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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俊勉篇:等闲不识东风面 ...

  •   仁平元年的春天来得分外早,一夜春风浩荡吹绿了田间阡陌,吹开了街头巷尾簇簇繁花,也将朝鲜八道赶考的士子们,一路吹进了月城。成均馆前的长街上,青衫丛丛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是新罗国第一场春闱大比,开天辟地头一遭。自登极后,女王先是革制花郎军,然后颁令天下,新罗国将开科举,凡朝鲜王土上已蒙学之人,无论骨品门第,官吏白身,皆可参加科考,可他荐,亦可自荐,凡乡试,会试,中举者,皆有功名,殿试赐进士及第,进士及同进士,自仁平元年开第一场春闱,自后三年一度。女王决意废止已绵延百年的骨品制,效法大唐,开科举制式,为新罗广纳天下圣才贤能。因此这第一场春闱,便是国之第一重典,朝堂上下已忙了半年有余,进得这春闱,更是一片忙碌,再加这入京赶考的士子们多是少年儿郎,虽出身不同,气度不同,却个个意兴风发,踌躇满志,一时整个月城洋溢着一种青春意气,朝堂上的气氛都为之缓了下来,更别提月城里各家店铺,茶楼酒肆,汤铺勾栏,秦楼楚馆,家家店面早装饰得花团锦簇,彩绣飘幡,各路商贾铆足了劲要赚满,因此连月来官道上各路商队也是川流不息,商人逐利,那些来自多食,安南,楼兰,扶桑等国的骆驼队,倭马队也驮着琳琅满目,奇巧稀罕的货品来了。一时月城街巷驼铃叮响,人唤马嘶,新罗语,唐国话,波斯语,闽语,越地语,此起彼伏,嘈嘈切切,一整个月城热闹的如粥如沸。莫说八道士子未见过此等繁华盛景,就连月城百姓也是平生头一回见此等奇景,人人脸上都带了几分欢庆佳节的喜色。城南的云停楼更不用说了,已是烈火烹油之势,日夜门前车水马龙,片刻不息,满城士子携来的书卷气让云停楼的气氛都变了,席间不再只一味轻歌曼舞,谑笑嬉戏,而是士子们或吟诗作对,或猜书考较,胜出者往往引来一席喝彩,得半座楼的姑娘们青睐。最受追捧的不再是姿容绝胜的花魁,而是才华比仙的佳人,结果成均馆的大比还未开始,云停楼倒先较起了诗文,那掌事阁主也是个精明伶俐的,顺势就举办了云停楼的第一场花诗赛,让众花魁较试诗文,胜出者为魁首。那时候他们也未曾想到,这花诗赛日后竟成了云停楼延了数十年的老例,月城最香艳的传说。

      许多年后,多少人午夜梦回时,还会回到仁平元年的这一场盛世。即使后来有了无数次的王城春闱,一代又一代的士子如春去冬来,花开花落,可他们还是会絮絮的说,你们是未逢其时呀,似那般烈火烹油,王城如海,云停楼那一年有位“艳女史”,真真是才色双绝,后来再不得见如此佳人,你们是未逢其时了……

      德曼也被这热闹给闹着了,选一个稍得闲的春日午后,她拉着当年的东宫侍书,如今的户部侍郎边伯贤,换两身青衫,做读书郎的打扮,悄悄出宫,融进了成均馆一街青碧里。
      二人且逛且赏,德曼见路过的士子虽形貌不一,但各显风华,或世家清贵,或文雅自持,或孤高不群,或狂傲潇洒,德曼不由得叹道,“当年太学读书时,那些世家弟子已是各具风流,如今见我八道才子,个个钟灵毓秀,直看得人着实感奋!”又长叹一声,“若不是……哎…我真想下场亲试,与天下众才子一较高低!”伯贤看她侧脸,颇有懊丧之色,心下也是喟叹,若不是先王已薨,她要亲持春闱,不然她定会化名下场,校验自己十数载所学,与众士子同场竞艺,心中该是何等畅快,何等……忽然心念一动,眉间也轻了三分,扬声道:主……金公子若想与人较试诗文,我倒知道一个好去处,……
      “噢?!何处?”德曼转头,满眼晶亮的望着他。
      伯贤见她难得露出曾无比熟悉的那般孩子气,胸口一酸,柔声道:我听说这几日城郊西山日日士子云集,沿溪而坐,以文会友,唤作曲水流觞,这宴的主人,据说是先平靖大将军金峻烈嫡长子,前北境大营统御副史金俊勉。
      “竟有如此巧合?那我要去看看金老将军这自幼随军戍边的大公子是何等的神俊英武!”话音未落,已扯住他的袖袍,一叠声的嚷着,“走走走!”脚如生风,扯着他往西山急急的去了。

      西山,又名春山,是月城西边近郊的一处野山,因山上遍长山桃,梨树,樱花等早春花木,一近立春,山上白红黄粉,渐次开遍,满山春意盎然,故名春山,但月城人惯常唤作西山。山上青峰叠秀,碧树明花,处处山泉成溪,汇成一道浅河,沿山势一路婉转而下,积成山脚那一汪凝碧潭。西山是月城百姓年年赏春的去处,每年立春时节,携家带眷,登高望春,还要在山上野餐,饮春酒,吃春饼,这都是月城代代相袭的旧俗了,只是不知这曲水流觞宴又是个什么新奇玩法,让士子们趋之若鹜。一路想着,一路不停步的到了山脚下。
      一潭浓绿,触眼生辉,一围翠竹新绿,映着潭光,上下齐碧,二人皆精神一振,一路行来的疲乏顿时去了几分。沿着凝碧潭一路上行,沿途茂林修竹,点缀几簇桃红梨白,甚是赏心悦目,不时有三两青衫士子谈笑而过,皆往西山阳坡一面而去,德曼扯了扯伯贤的衣袖,示意跟随。行不多时,转过一处山背,眼前豁然开朗,正是向阳的南山坡,春日暖阳下,清溪闪烁,桃花正艳,数十青衫散落在曲曲绕绕的溪边,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寒暄笑谈,坡上也有一片竹林,有长琴声悠悠传出,顺着溪水蜿蜒而下,入耳清净。德曼和伯贤乍见此景,面上皆带了三分惊喜,脚随心意,沿溪水信步观赏。正行间,忽见几人穿林而来,林下轻风吹着他们身上的青衫翩翩荡荡,中间一人身姿颀长,亦如修竹,分外抢眼,远远看到伯贤,便行了过来,伯贤也忙迎上去,到得身前,那人拱手道:边兄今日竟也来了,为兄未能亲迎,失礼了。
      伯贤也拱手道:早听闻金兄这曲水流觞宴甚是风雅,今日与友人恰好路过,来此一观,叨扰了。
      一旁的德曼一听眼前这青衫公子竟然就是宴席主人,独力镇守北境大营击退百济突袭的统御副史金俊勉,心下着实吃了一大惊,她以为这北境苦寒之地一路摔打出来的将门虎子,定是位英武不凡,一身兵气的少年将军,万不曾想到,竟是这样一位质如春山,韵为春水的文雅公子,肤白如最上等的清玉,容光鉴人,双目温柔如水,声音亦如被清泉洗过,入耳静心。
      耳旁忽听伯贤道:这位是金公子,是我新结识的一位友人。
      俊勉对德曼拱手道:幸会,在下金俊勉,今日流觞宴,愿金公子能尽兴。
      德曼忙回礼谢过,起身仍不由得打量俊勉。俊勉见他笑盈盈的望着自己,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觉得边兄这位新结识的公子眉目如画,容色夺人,周身更有一种雍容自得的气度,他与伯贤并身站着,身长未差多少,身量却纤薄了许多,衬得碧青的袍子倒别有一番风流韵致。他只道他是州道上哪位世家公子来月城赶考,与伯贤偶然结识,来了这流觞宴。
      俊勉自八九岁上便随父亲长驻北境,金家乃两世将门,金峻烈沉勇明慎,治军严明,治家亦如治军,对他这个嫡长子更甚,自幼带在身边亲授兵法武艺,带兵之道。他在北境呆了近十年,一直未进过宫,不曾见过德曼,金峻烈殁于岑城,他扶柩而回,遵制为父守丧,今岁春上期满,才自族陵回府,以嫡长子的身份承了家业,开始主理金府。俊勉虽是将门出身,但他雅好诗文,做得一手好文章,父亲去世后,他执掌家门,更希望自他起累世军功的金家可以诗书传家,恰逢女王又颁了诏书开科考,他欣然投了名书,便闭门专心备考。
      转眼便是春闱,天下的才子都涌进了月城,他于成均馆前走了一遭,便结交了十数位投缘的士子,大家约在茶楼切磋诗文,不想引了更多的人来。俊勉正想找个什么园子将大家聚在一起以诗会友,忽那日闲来翻书,正看到唐书上讲了这曲水流觞的典故,俊勉极慕这文人风雅,便精心选了西山一面有竹有溪的南坡,做这曲水流觞宴,一时在月城中风传开来。
      众士子见宴席主人已至,纷纷围拢来与俊勉见礼。金小将军的赫赫战功早已传遍天下,今日亲见,竟是一身风雅谦和,如芝兰玉树,立于天地间,众士子面上皆带了仰慕之色。有好事者后赋诗于凝碧潭上揽翠亭壁上,赞金家公子俊勉澹泊明雅,柔如春水,春水公子的雅号自此流传开来。德曼随在人从里,见俊勉无论与谁见礼,皆谦谨有度,面上笑容和煦,让人如沐春风,不由得悄声对伯贤道:我真想见见金公子刀剑在手的样子。
      边家与金家是世交,伯贤与俊勉自幼相识,知他文才造诣,便轻笑道:以金兄的才情,该能点进三甲,到时主上在鹿鸣宴上可一赏金兄艳惊四座的破阵剑舞。
      闻此言德曼眼神更亮,伯贤见她难得露出这般雀跃的神色,恍然间似是又见到她少时模样,心下宽慰于能让她得片时清闲,面上神色也愈发畅快起来。
      待众人沿溪水三三两两坐定,俊勉持柳枝与众人先行过祓禊之礼,只持柳枝沾溪水撒水滴于身,驱病祈福。待众人礼毕,俊勉持酒杯道:神国春闱,王恩浩荡,聚天下才俊于月城,今日惠风和畅,桃李盛开,能与诸贤士会于春山之下,碧水之畔,享此诗酒盛宴,实乃天地间绝大快意之事!俊勉有幸与诸君共享此间春光,也盼诸位能尽得这曲水流觞之乐。说罢饮干杯中酒,德曼与众人也一起饮罢。
      便有书童上前朗声细述这嬉戏规则,先是飞花令,由主人定一令字并起句,坐中众人依序接令吟诗,错对或对不出者,罚酒一杯。次是词牌诗,即由主人定一词牌,置酒杯于溪中顺流而下,伴以琴声,乐停时酒杯流至谁的身前,那人便要依词牌作诗,若作不出,便要饮下那酒作罚。最后则是欢宴庆压轴,即每人以流觞宴做主题赋诗一首,写在主人备好的卷轴上,存墨留香,以是纪念这盛景。
      书童讲解完毕,众士子一片喧笑,已是跃跃欲试。德曼转头对身侧的伯贤笑道,“幸好作不出只是罚酒,若是罚戒尺,玉奴你又要受苦了。”这话说的是他们幼时在太学一起读书的事了,德曼虽勤勉,但偶尔也有淘气的时候,有一次真平王赏了她一匹小红马,健腰长腿,睛如金石,长鬃红如烈火,极是神俊,德曼爱的不得了,日日消磨在上林苑,耽误了背书,太傅生了气,又不能罚她,便打了伯贤的手心,罚他侍书不力。下了学,德曼拉过他的手一看,卤起几条红肿,心下极是自责,一边拿冰袋替他细细敷了,一边下决心再不让侍书们替她受罚,自此,勤谨苦读,再也没让任何人代她受过。这都是幼时的事了,她此刻突然说起来,自是想起旧事说来顽笑,伯贤听着却是别有滋味。他看着她双瞳闪闪,面颊笑出一个俏皮的梨涡,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水榭里。夏日的午后,长风掠过水面,送来夹着荷花香气的凉爽,让人不由得困倦,水榭里的读书声渐渐低下来,零零落落,太傅也盹住了,她还挺着腰背默默翻书,忽然一声蝉鸣,她一惊,不由得抬头看去,见檐角上飞来一只蝉,宫里夏时为保清静,早间午间都有宫人捉蝉,这蝉不知怎么就逃过了,现在跑来太学里吵嚷。德曼看一眼太傅,见仍盹着,脸上的笑便再藏不住,侧了身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便将藏在袖管里的弹弓丢给她,她瞄准那蝉,嗖的一下射出弹子,那蝉应声而落,水榭里炸响一声蝉鸣,太傅一惊,一下醒过来,惺忪间见满堂孩童睡得东倒西歪,独世子和身侧的侍书仍正襟危坐,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案上的书本,又想起那声嘶鸣,也不知是梦是醒了。座下的两人仍坐得笔直,他忍得难受,在心里笑得肩膀都在轻颤,悄眼看她,见她面上的梨涡许久不散。
      伯贤怔着出神,忽听一声高拔的琴声破空而来,忙敛了心思,听见俊勉说道:今日欢宴,正是春时,春山,春闱,这飞花令的令便得这时令,当取一个“花”字。众人皆叫一声好,俊勉随即开令,诵一句:春山无处不飞花,座下的一位士子立刻接道“出门具是看花人”,其余人众依次便诵出句句带“花”的诗词,“不知近水花先发”,“花近暮春伤客心”,“落花时节又逢君”,“春江花朝秋月夜”,……长琴声伴着诗句喧笑,搅得一天的春光都盛大了几分。
      接着就是依词牌压律作诗,俊勉念出一个词牌,清平调,德曼一听是这颂圣的词牌,心下不由得一笑,随即听俊勉赋诗道,“一山春色风送香,碧潭清溪士满堂,遥看月城人间色,千门万户焕新光。”虽是颂制,然词意清新,景时相宜,不过不偏,又抬眼看他,见青衫磊落,容光清明,心下也不由得叹一声,金家几世名门,果然家风典正谦谨。就听长琴又响起,一只玉杯沿溪水兜兜转转,曲折而下,恰漂到德曼座前打着旋儿停了下来,众人一阵哄笑催着金公子快快作一首好诗来,德曼好整以暇探手将那玉杯捞起来,持杯对俊勉笑道:“铁马冰河角连营,玉面飞将千里行。若非今日春山见,会向蟾宫殿下逢。”念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俊勉听他称颂于自己,面上微红,又一想那前两句,往日在北境戍边行军的旧忆立时浮上心头,心下一动,不由得看向德曼,不知他如何能得知这行军风光,似如亲历一般,再三思量,也未想起麾下有这样一位姿容清俊的将士,又听他祝他蟾宫折桂,似是极有信心他二人皆能金榜题名,金殿相逢,不由得又叹又笑,也持了酒回敬,饮下一杯。
      琴声又起,词牌换成了“忆江南”,酒杯几度流转,座中有几位南方的士子,皆在吟诵春江花月,烟雨楼台,和着清婉的琴声,众人心下痴醉,真如到了江南一般。酒杯一个回旋,停在了伯贤这里,他取了酒杯,沉声道,“千里荒村路,繁花阡陌开,香冷梅雨歇,蓬首开门户。可怜贫家女,终朝弄机杼,机杼纵劳身,罗衣不到汝。”这诗一念出来,座中有几人已相顾失色,这般公然于人前哀叹民生之艰,不满贵族的盘剥,就不怕被有心人记下么,众人一时都静下来,连琴声都低了下来,俊勉知他是想起了之前陪侍女王去亲巡州郡的所见之景,心里既感且佩,拱手对伯贤叹道,“金兄果然悲天悯人,实乃菩萨心。”说完不由得看向德曼,只见他正凝神望着竹林的方向,似是陷入沉思,俊勉一怔,似是想到什么,看德曼的神色又带了几分不同。
      日影向西斜了几分,宴席到了最后的欢宴庆,只见两个青衣童子持了一长副宣纸出来,又有两个青衣童子捧了笔砚,沿溪水绕场一周,请在座的士子们在宣纸上赋诗留墨,此时琴声激越清拔,众人豪兴逸飞,纷纷挥毫泼墨。俊勉压轴,一双修长的玉手划出的却是一副风雷惊变的狂草:“共惜流年留不住,且环流水醉流杯,多情桃花年年到,却是人间又一春。”众人齐声喝彩!
      欢宴散尽,众人纷纷谢过便下山去了,德曼与伯贤负手站在坡上看日落群山,红霞焕金,忽有踏歌声远远传来,引得下山的士子们遥相呼应,歌声此起彼伏。二人悠然听了一会儿,见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便来辞别俊勉,却见俊勉自竹林引了一人出来,德曼心下一动,忙迎了上去,俊勉指着那布衣公子对德曼道:“在下为金公子引见一位挚友,金钟大金公子,在下与金公子便相识于这春山,踏春时被金公子的琴声一路引来这竹林,在下极慕金公子琴声里的风骨,故拜金兄为友。”又对那公子笑道:“今日席间,金公子也被金兄的琴声所动,几次回顾,在下见金公子也是知己,故来为二位引荐。”又对德曼道:金兄性喜幽静,不愿会客,因此只在林中抚琴,我待宴席散后再来为金公子引荐,望公子见谅。
      一番话说得极妥帖,德曼对俊勉拱手道:“金兄实在细致周到。”原来德曼席间已听出这琴声颇为不同,或冲淡,或沉郁,或激越,皆随座中诗而变,尤其是伯贤做出那首江南女后,座中士子多在心中暗惊伯贤当众讽谕,独那琴声一变,沉郁顿挫,让人闻之怆然。德曼惊于抚琴之人不仅琴技高妙,于诗赋亦精通,也叹于琴声中隐着的悲悯之心,不由得几番回顾,不想被俊勉看到,故来引见。
      德曼拱手道:金公子琴为心声,既有高山流水之志趣,又有悲天悯人之胸怀,在下实在心折。
      鈡大还礼,道:“能于这春山再遇知音,实为金某之幸。”起身又对伯贤拱手道:“公子之诗,才是大慈悲心。金某佩服。”伯贤也忙还礼,一时四人互相见过。
      德曼见鈡大虽一身布衣,面容清癯,但举止淡然,神色不卑不亢,周身透着一股萧然之气,心下更是激赏,待问知鈡大也是来月城赶考的士子后,面露喜色,对鈡大道:愿金兄蟾宫折桂。

      德曼于朝上颁了王命,点了知贡举,主考是左相金云净,副主考一位是右相金兀,一位是礼部尚书边大人。散朝后,德曼又与三位主考官于御书房商讨几多时辰,待回到昌德宫已是深夜,进完汤药,摒退内侍,正欲进内殿歇下,桌上烛火突然一闪,德曼一惊,已见地上跪了一个黑衣人,那一头蜜金长发让德曼霎时又惊又喜,讶然唤他道:你怎地回来了?
      竟是出宫游历已近两载的钟仁。
      钟仁抬首望着德曼,凝重的神色里也不禁现出几分久别重逢的喜色,禀道:钟仁见过主上。因事出紧急,深夜突然回宫,惊到圣驾,请主上责罚。
      德曼一听此言,脸上的笑意便凝在了唇边,躬身携了他的手在案前坐下,钟仁一被她握住手,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心下立时安定了几分,沉声道:主上许我五年之期,然我思乡心切,惦念主上,前日自大唐返回新罗,途径玉门谷,见有数千黑甲骑兵深夜行军,恐是百济伏兵,故连夜疾驰回来密报,因怕走漏风声,才未经通报先闯到了寝殿里,请主上责罚。
      德曼眉心深拧,面上已带怒容,道:这是要趁着朕忙于春闱大比,扰我边关,坏我大计。好一招一石二鸟!
      钟仁道:我愿随大将军带兵前去围剿!
      德曼道:先不要打草惊蛇。能悄无声息进了我玉门谷,定是有内应。
      钟仁急道:主上可知是谁?
      德曼冷笑一声道:“这般沉不住气的做派,朝堂上也没几个。”又冷笑一下道:“朕免赋税,改户籍,又开这科考,桩桩件件,都戳到了他们的痛处,私下里的阳奉阴违,结党勾连,朕都给他们记着呢,还以为能耐到春闱之后呢,这就坐不住了。果然蛇鼠之性,难成大器!”微一沉吟,道:“也好,正给了朕一个由头。”

      勤政殿里百官分列,议了几轮国事,又问了几人贡院备考诸事,已到了散朝时,坐在王位上的德曼忽然笑道:朕忽然想起今儿早间的一件奇事,说来与诸爱卿听听。
      堂下顿时一静,众人都不由得望向主位,金冠玉旒遮着她一双修长的凤目不辨喜怒,只听她似笑非笑道:今日晨间朕路过宫西侧玉门池,见许多虾蟆聚集,怒目嚣叫。虾蟆怒目,兵士之状,朕忽然想起我新罗西南边境上有一玉门谷,恐有邻兵来犯。
      堂下顿时响起议论声,就见右侧武将一列为首的金庾信出列请旨:末将愿带兵前去剿灭。
      德曼道:准奏。
      是夜,王宫西侧一处府邸里忽然飞出一只黑影,刚过屋檐,就听一声箭响,黑影应声而落,钟仁一身黑衣从檐顶落下,捡起那物,是一只信鸽,取出密信,交给早已等在街口的司宪府府君张艺兴。
      真海正在房中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忽听院中一阵大乱,冲出房门一看,院中火把林立,当先一人紫袍冷面,手中抖出一封书信,厉声道:兵判大人!你暗中勾结百济,伏兵于玉门谷,败露后又通风报信,大人的亲笔密信在此,请跟卑职回司宪府吧!
      此时,西宫门外的月城防禁营忽然被团团围住,黑甲长剑,正是女王的亲兵花郎军,金庾信擎出女王虎符,当场缴下防禁营统领并十几位兵判亲信,女王收回月城城防兵权,三年后拜于钟仁。
      十日后,阏川传军书回朝堂,奏曰已将玉门谷千余百济骑兵掩击尽杀之。

      三日后,新罗第一场科考如期开场。
      诗赋,帖经两场考毕,已过去了六日。策论乃会试重头,一考又是四日。三场考完,士子们涌出成均馆,悲欣各有,几家欢喜几家愁。成均馆馆吏将全部试卷誊抄完毕,封好卷首姓名,由太学儒士初阅,再将留中的卷子送至御览阁,由三位主考再阅,三人各自圈阅合格者,签上姓名封于铜匣内。本来会试阅卷到此便完,但因着是第一场春闱,女王格外上心,因此这铜匣内的卷子又被送至御书房,由女王亲览。
      德曼正细细看着卷子,忽听内侍官报:“领议政大人求见。”德曼一怔,半月前亚丑夫于朝堂上请奏致仕返乡,德曼虽不舍,但念及他年事已高,便也允了,赐他忠明大夫称号并府邸三院良田百顷,返乡日便定在放榜之后。德曼不知此时亚丑夫来面圣所为何事,微一沉吟,道:“请进来。”亚丑夫进得御书房,德曼赐了座,君臣相对,德曼笑道:“老国相返乡诸事可安妥?”亚丑夫道:“诸事皆备,只是老臣念及先王,念及主上,多有不舍,故今日特进宫与主上辞别。”见德曼案上摊开几摞卷子,又道:“我神国第一场科考,是何等盛事,老臣在归乡前得见这般盛景,何其幸哉。”德曼道:“若非老国相请辞归乡,这主考一职,非老国相莫属,以老国相的履历才情,定能为我新罗选出栋梁之材。”亚丑夫躬身致谦,道:“这第一场春闱,主上亲持亲阅,实乃王恩浩荡,老臣见天下诸才子皆入我月城,也是甚慰,然老臣思量再三,还是想劝主上,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德曼顿知他所虑何事,笑道:“老国相所言极是,朕这里正琢磨了一道旨意,不日便颁下去,老国相不妨现下就听听?”亚丑夫道:“请主上赐下。”德曼道:“新科进士为我新罗效力有三条路,一是外放至八道州郡补缺,二是进成均馆,三嘛,遣唐入国学。”德曼说完,笑吟吟的看着亚丑夫,亚丑夫立时明白,道:“主上欲派登科的寒士留学大唐?”德曼道:“正是。”亚丑夫颔首道:此番对策甚妙。让出身寒门的进士去大唐学习国学,再回新罗出仕,这便是有了门第,仕途该会少许多刁难,又能增进与唐国的关系,还能学来许多新鲜物事,助我神国强盛,一举多得。主上这步棋,深谋远虑,甚是英明。”说罢起身拜道:“老臣放心的去了。”德曼躬身扶起他,君臣相视一笑。

      殿试是在一个和煦的春日。举子们的座次按名次排布,俊勉坐在了第一排的首位。耳听到礼钟响过几声,举子们叩首伏地,一阵脚步轻响,女王已坐上了主位,清朗的声音命举子们平身。那声音一入耳,俊勉心下一动,面色就变了,他极力忍着不抬头,耳听着礼官高声宣读殿试的三道考题。有风自殿门吹进来,龙涎香缭绕不绝,泥金的地砖闪烁如金石,让人心神一时恍惚如梦亦如幻,怔忡间他已抬头望上去,迎面一张国色天香的面容掩在玉旒后,赤红金龙王服,让王座上的人明艳又威严,再不是竹林里一袭青衫的疏朗潇然。心下不由得一凛,他忙敛住心神,铺开了纸笔。

      御览阁里,女王看着点进三甲的卷子,金云净躬身道:“三甲的次序,请主上圣裁。”女王道:“诸爱卿可有何明见?”金云净道:“这拟定的状元卷,策论文采,可谓十全十美,冠绝天下,榜眼卷文理均衡,探花卷文采斐然,论议高妙。这三甲的次序,还由主上定夺。”礼部尚书边大人躬身道:“臣附议。”不想右相金兀也一反常态,只躬身道:“臣附议。”女王看了看那第二个名字,又看了看第三个,不动声色按这次序点了魁元,榜眼,探花。
      放榜这一日,状元郎率榜眼,探花,打马游街。大红的状元袍穿在身,跨着紫骝马,衬得俊勉本就俊雅的相貌如文曲星下凡一般,身后紧跟着紫袍玄马的榜眼,探花郎一身葱翠的锦袍坐在青骢马上,容色清寒,神意萧远,正是金鈡大。沿途的百姓如潮水般涌动着一路追随,欢呼声,鼓掌声层层不绝,姑娘们红着脸,纷纷掷来耳环戒指等物,忽有一枝玉色花枝砸在鈡大的袍子上,他捡起那花,慢慢红了脸。
      是夜鹿鸣宴,新科状元金俊勉一身玄衣劲服,手持长剑,于大殿中演他那名动天下的破阵剑舞,端的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曲舞毕,于阶下谢了恩,一抬首,正对上那双浅笑盈盈的眼睛,万千思绪皆化了灵犀,君臣相视一笑。
      一月后。黄海边,一艘巨大的遣唐使船已扬起了帆,新科探花金鈡大率二十余士子跪拜女王,女王偕他起身,沉声道:“此去大唐,望诸君潜心向学,学成归来,效于神国。”又携了鈡大的手,微笑道:“朕悬右相之位,待你归来。”

      自仁平元年始,善德女王派遣新罗士子留学大唐,举宾贡进士,又于新罗设国学,尊儒家,习汉字,破除骨品门第,擢拔天下寒士,振兴朝纲,熏化民众。此后新罗代代君王,皆遣士子留唐,尊崇儒学,朝贡唐国,凡此历四十年,终一统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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