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睡经年》衣如故

2、轻水仙主

　　接下来几天，虞心颜的日子都过得安定的出奇，一来上头没有新任务下来，二来等逍遥山庄派人来接手这案子。每日不过在府邸里吃了睡、睡了吃，或者就是托着下巴进行神游太虚！

　　用云岚的话说：“主子已经可以和肥猪拜把子了。”然后笑眯眯的在她发飙之前继续去写她的《艳情无边传》，据说刚写到情投意合，马上要妖精打架了。

　　啐！真不知道谁才是主子！

　　抬头望向炫目的天空。

　　夏暮的流光堆砌成最后一杯流觞，轻水湖之夏在绯荷褪脂的接天碧色里走向了尽头，断桥之上，谁又曾在一把青纸伞下，凝眸了浮云变化。

　　很多事情她已经既不清楚了，又或者是刻意不去记它。只记得两年前初到穆方的那一刻震撼，水乡测国，烟波浩渺，细雨朦胧，一身湿淋淋的少女提着裙摆站在石沿，热情的向自己招着手，
　　而健壮的大喊个个站在断桥上翘首以盼，声声高呼着自己的名字。

　　“虞剑主来啦！剑主大人来啦！”

　　小舟破开连绵的荷丛、绯碧交杂，一脉连天倾城色，她孤立舟尾，看着雨打飘萍，浮生无寄。那些寂寞往事流连的纷扰，在一刹那如潮水涌上，将她没顶，又一刹那悄然退去，还她一片温然
　　清明。

　　一股被需要的满足感刹那涌入了她的心田，她微笑，朗声起誓。

　　“本剑主以离凰起誓，有生之年必当竭力辅佐空游仙主、护轻水一方安稳！”

　　然而总有那么些前尘往事，孤寂苍渺，就如九幽海妖那一声怦然娆歌，丝丝勾魂，却怎么也无法忘却。

　　门吱呀一生被推开。“小姐，”写完第一波妖精打架的云岚看起来红光满面，道：“仙主姐姐派人来说不过来用晚膳了。”

　　沉溺在茫然之中的虞心颜陡然清醒过来，眨眨碧眸，居然微微酸涩，连说出口的话也带着一丝软弱无力：“那群老头子又缠着她呢？”

　　云岚哼了一声，道：“听说‘霜林醉’那边都响了三天三夜的‘华年祭酒’了，今年夏天热，连带着疫病也多了起来，就算仙主姐姐的音律真的能救死扶伤，他们也不用那么物尽其用吧，真
　　当仙主姐姐是神仙啊！”

　　“物尽其用？”虞心颜失笑：“这都什么词啊！”

　　“我看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不爽很久了！只要出了疫病立刻去找仙主姐姐、治得好是应该、治不好就是仙主姐姐失职！不是好人不长命么？这些德高望重的好人，怎么还这么长命啊？
　　”啐！越想越火，真想拿起麻袋罩住硬扁一顿！“早早光荣牺牲吧，我一定第一个送花圈外带三鞠躬！”

　　真是字字淬毒啊！虞心颜笑道：“若空游不想做，世上无人能勉强她，她嘴上看透世事，其实心里比谁都软。”

　　“梦仙主当年不就是因为心软才软掉一条命的么！仙主姐姐那样柔弱，这些人却把那样重的担子——主子你那什么表情啊？”那么哭笑不得是什么意思？！

　　任空游柔弱？！“没什么，”明白云岚对任空游的崇拜，虞心颜忍住笑，自己可不是很想成为艳情无边传着重描写的对象啊！“只是突然发现，你主子我也是十分柔弱的。”

　　啥？！云岚嗤之以鼻：“拥有豹一般速度、熊一样力量、狐狸一样邪恶的女人叫十分柔弱？”受教的点了点头：“看来我一定是万分柔弱的。”

　　任何一个女人听到这种评价绝对是不会眉开眼笑的，于是虞心颜叹了口气：“我有种想要重振主纲的冲动。”

　　懒得理她！从鼻子里哼出声音以示不屑。

　　虞心颜纵容一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情，轻咳一声，自动把称呼拉近。“岚妹，今日晚膳不用做了，风吟说带楼外楼的点心过来。”

　　“不可以！”云岚叫起来：“我的独步天下的一闻叹息、二尝失语、三口倾心的千滋百味群绿宴还要连吃五日，才能品出其中的瑕疵呢！”

　　虞心颜叹了口气。“我已经吃了整整五日了。”

　　“还有五日么！”

　　“我不爱吃草啊！”忍不住吼出真话。

　　“那是青菜、白菜、紫菜、椰菜、芹菜、韭菜、菠菜再加上我心血凝聚而成的——”

　　“无滋无味群草宴。”虞心颜叹息接口。

　　眼眸眯起。“主子你真的不吃？”

　　“坚决不吃！”

　　眼神凌厉。“真的不吃菜？”

　　“真的不吃草！”

　　水雾刹那间蒙上眼眶，氤氲万千，惹人怜爱。“我就知道主子不爱我了——主子有了风公子那个能走路的便携式钱庄就不要岚儿了——”

　　“……”

　　“岚儿自小没了娘……后来没了爹……好不容易如今有主子依靠……”

　　“……”演技实在好精湛啊……

　　“尽然主子宁愿罔顾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坚持要……”

　　再说下去自己的罪恶就要上升到民族高度了。“我吃。”虞心颜立刻高举双手，第一千零一次投降：“我绝对吃！”

　　不就是草么！大不了当自己是山羊！

　　依旧伤心的人儿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一颗一颗似珍珠滑落。

　　这下虞心颜真的急了。“怎么了云岚，真的哭了？谁欺负你啦？”双手轻柔的抹上素颜，承接了一颗颗温热的泪珠。

　　“主子——大后天就是花灯节了，我、我想回家——我、我就两年没有回去了。”莹白的泪珠自眼眶中落下，灰色的眼瞳被洗涤的有如夜一般的深邃。

　　她又何尝不想回去呢？虞心颜苦笑。可是，她不敢啊，不敢回去，不敢面对她的失败，不敢面对她的耻辱。

　　“对不起。”末了，她只能轻轻的，将哭泣的少女拥入怀中：“云岚，对不起。”

　　而郁郁青青的高树上，不是何时悄无声息匿身于此的玄衫男子，再度悄无声息而去。

　　晚饭之后，饱受群绿宴摧残的虞心颜继续神游太虚，心满意足的云岚继续她的艳情无边传，风吟慢慢剔着楼外楼带来的清蒸的轻水蟹肉，准备给虞心颜当宵夜吃。

　　片刻之后，一个快马加急传来的消息炸破了所有的宁静。

　　逍遥三少江欲非将于明日抵达轻水，亲手接管极乐散的相关案子。

　　“啊啊啊，”扫地的丫鬟自听到这个消息起就开始面红心跳：“明儿江三少是住咱们这么？”

　　浇花的丫鬟立刻交换情报：“那是自然，难道还跑到朱暮岛李家庄去住么？听说赵管家已经在收拾房间了！”

　　“也不知道哪个丫头踩着狗屎运能去服侍三少。”立刻有路过的丫鬟加入讨论。

　　“哈，你可以去求求岚姐姐啊！”眼珠子一转，不怀好意道：“说不定岚姐姐一高兴，就给你们安排过去了！”

　　那丫鬟啐了一口，道：“别说了，云岚不知道发哪门子的疯，脾气爆炭似的，刚把我给骂了一顿！”

　　“岚姐姐那么温柔，怎么会骂人呢！”

　　“是啊，平日里我做错什么她都是细声细气的，方才不知为什么我就打破了一个杯子，她就怒的跟什么似的。”

　　“哎、哎，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咱们主子打不过三少啊！毕竟三少手里的那把螭吻也是和离凰、泠之碧、华年祭酒齐名的七大圣器之一啊，真的打起来，他和主子，还真不知道谁盛誰负呢！
　　”

　　“是呀！听说当年在对上棋苑的一战里，三少带着他义女直面迎击风陌和宋绯衣这两个绝世高手的联手阻击，居然还能打个平手！”

　　“看来主子应该是比不上了！”主子面对风陌和宋绯衣的其中之一，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哎呀，那三少在我们这住的这段日子，岚姐姐可不就要保持这种欲求不满的状态了！”

　　“欲求不满——环儿你说的这什么混话！”

　　“岚姐姐说的啊，人人都有欲望无法满足的时候——岚姐姐此刻就是求胜欲没有得到满足啊！”

　　“……”

　　“诶，怎么都不说话？”

　　“……”

　　“推我干什么啊？一个个脸色发白的——岚、岚姐姐！”心脏陡然漏跳一拍。

　　“岚、岚姐姐什么时候来的呀！也不招呼我们一声！”硬是扯出一个弧度赔笑，一个小丫鬟干巴巴的开口。

　　“不多。从欲求不满那开始的。”微微一笑，真如一朵鲜花俏生生的绽放，优雅轻盈，和蔼慈柔。

　　眼见三人更加发白的脸色，少女眼神越发狰狞，笑容却更欢了。“来，环儿，一起来姐姐房间里吧，姐姐可是有悄悄话要和你们说啊！”

　　一袭红衣独立，一管洞箫倾城。

　　沉默的夕阳在少女的注视下走向最后一抹绚烂，如同人生的沉浮与归寂，都逃离不了那宿命的轨迹。

　　“夕阳无限好，仙主大人日观霞景，可又悟出什么道理了？”戏谑的声，伴随着悠然走出的颀长身影，闲闲而道。

　　“天蓝云乌，霞光东去，看来这一片大地的主人有难了。”心知只有一人可以悠然闯入自己的结界，任空游悠然轻笑，毫无防备的以背相托。

　　“这一片大地的主人？”来人为她的话感到好笑：“这一片大地的主人不就是你么？”

　　“我只是有责守护轻水一脉罢了，轻水之主是能够带来轻水真正富庶、宁静的人。”

　　来人微微动容，一双大眼眨巴眨巴：“怎么？莫非你真的想通了，准备要将‘华年祭酒’传给那野丫头，打算回家为我洗手作羹汤了？”

　　“你说呢？”四两拨千斤，不理会来人的无礼之言，任空游道：“你这兄长当的也太过无情了吧，心颜即将大祸临头，也不见你加以援手。”

　　拥有和其绝世剑术一样绝世厚颜的“承影剑主”虞卿承摸了摸鼻子，无可奈何道：“对于无法改变结果的事情，插手又有什么用呢？”顿了一顿，别有深意道：“这个道理我懂了太久了。”

　　听到虞卿承似叹息又似无奈的话语，这位在旁人面前时刻带着淡漠面具的轻水仙主居然扑哧一笑，倚树而坐，红纱涤水，沁出一抹凉意。突地起了少年心性，双脚去鞋除袜，浸入清澈的湖水
　　之中。

　　身后脚步声渐进，大掌染着暖意穿插入及腰的青丝，悠然轻抚，接着腰身一紧，身子被揽入一个温暖的胸膛。

　　如果这个景象被外人看到的话，毫不怀疑虞卿承明日便将是杀手榜上出价最高的人头！

　　夏日静谧，一时只余蝉虫脆鸣。

　　“我们来打赌吧。”

　　“赌什么？”

　　“赌小丫头是会被直接生吞活剥，还是放在火上慢慢煎烤？”

　　“赌注呢？”

　　“你赢了我娶你，我赢了你嫁我。”

　　淡绿色的幽眸沉沉静静的往后一撇，对上了一双灰眸碧痕的重瞳，不言语也不动怒，却让身后的人背脊发寒。

　　“我开玩笑！”重瞳的主人立刻举双手投降。

　　任空游淡笑，扯过虞卿承的左手，果不其然，玄袖之下乱缠着一圈白布——以任空游对伤者患处的处理绝对不允许有一丝瑕疵的标准来说，她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告诉自己那叫包扎。

　　“横切入肉，入骨三分，是螭吻的伤痕。你又跑去找江欲非打架了？”

　　“是被他身边的那个小丫头伤的。”看着任空游细心的解开缠成一团的白布，男子灰濛的眸色不由得放柔，口气却依旧懒懒。“我不好意思拿出承影跟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较真，就这么
　　被划了一剑。”

　　任空游抿唇一笑，若是虞卿承知道那个看似十五、六的小丫头其实已经可以做他的曾祖奶奶的话，不知他会有何想法。

　　“江欲非已经到了轻水么？”

　　“早到了。”有点困了，索性靠躺在任空游的腿上，任她轻手轻脚的给自己处理伤口。

　　江欲非已到轻水么？这下事情有趣了。

　　“心颜两年来的成就非你我所能预料，所以如今的她，既然是江三亲临，我也相信她可以应付。”

　　“从小到大，能把对方撂到脚底下的事情，他们俩没少干过一件！对于他们之间的事情，我向来都是不表态、不插手、不介入！”

　　“你不如说是隔岸看戏更切当点！时不时再煽点小风点点小火！”太过了解虞卿承的个性，任空游忍不住出口打趣。“困了？”

　　“嗯。我三天没睡了。”可怜巴巴的眼神，绝对能勾起所有女人的母性！

　　任空游虽然贵为仙主，也毫不例外，柔声道：“那睡吧。”

　　如果说搂着仙主大人是死刑的话，那么枕着仙主大人的腿睡觉已经可以判他凌迟了！可惜那个理当凌迟的男人丝毫没有觉悟的想法，居然大咧咧的就这么睡了下去！

　　任空游微微一笑，顺手折起一杆荷叶，覆在虞卿承脸上。

　　残阳如血，暖风过境，一时碧叶连波，荷香如熏，三千青丝翻飞如墨，绯红裙裾翩翩而起。

　　任空游心中一动，青葱素指凌空掐算。

　　原来是……这样么……

　　悠悠叹息。低头望向荷叶覆盖着面容的人，嘴角勾起一个无奈的弧度。

　　却不知，那双重瞳，如今，是睁是闭、是濛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