扳指，悠然的翻看着书册，这两年来，轻水畔所发生的事件，事无巨细都记载在其中。

　　簌簌的翻页声戛然而止，第五本泛黄发涨的蓝册被搁置在一旁，白衣男子的嘴角微微抿起，左手下意识的抚上了右手的绿扳指。

　　“义父，怎么了？”乖巧立于一旁的江岚砚看到了江欲非这个不经意间的动作，不禁出声问道。

　　修长的指尖在案板上轻叩，江欲非摇了摇头，语调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这两年来，李家私底下都没有什么动作么？”

　　“九年前他们避居朱暮岛后，轻水之事大多由轻水长老会处理，李家名为穆方之主，不过是名存实亡！再加上李家现任家主多病，少主‘平平’之名江湖尽知，如果不是……”说到这里，虞心颜微微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向江欲非望去：“如果不是当年贡献出了一个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青晗寄主，又怎能安享福泽至今日？”

　　曾经拥护着逍遥江家开疆辟土的李家，已经陷入了无比的两难！要么破土而起，再创辉煌，要么湮于沉寂，静静走向衰亡！

　　“李家少主……说平平未必真平平，没有人甘心在沉默中走向毁灭。”江欲非拿过第六本蓝册子，一边翻阅一边道：“落红夫人已经代李寂枫向小七提亲了。”

　　江、江负雪？虞心颜一直留有一抹笑意的嘴角突地一僵。

　　娶、娶江负雪？眨了眨瞠住的碧眸，她扯唇：“好、好有勇气！”

　　想也知道江家小魔女会怎么对付企图染指“纯洁善良”的自己的家伙！笑眯眯的向长老会施压、随手撒个几万两银子出去买他几个杀手、有事没事再载李家少主两个奸淫掳掠的罪名——最后斜斜倚在贵妃塌上，一边描着蔻丹一边等着对方来退婚，偶尔还来滴两滴眼泪让逍遥山庄那一群母性情怀泛滥的姑姑婶婶们心疼不已。

　　“的确。”想起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江欲非也不禁感慨：“君柯奉命追杀了李寂枫整整半年。”

　　虞心颜雪黛般的弯眉一挑。能逃过君柯整整半年的追杀，或许其中有江负雪和君柯决不分离之故，但是李家少主的能力也值得人侧目了！

　　“那、李家少主……最后的结果……”其实，她真的很想用下场这个词！

　　“还有一口气。”又翻过一页。

　　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啊！虞心颜几乎想为李家少主击节而赞！

　　全天下除了君柯和碧茗曦之外，终于出现第三个人能让江负雪吃鳖了！

　　江欲非抬头，恰是一抹笑意自少女眼底流露，弯弯眉睫，令人怦然心动，翻页的手就那样一顿，沉默了片刻后，方切入主题问道：“你对十字伤这个组织，有什么看法？”

　　虞心颜一愣，直接望向眼光停留在书中的男子，俊颜无暇，沉静无波，半晌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淡淡答道：“这个组织，虽然不像‘痕’组织一样邃远深沉，却也手段决绝、不落痕迹。它只在轻水一带活动，而且出现的时间并不久远，而最主要的是，他杀的，通常都是有案在身、却因为证据不足而无法束以惩戒的人。”

　　尽管避居轻水两年，但是对于从小接触的政事，虞心颜还是一样的敏锐！

　　看了眼依旧沉默不语的江欲非，虞心颜一字一句道：“我认为，十字伤的首领，恰恰应该是高阁庙堂中人。”

　　这是考验、又或是试探——考验她如今的实力、或者是试探她与十字伤的关系！

　　埋首于蓝册中的人终于抬头，深紫的邃眸，锁住那一抹碧意，手指蜷曲着发梢的少女浅浅微笑，不避不躲，悠然与他对视。

　　“青酸梅终于长成红樱桃了。”他浅晒，悠悠的轻声自浅薄的唇线流泻，带着一丝不经意的甜意。

　　碧眸的少女双颊突然有点热的，夏日的气息一瞬间笼罩着她，闷热、而烦躁！想逃，想逃的远远点，可那一汪深邃的紫却如同一潭幽泉想要将她溺毙——她怎么也逃不开。

　　门扉被轻声叩响，抿嘴淡笑，手抚碧扳指的江欲非率先移开了目光，乌睫垂下，敛去一抹幽光。

　　一身浅绿的云岚凑了个头进来，脆声道：“主子，大爷方才来了。”

　　大哥？懒散支颔，红唇浅叹：“他又带走了几个丫鬟的心魂啊？”

　　抿嘴摇头，云岚嘻嘻笑道：“大爷的男性魅力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为什么？”

　　一打响指，刻意无视那个同样无视她的男人，在看见江岚砚不悦眯起的眼眸之后，云岚蹭蹭闪到虞心颜身边，以确保自己的安全：“这些年冷淡加上点点不羁放荡是大多数女人的最爱，色而不淫已经过时了！大爷那种左捏一把俏脸右摸一把乌发，最后还不是得乖乖的回仙主姐姐那摇头摆尾！”

　　果然是能和大哥一唱一和的人……嘴巴都一样的……欠揍！

　　“咳、他人呢？”

　　“和等了两个时辰的左长老一起笑眯眯的走了。”

　　“笑眯眯？”淡漠的声音，出奇的带着一丝惊讶。

　　云岚眉毛一掀，摆明懒得理他！

　　江欲非并不生气，静静的看着云岚，并且出乎意料的薄唇轻掀，扯起了一抹浅淡微笑——而伴随着那么极淡微笑的扬起，江岚砚右手的紫芒一点点的扩大，与此同时，浅绿的身形一动，瞬间躲、不，是优雅的走到了虞心颜的身后，故作镇定道：“大爷和左长老为主子和江欲——冷静！”见到江岚砚右手红紫更炽，云岚彻底丢掉了骨气大吼道：“别、别冲动、是江、江三少在‘英雄冢’设了晚宴！”

　　带着笑意的眼光掠过江岚砚，少女立刻收敛的杀意，巧笑嫣然的站在江欲非身旁。

　　很难想象，这个此时明眸善睐的少女，和前一刻浑身散发着阴沉杀意的少女会是同一个人！

　　“左长老一直都笑眯眯么？”虞心颜自动忽略他们之间的形势变化，问道。

　　摇了摇还在自己脖子上、美好的头颅，云岚道：“刚开始是故作镇定，后来就开始不停的喝茶发汗，最后大爷来了，两个人不知道谈了什么，一个笑的‘嘻嘻嘻’，一个笑的‘嘿嘿嘿’，然后勾肩搭背着走了，还嘱咐你们一定要到场。”

　　江欲非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哼！居然用这种口气命令她——在江岚砚冷凝的目光中收回吐到一般的舌头，浅绿的少女“嘿嘿嘿”的讪笑，然后在自家主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中猫腰退出小居！

　　没义气！

　　义气这东西是不能当饭吃的！挠挠耳朵，虞心颜在心里回应了云岚最后一个眼神对她的鄙视！

　　“初秋就到任期了，任满之后你准备怎么办？”轻抿一口江岚砚倒上的清茶，天元棋墨，天元山的名茗，以雅气闻名天下，俊凛的男子，凉薄的唇上的笑意，不知怎么，就那样浅了几分。

　　面对她的沉默，他似终于被挑出了火气，冷冷一笑，道：“不回答？一年一任的轻水使者，你连任两年——别说轻水长老会不会再同意，逍遥长老会也不会同意的。”

　　“你必须认清这个事实，你的江姓已经失效、你现在只姓虞、只是虞家二小姐——”

　　“你的归属、你即将做的每一件事——现在已经是所有人观望的焦点了——”

　　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尖锐，炯灿的令她无法逼视。

　　她依旧沉默在那里，往日懒懒挂在唇边的浅笑已经不见，一张素净的脸好似剥离了所有人皮面具之后的苍白、单薄，她几乎是僵硬的坐在那里。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似乎是这个雅致中带着尖锐的男子第一次妥协着面对生命的崎岖，有些颓败的后退和委曲求全，那一声浅浅的淡淡的，阳光流转间曾经在某个有着夏日香气的午后出现过的话语，终于在这个有些明亮、却又似乎很昏暗的斗室中再次响起：

　　“还是，不要和我回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