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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伯贤篇:醉笑陪君三万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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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至中天。整个四方城渐渐沉寂下来,灯火疏灭,夜风长送几声更响。
而城南一处毗邻货市的长街上,一座三层高楼此刻却是纱灯明照,彩幡飘香,灿亮如七彩宝塔,衬得天上的圆月都黯淡了几分。连着高楼纵深又开进去一座阔大的院落,楼台亭盖,游廊回曲,皆挑起绯色落霞灯,夹杂着排排彩色绸伞,灯火恍亮里,一院子丝竹弦乐,笑语谑言,笙歌曼舞,间或一队队彩衣髙鬓,粉面细腰的妙龄女子不时穿过庭院,在各个厢房间进进出出,将一个立春的深夜搅腾的好不热闹。
这正是月城里最是富贵温柔乡的一处所在,云停楼。
此时,月城南门通往云停楼的十里长街上,一匹青马拖着一辆纱罩金钿车正缓缓走着,紫纱深垂,香风细细。许是车厢里闷了些,一只素手悄悄挽起了窗边的紫纱,露出一张脸,粉面丹唇,云鬓如雾,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上,挑起一双细长的柳叶眉,天然一段媚态,尽在这眉梢眼角。这样一张脸,自是云停楼今春新进的花魁了。
云停楼是整个月城最得意的烟花胜地,掌事阁主也自是非同寻常,不仅庙堂江湖俱通,更是深谙人性最是喜新厌旧,故设了这新春花魁制,即每年都引进一位新花魁,立春这日入城,在云停楼娇养待沽,雨水这一日,大开筵席,曰神女宴,正式推出新花魁。故每年从立春至雨水这些时日,是云停楼最热闹的时候,城中富商巨贾,达官显贵,士子纨绔,皆纷纷来此会友议事,寻欢作乐,对新花魁翘首以待。这云停楼也着实有些手段,不仅搜罗了朝鲜八道的各色美人,就连唐国乐师,扶桑艺伎,更兼暹罗,安南,多食,花剌子模等国的异域美人也都能买到,且这每一届的花魁各美其美,梅兰秋菊,各擅胜场,极是满足了各色偏好。同时,众花魁明争暗斗,互相钳制,也免了一家独大,恃宠而骄,掣肘这掌事阁主的统驭。
今日立春,正是新花魁进城的日子。
花魁微抬着下巴,遥遥望着夜空下光彩流离的云停楼,粉面上已带了几分娇媚的笑意,又放眼望去这四方城,只见城墙巍峨,楼宇连绵,商铺林立,灯火辉煌,这一番富贵繁华自是前所未见,心下不由更起了欢欣之意。正恣意欣赏这王城气象,一瞥间却见到马车后面跟了一骑,月色下看得分明,马是玉骢马,人是玉衫人,斜坐在马背上,说不出的风流潇洒,青色笠帽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精巧的下巴,唇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饶是花魁也红了脸,缓缓放下了紫纱,微垂了颈子坐在车里。耳听得车轮粼粼,马蹄哒哒,似敲在心上,终是忍不住,又掀开纱幔一角朝后张望,见那一人一马仍是不疾不徐的跟在她的车后,马上人身姿慵懒,笠帽也遮不住那赏玩的目光,见她含羞带笑的望来,便轻笑道,好香……
花魁急忙放下了纱幔,心底又羞又喜,轻叱一声,登徒子……却是似怨似叹。
金钿车一路迤逦驶进了云停楼,那一人一马也慢悠悠跟了进去。穿过前庭,金钿车绕过主院驶进了后院偏厢里,那一人一马却径直踏进主院,停在院中一棵参天花树下,马上人翻身下马,早有小厮一路小跑过来殷勤备至将人引到一处幽静的南厢房里。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个书童打扮的侍从便敲响了南厢房的门。
敲了半响,门却不开。书童叹了口气,张口唤道:少爷,大人让您即刻回府。
门里沉默了一下,接着传出一声慵懒的长叹,片刻后,房门打开,探出一张嬉笑的脸,肤白如玉,俊眼修眉,尤其是那笑容,纯净如一汪清泉,这让他的脸呈现出一派少年的天真,他的嗓音,声调也带着一种天然的让人不得不好脾气的温柔,只听他笑道:又来了……,我才刚回来……
书童只躬身道:少爷,大人让您即刻回府。
少年看着眼前毕恭毕敬的书童,敛了笑容,嚷道:无趣无趣…罢了,我这就跟你回去。转身关上房门,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绿腰姑娘,今宵良景美意,看来又只能辜负了…等几日后再来……
绿腰手里握着一个卷轴,缓步穿过庭院,走到那棵花树下,不由得停下步子,仰起了脸。那是一棵古樱木,云停楼日日烈火烹油,川流如织的人气催得这一树樱花也开得比别处早些,已簇簇开出一树纷纭,夜风吹着,细碎的花瓣落下来。绿腰看着落英覆地,不由得想,开得早,落得也早。
刚转过抄手游廊,一抬眼便看到银姬正携着一个抱琴的侍女走来。绿腰眉心微拧,不想生事,便低了头想匆匆而过。不出所料,银姬横身拦下她,挑眉轻笑道:怎么,那位公子这么早就走了?画儿还没画完吧……呵呵呵呵呵……
银姬的冷笑又尖又脆,绿腰心下一沉,只抬起脸看着她。银姬见她又是如往常般只冷眼看她,心下更是恼怒,面色也红了,嗤笑道:那位公子次次都翻你的绿头牌又如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受宠呢,其实不过是去做笔墨伺候罢了,呵呵呵,你倒痴心,空收了半屋子的画儿呢…呵呵呵呵……
银姬是前岁春上的花魁,人如其名,通身莹白胜雪,纤秾合度,脸若满月,杏眼桃腮,美得活色生香。而绿腰是去岁的花魁,风姿袅袅,举止蹁跹,一双清露般的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层流光,似愁似怨,又似藏着情丝万千,一抹细腰不盈一握,故得名绿腰。论姿色,银姬或许更胜一筹,但绿腰精通诗文书画,更下得一手好棋,便深得这城里文士儒生的喜爱。可谁不愿陪在那些知书达理的少年郎身边呢?尤其是那位尚书府的公子,也不知为何,每次来只点名绿腰作陪,那样俊俏的少年郎,只看一眼,便忘不下……银姬对绿腰又恨又妒,她二人本就是有争竞的花魁,因了这一层怨愤,银姬就更是处处针锋相对了。今日是新花魁入城的日子,她早间便不痛快,又见那位公子一回城便直接来这云停楼点了绿腰入室,更是怒火中烧。现在狭路相逢,定要好好奚落一番才痛快。
绿腰只漠然看着她,不待她继续发作,一侧身,轻巧的绕过她,头也不回的去了。银姬看着她不疾不徐的背影,绿裙迤地,细腰柔摆,轻盈的如一枝春柳在晚风里翩然走远,只恨得皱眉咬唇,浑似要哭将出来。
与王宫只隔着几条坊街,靠近东城宫门,坐落着一方幽静的宅邸。青瓦白墙,院落纵深,处处植了绿竹,伴以芭蕉,假山奇石引出道道清溪,沿院中各处回廊迂回蜿蜒,巧妙流经府内几处花园,汇于府邸后方一潭清湖,湖边长了一棵梨花树,树身古虬,满树碧蕊翠叶,蓬亭如盖。此时已是深夜,院中灯火寂寥,独南侧书房仍高烧着银烛,礼部尚书边大人坐在几前主位上,玉面青须,眉目雅致,却带了怒色,看着坐在身前的独子,当今司天监国仙金乌信关门弟子,星月司监边伯贤。
边大人斥道:堂堂星月司监,三品官员,休沐时不回家拜望祖母高堂,却直奔那烟花地,成何体统!我边家三代世袭礼部尚书,诗书传家,举世清誉,倒出了你这个浪荡子!你不顾念祖母挂念,高堂白发,却也置王恩浩荡,朝堂重任于不顾么?
伯贤端坐在下位,只恭声道:孩儿知错了。
边大人一听又是这话,怒容更甚,这一年来屡次训诫,他都是这般不恼不辩,规规矩矩的行礼,就这一句话。但出了门,行事做派,依然照旧。也曾下死手鞭笞过一次,结果刚打了两下,老祖母颤颤巍巍的扑进了房里,一把搂住不让打,又哭又骂,又闹着要带着这独苗出去开府另过,唬得合府都跪下来求老祖宗息怒。如此闹了这一次,边大人也只得撂开手不再多管。只是这次甚是荒唐,新主登基才几个月,朝堂上新旧交锋,暗流汹涌,情势波谲难辨,此时最是要谨言慎行,不得行差踏错半步,他倒好,在宫里当值月余,休沐了却不回家,又去那花柳之地,若被有心人参一本,指责他罔顾恩亲,耽溺风月,他这三世尚书的门楣怕是就有了污渍,更怕就此在朝堂势争里留下祸端。
边大人长叹口气,看着眼前的儿子,实是想不明白这个被悉心栽培,寄予厚望的独子如何就成了今日这般荒唐的模样。虽说自小祖母溺爱了些,偶有顽劣,但聪明乖觉处,也是万个也不及他一个的,年岁稍长后,更是以才思敏绝,性情谦和,称颂于人前,幼学时便被先王钦点做了东宫侍书,入宫伴读世子,一路伴着世子长大,亲厚非常。八岁时被国仙金乌信看出些慧根,便入了司天监修习星象之术,十五岁便拜官星月司监,亲友同僚皆贺他老来子得了麒麟儿,下一任国仙之尊,必是他这麟儿无疑了。边大人欣慰之余,在朝堂上愈发低调,家训也愈加峻严,好在一直未出什么风波,儿子除了呆在司天监的日子越来越多,其他倒也没什么差池。谁知去岁春上,他不知怎地去了趟云停楼,认识了那个叫绿腰的当届花魁,便突然转了性子,时不时便去点那花魁作陪,消磨半夜。他听闻后,气个半死,派家仆将他带回府大加训斥,谁知他就那么恭恭敬敬跪着,只说一句,孩儿知错了,让他一腔怒火倒不知道怎么发出来!边夫人得知后,起初还以为他年岁渐长,已通人事,倒欢喜起来,先是安排了几个头面干净,能巧温婉的侍女在他房里,又拜会了几位嫡女正当龄的世家夫人,谁知他却在司天监一连住了几个月,连家都不回了。这次轮值休沐,他不说先回府见过祖母高堂,却直奔那绿腰去了!真真是气煞!
父子二人对坐半响,终是边大人又长叹一声,道:罢了!你这几日只在府中安生呆着,主上今日在朝上颁了诏令,命金乌信率司天监下去各州道,修建瞻星台,亲授天象水利之事。你虽是休沐在家,但主上不日便会去亲巡各州道瞻星台并农耕徭赋减免一事,伴驾随侍里,怕是少不得你这位星月司监,你总不会想谕旨宣在那云停楼吧!说到这里,边大人的声音里又带了怒气。
伯贤只恭声道:儿臣谨遵父亲教诲。
不几日果然下了谕旨,命星月司监边伯贤于三日内抵月城以西百里外的旲州,以辅女王治水改渠一事。伯贤轻装简从,只带了书童从录一人,连夜出了城,往旲州去了。
龙津江凌汛未过,一江浊水浩荡,浮冰触撞,响裂长空。其时暮云暗积,江风怒急,德曼独立于堤上,只望着长空,容色郁虑。忽听身后有人秉道:微臣参见主上。
嗓音温柔入耳,德曼面上先笑起来,转身道:你来了。
伯贤躬身道:是。
德曼携了他的袍袖将他扶起,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必要这些虚礼。我算了你的脚程是明日,你却现下就到了。
伯贤笑了笑:微臣的马快些。
德曼携着他的手,见他面上颇有风尘之色,便道:虽说河工事急,玉奴你也该仔细身体。
玉奴是他的小名,她这样叫他,自是因为自幼学时他便伴着她在太学读书,自是叫惯了的。两人并肩望着江面,伯贤道:旲州段河堤年前并未整修完结,现下已开春,凌汛接着春汛,更兼春耕将至,桩桩件件关着民生国计,微臣不敢怠慢。
德曼面上又起了郁色,道:这江绵延数百里,途径我新罗大半州郡,我自月城一路沿堤巡来,满目只见茅屋薄田,荒村横陈,连走几十里,几乎见不到几户炊烟,连鸡鸣都听不到几声。这旲州离月城不过百里,还是我王城直御,竟然如此饥贫凋敝,不敢想我朝鲜百姓在月城望不到的地方,该如何过活。
伯贤听她语意凄苦,默了半响,道:主上到旲州当日便免了州府金善庆的官职,治他修堤不利并贪腐等罪,现下这一州的政务刑事并河工诸务是由谁代持?
德曼道:月前我已命司宪府府君张艺兴携宪吏来了旲州,主理一切事务,就地审这金善庆的案子并整顿旲州吏治。
伯贤顿了顿,道:主上已开弓,微臣手里的刀也要磨快些了。
德曼道:推金善庆出来祭刀……她脸上冷冷绽开一个笑:好一招断尾求生!
暮云越压越低,风里带了水意,候在堤下的内侍奉了御伞过来,伯贤将德曼罩在伞下,二人望着滔滔江面,见沙鸥低徊,山雨欲来,一时沉默下来。
第二日一早,伯贤便陪侍女王登舟顺江下巡,去往正在修的瞻星台,金乌信恰去了下一郡,命副使在此监工。因着建瞻星台一事紧急,故金乌信每到一州郡,只在关节处做出规矩,余下的工程部分,由司天监几位副使监督工部成建。德曼见瞻星台已初具规模,心下稍宽。一路巡回,船近岸时,日色已偏,德曼见西天红霞漫烧,一江粼粼,便携伯贤在甲板上赏景吹风,歇一身倦意,见江面上又远远驶来一条大船,船头立着一人,一身朱紫官袍被晚霞映的甚是夺目,江风猎猎,吹着他袍袖翩飞,颇添飞扬之致。到得近前,看清容貌,淡墨画就的眉眼,细鼻挺翘,唇若桃瓣,紫衣秀面却掩不住遍身清肃之气,不是那司宪府府君张艺兴又会是哪个?
德曼面上带了笑意,看他船到近前不待靠岸便忙踏了搭桥过来拜见,德曼携了他起身,道一声“爱卿查验堤防十几日,着实辛苦了”,又与伯贤见过礼,刚欲一起下船登岸,船侧忽然传来一阵喧闹,耳听到底舱有船工惊呼“江里有死人!”,三人齐回身看向江面,见船侧江水里正浮起一物,艺兴眉心一拧,正欲转身,伯贤已一步挡在了德曼身前。
艺兴拜倒急道:此等秽物万不可污了主上的玉目!请主上与星月司监先登岸回府衙,微臣将此事安妥再来面圣。
德曼在伯贤身后道:朕曾御驾亲征边境,见得死人还少么?
艺兴语气仍急:兵营战场与这阴凶腐秽之事很是不同,万望主上体谅微臣的一片苦心。
张家世代执掌典刑,他自幼时便随在父亲身侧习艺,读医典,药理,刑律,断狱,剖检,他第一次检尸时,抖如筛糠,呕得心肝肺都出来了,回家几日不进水米,大病一场。可他性子倔,心里容不得自己不能,认定只要拼尽全力,自有结果,硬是学了通身的本领,少时便声名鹊起,如今双十年纪就承了这司宪府三品府君之职。
德曼自幼习武,又历沙场,早见惯生死,心里毫无惧悸,但听他语意急迫,又见伯贤不顾臣下之礼只一意挡在她身前,感于他二人一片赤心,顿了顿,道:也好,我与星月司监先等在舱内,你速唤衙吏及仵作过来,将此事先勘探勘探。说完也不待艺兴再说什么,携了伯贤进了船舱。
君臣二人在舱内刚坐定,伯贤愁容满面正要再劝,德曼忽然探身对他低语道:早闻听咱们这位新府君人送“张神断”,十几岁时便断狱如老吏,朕早想见识见识,不想今日有这个巧合,玉奴与我耐心一观便是。
伯贤看她笑脸,不由得就想起少时在太学读书,太傅抽他背书时,她脸上也是露出这般笑意。心里忽起了一圈涟漪,慢慢的散开,一时也不知想到了哪里,不由得沉默下来。
就听甲板上脚步不断,一众侍卫去到岸上,再将那尸身从江里打捞上岸,艺兴带几个宪吏下船去勘验,并派人去找府衙及仵作。江里死了人的消息不一会儿就传开来,引得不少乡民前来围观,被侍卫们远远的挡在堤上。正吵扰着,一个素衣女子边大哭边沿着江堤奔来,德曼远远见她冲到人群里被侍卫拦下,却仍不断挣着向前,江风将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吹到舱里,“夫君呀……你死得好可怜,你怎么……大人,大人,你要为民妇做主,我夫君不会抛下我的……大人…民妇……”
就见艺兴说了几句什么,侍卫放那妇人冲到尸身边,倒地抚尸大哭,一时间满江面都是那凄厉的哭声,艺兴站在一侧看那妇人哭了一会儿,似乎是又唤了几个乡民到跟前问了几句,乡民退下去,艺兴忽然蹲下身子对那妇人说了一句话,那妇人的哭声骤然而停,德曼凝了神细看,见那妇人忽地狂笑起来,俯身倒地,艺兴一挥手,几个侍卫上前将那妇人押解下去,并那尸身一起抬着往府衙方向去了。
德曼与伯贤对视一眼,皆满腹疑问。片刻后艺兴上得船来,刚欲进船舱来复禀,就看见一众府衙并几个仵作才匆匆赶到,艺兴站在船头对众人道:案子已破,那妇人已招供,你等回府衙让她签字画押即可。
德曼与伯贤又对视一眼,双双面露惊异,这时艺兴已进得舱内,还未开口,德曼便问道:此案是如何破的?
艺兴躬身秉道:回主上,是那妇人与人私通,谋害亲夫。
德曼道:细细解来。
艺兴道:是。那妇人到得近前,微臣便生了第一个疑惑。她当时抚尸大哭,说她夫君月前忽离家不归,她在家中日日盼得心切,声声喊她夫君为何抛下她,甚是悲切,然微臣细看她头面,却是妆面细致,试问哪位真心挂念月余无音讯的夫君的妇人还会有心装扮?
伯贤道:女子多爱美,这妇人或许一贯用好面貌示人。
艺兴朝伯贤躬身道:边司监所言亦是有可能,然那妇人倒地时,微臣眼快,见江风吹翻她襦裙一角,露出一点袜边,却是上好的白玉绸。
德曼伯贤皆没发话,只是望着他,让他继续说下去。
“那妇人奔来前,我粗粗检了一遍尸身,那尸身沉在江底概有月余,衣衫全无,皮肉也多烂开,面目完全难辨,但微臣细看了他的双手双脚,关节粗大,脚掌手掌皆有未烂尽的老茧,且尸身虽肿大,但仍能看出身上脂肉很少,因此,微臣断定这尸身是个劳作之人,应是个撑船的船夫。试想,一介船夫,家中如何能富裕到让娘子用白玉绸做袜子呢?就是一般的官家小姐也只舍得拿白玉绸做衣裳。”
伯贤又道:或是这船夫非常疼爱他这娘子,攒了钱买了一小块绸缎就恰好只够做一双袜子呢?
艺兴又朝伯贤点点头,躬身道:边司监所言的仍是有可能,因此微臣在此处只疑她有奸,然断她杀人,则是在另一点上。
德曼道:此话怎讲?
艺兴道:不过是依了人之常情。一具面目难辨的尸身突然从江里冒出来,这妇人还未到近前便大哭是她夫君,她一没看面目衣衫,二没验身上胎记或其他标记,她是如何得知这尸身是她夫君呢?我也叫了几个乡邻近前问他们可认得是谁,都说已经烂到难认,因此,我断定这妇人定是知道她夫君是死了,不是不归家,再结合她细理妆面,穿那玉绸袜子也不过是在人看不见处享受好物,那她定是与人私通,害了她夫君。
德曼边思忖边道:她能无有凭据也认出她夫君来,或是因为夫妇连心呢,心下有感应。
艺兴道:主上所言极是,但在此案里,却不适应,因为还是不合人之常情。试想,自己心中所念那人,无故没了音讯,自是日夜挂念难安,若有人跑来说发现一个尸身,我断不愿是她,见了那难辨面目的尸身,我也断不信是她,哪有人一见一具无主尸身便立时认定是自己的连心之人呢,只恨不得绝不会是那个人。
德曼一听到那句“所念之人”,心上立时念起了那玉心殿里的人,自己出巡已半月,无一时一刻不在挂念……相思一起,整个人便陷住了。艺兴说完等了片时不见德曼发问,抬眼一看,德曼面色甚是柔软,只沉思不语,错目再看伯贤,却见他正望着德曼,艺兴面色一怔,忙垂下了眼。
德曼一敛心神,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先王在时便常常赞张诤老府君审案既严且明,慎用刑,却极细致,又擅攻心,你现在当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艺兴拜伏道:微臣不敢当。只愿不负主上恩典,不负朝堂重任。
伯贤也点头赞道:府君大人果然明察秋毫!那妇人想来是害了自己的夫君沉尸江底,以为可瞒天过海,不想咱们的船吃水深,搅动了泥底,让那尸首见了天日。那妇人倒也精明,立时演了这出戏,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被府君大人一眼便识破了。下官佩服,佩服。不过,下官还有一事想问,
艺兴谦谦道:司监大人请问。
“府君大人在那妇人耳边说了何话,让她忽至癫狂?”
艺兴却朝德曼道:微臣正要回禀此事。
德曼道:讲。
艺兴道:主上命微臣巡龙津江沿岸江堤,微臣每日与宪吏翻看水务账本,随时停船上岸巡查两岸堤坝,这十几日皆是这般走走停停,将大半堤坝都检了,其余都还好说,独这旲州段修堤不仅未完工,工程也是粗制滥造,隐患极多,且账目与工部支出对不上,足差了三万六千六百四十五两银子。
德曼冷哼一声:这金善庆好个胆子!
艺兴道:微臣细查了几笔账目,发现这些银钱多与宗亲府君有勾连,……
宗亲府君四个字一出口,德曼与伯贤对视一眼,又听艺兴继续道:微臣想今夜便回府衙将这一州所有的卷宗都阅一遍,定能找出更切实的东西。至于那妇人,我只是低身问她,那奸夫是金善庆府衙账房算士是也不是?她没料想我竟能把奸夫也堪出来,当即便全溃下来,一边疯笑一边自语“果然报应!”“果然报应!”。我不过是在账目上查到了那算士伪装的几笔支出,恰这案子一出,便猜到是他挪去养奸了。
德曼伸手过来携住他的袍袖,叹道:有能臣若二位,朕心甚慰。
地上二人一起叩拜谢恩。
艺兴率众宪吏接连几日点灯熬夜查完了旲州近十年的全部卷宗,果然是积弊深远,贪苛腐渎自不必说,滥用私行,强占民田,纵奴伤人,就连先王国丧期间私自纳妾都翻出来了。德曼坐在大堂主位上,望着案上厚厚的几摞卷宗,恨声道:这旲州居王城脚下,倒成了个法外之地!金善庆于先王四十五年被金仑荐于旲州做州府郡,满算不过四年,倒真是好政绩!一抬眼又见几个宪吏搬着几摞卷宗从侧堂正往大门去,德曼问道:那又是些什么案子?
艺兴坐于下首,躬身道:是近几年失盗案卷宗,微臣已核验,并无大误,故没有呈给主上,只令仍搬回后堂封存。
德曼眉心微皱,道:此地民风竟如此不堪?
艺兴道:卷宗虽繁多,不过皆是小案,所失所盗皆几钱之事,且案情明了,证物清楚,赏罚也在律法适应之内。
德曼大奇,道:这些案子都所犯何事?又因何而犯?犯案者是何人?
艺兴不懂女王缘何突然对这些勘验无误的民司卷宗如此追问,只如实回到:回主上,犯案之人皆是本地村民渔人,多是小偷小摸,或当街窃一个馒头半个炊饼,或于别人后院拿走衣衫肉干,皆是杖三十以内的刑,再服力役。
坐在对面的伯贤听完心口一滞,抬头去看女王,果然变了脸色。
德曼面沉如水,只道:把卷宗都呈上来。
堂上的气氛骤然冷下来,几位宪吏忙躬身捧上卷子,又躬身慢慢退下去。
德曼将卷宗逐个打开,一一看下去,一整个大堂静得连呼吸都不可闻,只偶尔翻几声纸响。
大堂门口的日影已斜下去一尺,德曼合上手中最后一卷,沉坐在主位上,半响,问艺兴道:你方才说服力役,都是何役?
艺兴现下隐隐已明白女王缘何变色,心中微叹,从座上立起,躬身道:修堤,治河,拉纤,或做官宦家役使。
德曼怒到极处,反倒笑了一下,缓缓道:八十老妪上街偷了半块炊饼,官府只看她是贼,却看不见她五岁的孙子快要饿死了。卖炭的五旬老父拿了主家半块肉干被罚修堤,翻到江里淹死,十三岁的女儿插草卖身葬父。新婚的丈夫翻进别家后院拿走了一套衣衫,只为了给逃荒捡来的妻子蔽体,便被罚去做官奴,妻子做官婢。这旲州府大小官员个个皆是国之蛀虫,贪赃枉法,怙恶不逡,倒个个活得逍遥自在!这倒真如唐书《庄子》所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艺兴心下沉痛不已,默了半响,道:虽情有可恕,然律法不可废。
德曼微点头,似是自语,“律法不可废,律法不可废……律法是不可废,因为不是律法让百姓成了贼,”抬首,已是满脸哀戚,“是朕,让百姓成了贼。”
伯贤心下大恸,离座躬身道:主上何须自苦?这皆是旲州一干官吏之罪,是他们辜负圣恩,罔顾王法,仁义不存,于国于民皆罪该万死。
艺兴也道:主上亲巡这旲州,已是王恩浩荡,百姓已蒙天恩,是莫大的福气。
德曼苦笑了一下:朕是国主,民是朕的民,可那官,也是朕的官。是朕,愧对这天下万民了。
座下二人一时噤声,只听女王扬声道:星月司监,拟诏。
伯贤立时进到案前,铺纸执笔,待女王诏令。
只听女王一字一字道:诏,罪己:
伯贤手一抖,霎时不会落笔,就听到艺兴喊了一声“主上”,近乎哀鸣,堂上的人全跪了下去。
“朕以幼冲,奉承洪业,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之和,至令百姓饥荒,更相啖食。万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痛自刻责,举措未公而贤否杂进,抑牧守非良而狱犴多兴,赏罚失当而真伪无别,道殣相望而流离无归。四方多警而朕不悟,郡黎有苦而朕不知。永怀悼叹,若附渊水。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一笔一划,割在心上。伯贤将一角案缘扣进手心,慢慢写完。
回到月城,已是一月之后,入城时正驰宵禁,伯贤递出腰牌,街使验过放进城来,正欲行,忽听见城门角一阵哭泣哀求声,夹杂着军士大声的呵斥。伯贤循声看去,见一板车停在门下,车上用草席盖着一人,车前一个粗布衣衫的中年男子正跪在两个军士面前哭求,“军爷行行好,行行好…发发慈悲吧,我老母亲突发了急病,实在耽搁不得,需向前街的医馆去治,军爷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军士不耐烦的呵斥道,“没有保单,文牒,谁敢放你过去!勿再搅扰!速速返回坊中!否则以犯夜大罪论处!”边说边用棍杖抽打那中年男子,那男子救母心切,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抱住军士的脚不断哭求。
伯贤心头涌起一阵凄楚,身旁站着的从录已察觉到他的神色,不等吩咐便走了过去,喝住行凶的军士,递上金鱼袋,扬声道:这人是我们府里的马夫,因老母生病,我家老爷特准他去前街医馆医治,请二位军爷行个方便。
二人见他手里的金鱼袋,立刻敛了声息,开了去往前街的坊门,那男子千恩万谢,拉起板车匆匆的去了。
伯贤坐在马背上,从录牵着马沿长街一路走着,今夜又是一个满月,银辉遍洒,月城仿建唐制,十二条官道,东西四道,南北八道,分出了四十个坊,东西两市,街坊坐落如棋盘,坊市分隔,夜行宵禁。若有紧急,出坊需持坊正所具的保单和文牒,否则一律不得放行,若有犯夜者,按律轻则杖行二十,重则可当街射杀。然人生无常,常有因急病或妇人生产等紧急事要出坊却恰逢宵禁刚落的人,便生出更多悲欢离合来。
伯贤望着当头那一轮明月,心头不由得浮起一句唐人的诗,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
善德王建福四十九年夏六月,宗亲府君金仑因旲州案贪腐一事被揭,更兼藏匿数千小户户籍,以逃国税,巧取豪夺,侵吞万顷良田,数罪并罚,大辟。八月,驻守伽耶城大将金武罗因一桩真平王建福四十七年的灭门旧案牵连,竟被查出数封与百济大将沙乞的亲笔书信,通敌卖国之罪,诛九族。女王收回西境大营兵权。五十年春正月,改国号仁平。
烟花三月,冰消雪融,柳绿莺啼,新任户部侍郎边伯贤于朝堂上上本谏言改制坊市制度及官妓奴籍脱籍一事,当堂掀起波澜。女王竟允此奏,并命伯贤主理此政。
是夜,尚书府南书房又高烧银烛,边大人满面惊痛之色,训斥端坐在下首的儿子。
“我以前只道你是荒唐,不想你竟是不声不响翻下天来!那金武罗和大君是亲甥舅,又是西境大营掌兵十万的主帅,你也敢!幸好主上有手段,以议唐战和一事诏他回朝堂,当堂拿出书信治他通敌之罪,才收回这兵权。这个中万千凶险,我现下每每回想,都惊出一身冷汗!若有半点差池,这新罗主位上坐着谁都是另说,我边家几世累袭,也就毁在你手里了!我之前见你打马冶游,觉得甚是伤心,不成想你竟是打着那幌子做这等凶险之事,我现下倒愿你是真醉心风月呢!没得给我们边家惹下这能灭门的祸来!”
伯贤起身跪倒,恭声道:孩儿不孝,让父亲忧心了。
边大人又怒道:这大祸刚闯过去,今日在朝堂上又要议改制一事,怎么说?月城禁卫辖于兵判,贱籍开豁从良又要惹恼多少人!云停楼阁主侍奉的是哪位你不清楚?你知不知道这都是废旧立新的路子,荣臣重戚哪个能依你?
伯贤淡淡道:孩儿兼了这户部侍郎,城坊改制并贱籍等事皆为职责所在。
“你!”边大人怒得一时无话,只恨声道,“你是真不知道怕!”他颓然坐在位上,望着挺身跪着的儿子,烛火映着一身月白袍子,清眉俊目,还是个少年郎的模样,做的事却桩桩件件势如猛虎,直看得人惊心骇魄!他无论如何想不通,边家世代荣华,家风谨严,于朝堂上左右平衡,到了他这里却是势如破竹,毫无瞻顾,若是生性贪权势,也算有缘由,但他自小散淡,更爱那些星象玄学,不然也不会被国仙金乌信一眼相中,进了司天监。可现下这般性情大移,舍出命去似的到底为那般呢?
湖边那棵梨花树全开了,一树碧蕊叠瓣,冷香袭人。伯贤立于树下,只望着湖面月色粼粼,晚风吹花瓣零星如落雪。从录寻到后院,近前低声道:绿腰姑娘邀公子一见。
还是那个南厢房,还是那个人,可绿腰知道,一切都不会如从前那样了。也不会再如从前那样了。
绿腰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嗓音如哽血,道:多谢公子替绿腰报得大仇,让我父亲沉冤得雪。这般再生之恩,绿腰感铭终身,日后定日夜为公子祈福,愿公子事事遂愿,福寿安宁。
伯贤却也躬身行了一拜,道:此番大事,亦是姑娘助我才成,我亦要谢你。
建福四十七年的一个大雪夜,伽耶城守丞顾君言一夜被人灭门,家宅被焚烧殆尽,一家老小尸身都葬在了大火里。城中百姓既骇且痛,都道顾守丞博学儒雅,事民如子,清正勤勉,能得罪什么人惨遭如此大祸。官府来查,顾府被烧成了平地,几十具尸身全化了灰,哪里能有半点线索,最后只能封档成了悬案。
两年后,云停楼新出了一位花魁,名唤绿腰,风姿楚楚,诗才绝艳,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做的文章比那些成均馆的儒生都好,立时声名大噪,人称“艳女史”。
这绿腰,正是顾君言最宠爱的嫡长女。
灭门那夜,她恰好在府门前捡到一个冻得奄奄一息的姑娘,将她留在自己房中悉心照顾,后半夜去厨下换水,突听院中跳进数人,霎时刀光剑影,一片血肉横飞。她急冲出厨房,或是太过惊恐,也或是照顾那个姑娘太耗神,惊怒之下她竟晕倒在了雪地里。那些贼人将她阖府上下二十六口人全部杀尽,然后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最后将尸身点数,放一把大火,将一切烧了个干干净净。她被雪覆住,躲过杀戮,又被大火烤醒,拼命冲出火海,一路逃进山里,不想又遇山匪,被卖到云停楼,自此堕入风尘。从官家千金堕入烟花地,直如堕入阿鼻地狱,唯一撑着她活下来的就是日夜煎心的仇恨,她定要查出凶手,为全家报仇。可她一介烟花女子,被困在这云停楼,千头万绪,无从下手,她使出遍身才艺,吸引这一城的权贵士子,只盼能寻得哪怕半点蛛丝马迹,结果却是只有附庸风雅,艳名远播。直到那一日,她进了这偏隅南厢房,抬眼见一少年郎端坐在烛火下,容光清雅,神意潇然。一开口,那般温柔的语调,让人不由自主的信他,可那温柔的人说出的话,却让她直接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南厢房里,那人竟守了她半夜。见她醒来,忙近到身前,柔声问,姑娘可好一些了?
她像突然从噩梦里惊醒,一把拉住他衣襟哭道:公子所言可是真的?我全家被害是因为父亲偶然截获了一封通敌的密信?那人是谁?是谁?害我全家的是谁?是谁…是谁…
她哭得简直要呕出心来,他只任她伏在怀里涕泣良久,轻抚她后背来安慰。
她似是将这半生的眼泪都哭出来了,良久,抬起头,双目尽红,全是恨意,问他:那人是谁?公子如何得知这些?又如何得知我便是那侥幸逃出来的顾家女儿?
那公子道:实不相瞒,小子因公务查这人,循着草蛇灰线发现了这桩悬案,又多方查找,才找到姑娘你。姑娘出身诗书之家,蕙质兰心,实不想竟陷在了这里,当真是珠玉堕于泥淖,实是让人叹运命不公。委屈姑娘了。
他脸上竟是疼惜,她一愣,霎时委屈排江倒海压顶而来,她又伏在他怀里痛哭起来,似一个迷路归家的孩子。
他安静的等她哭完,见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才开始谈要紧处。第一句便问她:姑娘可知道那封信藏在何处?
她摇摇头,现下才明白当年他们杀完人,便掘地三尺的翻腾,最后直接放火是为了什么了。一想到那个雪夜,她的眼泪又涌上来,她拭了泪,道:父亲从未对我提起此信。
“那姑娘对当年事可有任何紧要的忆处?令严有没有特别的话,你当时不明白,但现在能记起来的?”
“也没有。家父极少与我谈公事。”
“那令严可有莫逆之交,或值得托付的亲友?”
“家父广结善缘,朋友众多,然人心难测,或许都值得托付,也或许无一敢托付。”
他面露欣赏,“姑娘冰雪聪明,对人心果然看得透。”
“令严可有常去的地方?”
“家父寄情山水间,倒是常去城南的伽倻山。”
“令严或留有一件半件诗句书画等物?”
“无有半物,父亲甚至连一处荒坟都没留在这世间……”一想到这般生死匆匆,不留半点痕迹,她悲涌肺腑,又啜泣起来。
问到此处,他也知道怕是真的无迹可寻了,或许那封密信已经毁在了大火里,也或许已被那人夺回销毁,一时心里沉滞如压千钧,房里只剩她的啜泣声。
她泣了半响,绝望浓如黑雾升上心头,忽然浓黑里闪过一道霹雳,她忽然抬头问他:公子可有那人字迹?
他一愣,心念霎时清明,脸上的笑容又惊又喜,她点点头,轻声道:父亲自我幼时便亲自教我诗文棋画,教我书法,我擅模仿诸多大家,十几岁时临父亲的字,他自己都辨不出真假来。公子若信我,给我三个月,我定能做出那信来。
他笑起来,如夜昙乍放。她低下头,心绪翻涌如江潮,身侧有他,如江上升一轮明月。
凡此三月,他成了云停楼的常客,不断带那人上达朝堂的一些表章奏本来给她临摹,他则在一旁作画,偶尔也会抚琴,轻吟一支古雅哀婉的曲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
……
反反复复 ,只是这一句。听的人心思百转千回,绕成千千结。
她知道这首曲子,唐国古曲《越人歌》。那后一句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绿腰见他敛了往日的轻浮形状,知道这该是最后一次见面,却仍忍不住问了出来:公子以后便不会来这云停楼了吧……
伯贤道:此间事已了,便无由再来。
绿腰听那“无由”二字,如针扎在心上,紧咬下唇缓了那阵刺痛,缓缓道:公子的大恩大德,绿腰永世难忘。只盼有来世……再报。愿公子万福金安,……得偿…心愿…
伯贤道,“谢谢姑娘,”顿了顿,又道:姑娘再耐一些时日,该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到时天大地大,姑娘可活得自在些,也愿姑娘往后得老天补偿,平安顺遂,自在喜乐。
话说到这里,就该散场了。伯贤躬身拜别,缓缓行至门边,绿腰突然出声唤他:公子可知我本名?
伯贤转身,看着她容色凄绝,心下叹了一声,道:请姑娘赐下。
绿腰忽然拿襟前丝帕蘸着案上杯中清酒,拭去面上粉黛口脂,竟是一张出尘绝俗的脸,黛眉低敛,一双水色剪瞳蕴风露清愁,她直望进伯贤的眼睛里,一字一顿,似嘱托,又似低诉,道:我叫顾之恒。公子要记得我的名字。
伯贤微笑道:顾之恒,如月之恒。好名字。我记下了。然后,他敛了身,对绿腰深深拜了一礼,恭声道:顾姑娘,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兀自珍重。
多年后,伽倻山上一座道观里,有一老尼于睡梦中驾鹤西去,女弟子去敛她身后物同葬,见窗下一只旧木箱,打开却是一箱子的画轴,打开看,有画完的,亦有未画完的,但每一幅里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或玄衣束冠,或赤服金冕,长眉凤目,丰颐朱唇,风姿绝代。
又是一个上元节。月城繁灯千竟,烟花漫天,人群如潮,漫涌在街坊里市,大街小巷。此时是仁平四年,月城早废弛宵禁,坊市互通,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琳琅满目,昼夜不歇。伯贤带着从录挤在人群里,信步逛赏,见月上枝头,人间繁盛,心下也慨然。
转出拥挤的官道,伯贤贪看那月色,便挑了一条幽静些的小巷,带着从录逐月而行。行至一户人家时,伯贤忽然停下脚步,驻足细看那朱红门上挂着的喜袋,月光明亮,能看清是大红喜袋上绣着一个胖圆的鲤鱼,这是喜得贵子了。伯贤望着那红彤彤的喜袋,半响,轻笑起来,自语般道:世间的寻常夫妻,倒能得这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有些人,好似有了很多,偏偏这寻常之事,这一双人,就求不得,想都不得想,不能想……
从录在他身后,垂首站着。一条巷子,深长蜿蜒,尽头一轮明月,照着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