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往事 ...

  •   厉酒回道衍宗没多久便病倒了。他的床前似乎围着许多人,林道冰凉带着药味的手指拂过他的额头,耳边是亲爹的温声细语。他爹许多年不曾用这般语气对他说话了,厉酒恍惚中回到了年纪尚小、母亲仍在世时——

      九岁之前的小厉酒身体很弱,时常伴随着失魂之症,厉遥带着他天南地北求医寻药、各地辗转,导致厉酒每年只能见到娘亲两面,每一次见面都格外珍惜。

      厉酒穿书之前是个孤儿,从未享受过父母疼爱,来到这个世界,不仅多了个不管不顾往他身上堆天材地宝的亲爹,还有个温柔可亲的娘,他把他们看得比自己还重,每次和娘亲见面,都恨不得化身黏皮糖。

      又一次同娘亲见面后分别,小厉酒心里不乐意,但知道厉遥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他重活一世,更应当稳重。

      这一次,厉遥找到的是一名隐世高人,高人化为老者,隐匿在凡间村落中,为村子里的人消灾除病。

      厉酒记得那个村子,叫二角村。

      *

      高人不愿给他医治。

      厉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献上各种珍宝,高人仍旧拒之不理,厉遥甚至放低姿态去求他。那时厉酒就站在旁边,见状拽了拽他爹的衣袍:“爹爹,我们走吧。大不了我不治了。”

      高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捋捋山羊胡,道:“非我没有医德,而是这小子既是出生带来的失魂症,就说明他命中有这一劫,这是他的命数,我若出手,便是替他改命,再多的珍宝也不足以抵消此举带来的因果,你们,请回吧。”

      厉酒听懂了,就是说他这个失魂症,没得治。

      “爹,既然如此,我们就走吧。”

      厉遥抚了下他的小脑袋,没说话,却是住在二角村不走了,还和高人成了邻居,隔三差五上门拜访,厉酒不乐意同往,就留在家中看家。

      二角村有许多和他同龄的孩子,骤然多了个生面孔,二角村的孩子便时常围到厉酒家门口张望,有一次厉酒抬头,和趴在他家院墙上的熊孩子大眼瞪小眼。

      熊孩子说:“病秧子!”

      厉酒朝他扔了块石头。

      他讨厌小孩,更讨厌熊孩子。

      他身子弱,且有宅属性,不乐意出门,久而久之,就成了二角村孩子口中的“病秧子”,没人会愿意和一个病秧子玩,孩子们围到厉酒家,也不再带着好奇和打量,而是奚落与嘲笑,他们甚至给他编了首打油诗。

      厉酒不是任人欺负的弱鸡。

      某次熊孩子聚集在家门口唱打油诗,厉酒在院内布阵,布置完成,将院内的扫帚、簸箕、板凳……拖到阵法中来,再在阵眼放上几颗中品灵石,启动阵法。

      瞬间,扫帚、簸箕、板凳摇晃着飞了起来,它们飞出院墙,在熊孩子的脑袋、屁股上狠狠敲打,打得他们哭爹喊娘,直呼“扫帚成精啦”。

      厉酒趴在院墙上看得心里美滋滋的,然后一扭头,就对上了他爹的目光。

      那目光三分复杂两分怜爱,一分谴责四分心疼,看得厉酒无言,默默翻下院墙,撤了法阵。

      他知道,他爹是心疼他。

      他身体底子差,连引气入体都很艰难,却偏偏在阵法创新上天赋非凡,这便证明,修仙这一途,他是能走的。

      厉酒的娘亲是个没有修仙天赋的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厉酒曾想如果他不去修仙,百年后送走娘亲,自己也就跟着去了,也挺好,但这时他又想到了寿命长久的厉遥。如果他和娘亲都走了,剩下千百年,他爹一个人要怎么过?

      他好好活着、踏上仙途,对他爹来说,是一种慰藉和陪伴。

      *

      厉酒在二角村从秋日待到了冬日。

      冬雪降落,一夜之间银装素裹,霜雪皑皑映照天光,亮得刺目。厉酒推开门,清扫门外落雪,扫完便去了村子东面的断崖下,那里灵气充沛,适合修炼,厉酒每日都会在此打坐两三个时辰。

      大雪将什么都掩盖了。

      不论是脚印、血痕,还是尸体。

      厉酒毫无所察,一直到打坐完,都不知道隔着一片树丛外,有具修士的尸体,而尸体上方,有双眼睛自他走来就在盯着他。

      厉酒回了家,继续没什么意思的日常。第三日来断崖时,他带了些零嘴,放在怀里,觉得没意思了就摸出来吃一下,很快,食物的残渣便落得满襟都是。

      就在厉酒摸第五根肉干时准备开啃时,树丛中蹿出一道瘦弱的影子,速度极快,以猛虎扑食的速度将厉酒扑倒在地。

      “唔。”

      厉酒后脑勺磕到地面,疼得闷哼一声,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就发现那人在解自己衣襟,登时头皮一麻,“喂!你要干什么!臭变——?”

      变态是个比他还小的男孩,五六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破烂衣裳,杂草一般的头发遮不住狼似的双眸。

      那双发红的眼睛抬起来瞪了厉酒一眼,搜刮走厉酒怀里所有零嘴后,逃得无影无踪。

      厉酒:“……”

      厉酒气到肺炸,拢了衣襟从地上爬起,就往那小孩逃走的方向追去。

      那孩子跑得还挺远,厉酒跑了没几步就累得不行,忽然,他灵光一现,回家里拿了几块生羊腿,又带上铁架和炭火。

      厉遥叫住他:“酒儿,你要去哪儿?”

      “去野外烧烤!”

      厉遥不明所以,望着他蹦蹦跳跳着跑远,没有出声喝止。来到村子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厉酒脸上露出那样的神采。

      厉酒扛着铁架哼哧哼哧重回断崖下面,摆开架子,生火烤肉,浓烟熏得他眼睛酸疼,却不愿闭眼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烤肉的香味很快勾着那男孩去而复返,躲在树丛后面偷偷打量厉酒,看一眼厉酒,再看一眼烤肉。

      “出来吧,我不欺负你了。”厉酒“大度”道。

      可是等男孩出来,厉酒却用一个法宝捆住了他。见他瘦骨伶仃的,厉酒作为大人的良心作祟,只绑了他的双手。

      男孩上当,气愤难当,趁着厉酒靠近,猛地扑上来啃厉酒的脸和肩膀。这孩子牙口相当好,下嘴就是一个带血的牙印,厉酒疼得浑身哆嗦,摔倒在地,想要推开他,奈何对方一双腿如铁打的环,牢牢箍在腰间。厉酒也不过八岁的小身板,身体底子差,没办法掀翻身上这小孩,在对方的啃咬攻击下,很快败下阵来,眼中泛起水光。

      男孩松口,抬起头来,满嘴的鲜血,仿佛一只吃肉喝血的恶鬼。

      恶鬼狠狠地问厉酒:“还敢不敢撒谎骗人?”

      厉酒疼得整张脸都皱成包子,别过头,很轻很轻地哼了一声当做最后的倔强。

      “……不敢了。”

      小孩盯着他的眼睛,“解开。”

      厉酒想要故技重施,但是他刚要动手,脖子上就是一个带血牙印,那力度,厉酒毫不怀疑这人会当场咬断他的脖子。

      厉酒给人解开了。

      多半是发现厉酒“欺软怕硬”的性子,小孩没有跑走,恶声恶气地使唤厉酒,先让厉酒把烤好的肉给他,又让厉酒给他带干净的衣裳。

      并威胁厉酒如果敢把他的所在告诉任何人,他就死定了。

      厉酒耷拉着脸,回家去给他拿衣裳,苦着脸的模样被他爹看见,自然又被叫住询问一番。厉酒想起男孩凶恶的表情和瘦弱的身体,以及那身破烂衣裳遮不住的伤痕,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我没事,爹,我只是去修炼了,回来路上摔了一跤。”

      厉酒没有把对方的威胁当回事,回家前遮了遮伤痕,回家后翻出伤药先给自己抹了一遍,然后揣进干净衣裳里,一起给男孩带去。

      男孩说自己叫王行。

      还让厉酒每天都给他带吃的来。

      厉酒捏紧小拳头:要不是看你可怜巴拉的样子,我早一拳揍死你了。

      *

      厉酒成了王行的小跟班。

      非自愿的。

      王行用了厉酒给的药,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厉酒好奇他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虽然王行特意避开了厉酒,但这块地方就这么大,真有心去看,还是能看见。

      厉酒见过王行上药,脱了上衣,瘦得只剩骨头的上半身全是刀伤、剑伤,甚至还有已经结痂的鞭伤,看着这些伤痕,厉酒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会对这样一个才六岁的孩子下重手。

      若是厉酒之前还不情不愿,在见过对方一身伤后,心里的不情愿全都自动换成了好奇,还有怜悯,说话做事愈发小心谨慎,甚至不可避免地带了点讨好与想要补偿的心思。

      王行察觉到了厉酒态度的转变,这小孩一脸冷漠,道:“收起你的同情心,我不需要。”

      厉酒涨红脸,半晌憋出一个哦。

      ——好想打死他。

      *

      厉酒发现了那个修士的尸体。

      他只当这修士跟王行一样,都是失足从断崖上跌下来的。

      厉酒把人埋了,做这一切时,王行就抱臂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

      等他做完这一切,准备用雪水洗洗手时,王行拽住他:“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厉酒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突然又不是很想知道了。”

      王行嗤笑,而后解开腰带,捉着厉酒的手往自己胸膛上摸。

      厉酒脸都红了,想抽回手,但王行死死锢着他的手腕,捏得他有些疼。

      “这里,”王行道,“他的剑曾刺进去寸余。”

      “你刚刚埋的,是伤我之人。”

      厉酒呆站在原地半天,嘀咕了句:“你又不早说。”

      王行留下一声冷哼,三天没和厉酒说话。

      哦,还给厉酒留了个牙印。

      厉酒又想打死他了。

      *

      尽管每一次都被气得半死,每一次都恨不得把人摁在雪地上揍一顿,但每一次都没能下得了手。

      厉酒对王行的感官很是复杂。

      一来,作为内心二十岁的青年人,厉酒觉得自己不应该和熊孩子一般见识。

      二来,他心疼王行,想了解他。王行身上有一种对厉酒来说十分致命的吸引力,厉酒喜欢探索未知。

      三来,他很无聊。

      二角村里的熊孩子厉酒瞧不上眼,能跟他说话的人只有厉遥,而厉遥又整日往高人身边跑,厉酒总算有机会体验一把留守儿童的孤独感。可能是太寂寞了,厉酒往断崖跑的次数愈发频繁,待的时间越来越长,留在王行身边,似乎能够抵消一分无人陪伴的孤独感。

      没话找话时,厉酒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曾经那个世界。当然,他隐瞒了自己穿越的事实,只提出了一种可能。

      “我们这世界,说不定千百年后会迎来末法时代。末法时代你懂吗?就是没有灵力,所有人都不能修仙……”

      王行不耐烦:“说重点。”

      厉酒:“到那时,人们如果还想飞,就要造一种能够在天空飞的交通工具,要想出远门,就要坐车,当然不是现在的马车。人们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无聊。”王行听不下去了,翻个身就打算睡觉。

      厉酒捏紧小拳头:我忍。

      天色很晚了,王行既然歇下,厉酒也起身准备回去。

      走到半途,他听到一声被风吹来的呢喃。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会把伤害过我和……的人全部杀光。”

      兴许是冬夜的风太过冰寒刺骨,厉酒打了个冷颤,脚下一绊,狠狠摔了一跤。

      *

      厉酒一直觉得王行小小的身板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他穿一身单薄的衣裳仿佛就能抵御冬天,到了夜里,也不需要多盖一床棉被,更不往村子来。

      他一个人缩在冰天雪地的断崖下,若非厉酒每日去找他,他恐怕会切断和所有人的来往。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厉酒这晚梦见了王行,小小的孩子,孤单一人上路,身后的雪地上是一串脚印。他踏上风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厉酒的梦。

      醒来后,厉酒顾不上早饭,径直来到断崖下。

      王行还在那里。

      只是看起来不太好。

      厉酒费点劲,将人抱进怀里,才发现这人浑身温度高得惊人。

      他在发烧。

      *

      一个六岁大点的孩子,身体里哪能有什么无穷的力量?

      厉遥不在家。厉酒把王行背回家,烧了热水,给人擦洗身子,换上厚衣物,盖上棉被,然后去煎药。

      都说久病成医,厉酒还跟林道学过一手,基础的草药还是能分辨的。

      王行喝了药之后睡不安稳,枯瘦的手抓着棉被翻来覆去地滚,口中念着“娘亲、娘亲”。

      厉酒没有照顾人的经验,见他这般,也不知作何是好,笨拙的安慰一阵,手拂过王行额头时,被猛地捉住一拽。

      “啊!”

      厉酒的头撞到床头栏杆,疼得眼冒金花,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具滚烫似火炉的幼小身躯就滚进了自己怀里。

      怀里的身体是那么小一只,厉酒父爱泛滥,也顾不上后脑勺的疼痛了,搂着人诓哄着。

      “爹在呢。有爹也是一样的。”

      然后被一只小手捂住嘴。

      厉酒:“?”

      王行哼哼:“不要爹。”

      软乎乎的调子像在撒娇。

      厉酒心都要被怀里的人类幼崽萌化了。

      窗外大雪纷飞,怀里暖融融的,厉酒劳累一天,没过多挣扎,便将自己交给了周公。

      再次醒来怀里没人了。

      反倒是厉酒自己被人紧紧抱着,抱他的人下巴抵着他的额头,手臂缠得很紧。

      厉酒动了动,那人立马惊醒。

      两人在昏暗室内对视数秒——

      砰的一下,王行把他踹下了床。

      厉酒骂他:“臭弟弟你没有良心。”

      王行掀被下床,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逆着光,厉酒看不清王行的脸色,却感觉到有只手搭上自己的肩。

      高热未退,王行的掌心还带着能把人灼化的热度。

      王行慢慢俯下身,清俊白皙的脸蛋出现在厉酒视野中,紧跟着,厉酒脸颊一痛。

      ……艹,又被咬了。

      臭弟弟属狗的吗?

      *

      厉酒接下来几天没能去断崖,非是他不想找王行报一咬之仇,实在是身体条件不允许。

      厉酒发烧了。

      也不知是被王行传染,还是被王行踹下床后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着了凉,总之,都跟王行脱不了干系。

      厉酒烧得整个人红透,仔细看,连眼尾都染上了红意,眼中水雾蒙蒙的,饶是病成如此,柔软的脸颊仍气呼呼地鼓着。

      他缩在棉被里,一下一下揪被子,似乎把无辜的被子当成了某个弟弟的脸。

      某次厉遥进房,还不小心听见了厉酒的嘀咕声。

      他说:“迟早有一天要把你鲨了。”

      厉遥怀疑厉酒的病加重,烧得人都开始胡言乱语,所以哪怕厉酒再三表示病好了,还是不允许厉酒出门。

      十二月底,雪落大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二角村背后靠着的一片山都封路了,厉酒想去断崖,只能等到雪停。

      雪停这日,厉酒一大早就出了门,将近七八日没给王行带吃的,他害怕臭弟弟活活饿死。

      然而等他到了断崖,却没找着人。

      唯有雪地上落下的深红血迹一路蜿蜒,好似一簇热烈盛放的红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往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