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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克里斯篇:故园无此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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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今儿是下元节,月城阖城团斋烧库,祭祀祖先,祈求三官禳灾拔苦,荐亡解厄。宫里也设了道场,国仙金乌信亲自主持,修斋设醮,祈福占卜。金乌信因着年事已高,自女王登基后便请了王命,常居宫中,只做些内宫祭祀修福之务,司天监交由关门弟子边伯贤总领。这边伯贤出身真骨,祖上三代袭礼部尚书,他自八岁便入司天监跟随金乌信修习星象术,自此已有十载。因他深具慧根,聪灵机敏,是以金乌信早早就将衣钵真传于他,且自他后便不再收亲传弟子。现下终将司天监一职交付于这最得意的弟子,也算了了一桩多年的心愿。女王早间已下了王命,大赦天下,午间率百官赴司天监,星月司监边伯贤一身白玉纱袍服,仙姿飘逸,率十二名白衣星官,焚香持笏,早已等在观星台上。女王登上观星台,昭告天地,拜谢三官,祭祀祖先,众官拜在台下。灿烈作为唐国质子,也循例拜在众官中。
焚香祝文,三跪九拜后,灿烈举目望向观星台,见女王玄衣飞龙,金冠玉旒,于青烟缭绕中,肃立祷告,身后随侍众白衣星官,一派肃穆,心上不由得想起长安的下元节。长安的下元节,家家焚烟,户户斋天,宫观士庶,持斋诵经,至晚间,阖城张灯,满街烟火,百姓纷纷涌到街头踏歌游行,观景赏月,说不尽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灿烈不由得目送长空,今夜,长安的圆月,也会如记忆中一般圆满吧。
今夜,月城的月,也是圆的。一轮玉盘,高挂于夜未央,静静照着已沉沉睡去的四方城。城墙上卫兵已换了下夜值,巡夜甲兵举着火把游走在层层宫墙间,忽听一声夜枭低鸣,似有轻风过墙,甲兵猛回头看去,只见几只寒鸦正从圆月清亮的心子里疾掠而过,霎时复归沉静,只剩宫墙寂寂,月色清寒。
晏清殿里只点着一灯如豆,灿烈一身素服,坐在灯下。自夜宴归来,他便换了这身素服,垂目枯坐。今日是下元节,是这一年里最后一个有月亮的节日,他作为唐国质子,白日里自是遵守新罗礼制,随朝祭礼。等深夜回到晏清殿,他默默换上了这一身初入月城的素服,这是他最后一身大唐衣冠。李阙,文重,阿满,皆换了唐国衣冠,摆桌设贡,焚香祭酒。祭祖完毕,四人默默对饮,望月不语。阿满喝多了,和衣睡倒在他身侧,文重已自去休息,只余李阙还守在他身侧,见他一整夜都沉沉不语,知他心中悲苦,更是不再多言,只默默守在他身侧。
忽然烛火一暗,似有风入殿,李阙猛地一惊,看向烛火,却惊见几前竟已坐了一个黑衣人!
李阙大惊失色,刚欲拔剑,却被灿烈按住了手,他不明所以,但仍握着剑,心下惊骇不已,此人无声无息,身如鬼魅,瞬息间便坐在了身前,此般内力身法,他家公子都怕是不如。他惶急的看着灿烈,却见灿烈仍安然静坐,按着他剑柄的手亦没有运起半分内力。正惊魂不定间,对面的黑衣人缓缓拉下了面罩。
灯火下看得分明,一张脸似那神庙里的玉面罗刹,长眉入鬓,凤目凝寒,鼻起剑锋,唇畔蕴冷,长发黑亮如漆墨,只簪一支扶桑木,一身玄衣衬着宽肩窄背,劲腰长腿。他只是坐在几前,一室寒意已涌了上来。
李阙乍见这样的一张脸,已惊住了,灿烈却仍静坐以待。
玉面罗刹开了口,声冷似坚冰:有人买了你的命。我来取。
李阙一听此言,再顾不得,呛得一声抽出了剑。身侧的阿满被惊醒,恍惚间突见殿里多了个黑衣人,猛地翻身坐起。
灿烈缓缓开了口:师兄,经年不见,别来无恙。
李阙和阿满一听此言,又僵住了。
玉面罗刹盯着灿烈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他本来面罩冷霜,周身寒如刀锋,这一笑,却又纯挚如少年,清冷恬净。
地上的两人全看呆了。
再开口,声调也全然不同,带了几分顽笑捉弄:几年不见,没想到你的命现在竟然这么值钱,足有一百金呢。
灿烈唇角冷冷的勾了一下,只问道:你要什么?
玉面罗刹又笑的天真模样,道:你不问我是谁要杀你?
灿烈冷笑道:你难道知道?
玉面罗刹笑道:当然不知道,不然早去取他狗命了,一百金就想取我师弟的命,简直是笑话!我克里斯可是扶桑剑魔,怎是区区百金便能驱使的。
李阙一听那句扶桑剑魔,惊的再次盯着那玉面罗刹的脸,他万万不曾想到,江湖传闻已久的扶桑剑魔,竟然是如此一个少年,他的脸比他的剑更致命,更不曾想到,他竟然还是他家公子的师兄。
原来这克里斯虽是扶桑剑魔,却非东瀛人,他本姓李,乃唐国人。他本出身小吏之家,父亲书生清直,得罪了权贵,遭陷害被抄家没籍,父亲被流放北疆苦寒之地,他随母亲被没入兵营做苦役,母亲浆洗炊饭,他则牧马。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马场拦下一匹惊怒狂奔的战马,恰被文重看到,文重惊于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勇气,又见他玉骨长身,神思机敏,怜他身世,便收他做了弟子。待到文重升了太子内卫,伴读灿烈时,他二人自然成了师兄弟。两个少年年纪相若,性情相投,每日里读书比武,亲厚非常。朝夕相处一年有余,克里斯突然收到一封丧报,竟是父亲不堪折辱,从北疆出逃,被官兵追击时跳入大海,慎刑司搜了几日不见踪影,便上报刑部定为负罪自裁。母亲再受不住如此打击,众疾并发,不出一月便撒手人寰。克里斯在母亲坟前立誓定要报仇雪恨,文重见他实在凄苦,又恐他年少血性,剑术未精便急于报仇,会遭不测,便悄悄送他去了扶桑,拜在一位不世出的高人门下,这位高人曾是文重父亲的故交,本是唐国一位神秘剑客,后云游四海,定居扶桑。克里斯东渡扶桑后,仇恨日夜煎熬着他,驱使他练剑成狂。十五岁他返回唐国,只身一人将仇人满门杀尽,官府派兵追剿,又被杀得一人不留,惊动了朝廷,刑部派出绣衣使者,重伤而归,又延请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剑尊四使,结果四使只剩一使,剑尊袁行风勃然大怒,亲自出山,要替自己的四个徒弟报仇,竟被克里斯一剑断臂,从此,扶桑剑魔的煞名震动江湖。
克里斯报得大仇后,便留在唐国四处寻找父亲,他始终相信父亲还活着,这三年来他上天入地,却未寻得任何蛛丝马迹。为了能继续呆在大唐寻找父亲,他做起了江湖杀手,只拿钱取命,因果缘由,是非曲直,一概不问。他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亦不见不问任何雇主,缺钱时便在长安最大的酒楼松鹤楼的地下钱庄挂出一支扶桑木,出价最高者,将目标刻在扶桑木上,用黑布覆了,再原地挂回即可。松鹤楼的地下钱庄实为黑市赌场,背后又有一位通天的权贵撑腰,是以官差从不踏足此地,江湖上人人又畏惧那扶桑剑魔的煞名,故他这杀手营生一直顺顺当当。直到有一日他在扶桑木上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再按捺不住,跋山涉水,来了新罗。
灿烈道:你拿了百金,却又不拿我的命去,岂不是坏了你的规矩?
克里斯冷哼一声,道:这百金就当保了他自己的狗命,又挑眉一笑,道:为你坏次规矩,也没什么。
灿烈淡淡一笑,再问他:你要什么?
克里斯知道他这个师弟向来是少言直语,也不再绕弯子,笑道:你欠我一命,我就只想用用你的风信局。
灿烈浓眉轻皱,微一沉吟,道:寻父一事,我定会替你找到。现下,我有一事相求。
克里斯挑一挑眉,语带调侃:你竟还能有事求我?
灿烈看着他,道:我想请你入月城做花郎,伴驾女王。
克里斯又笑起来:你让我这剑魔去做棋子,未免大材小用了吧。
灿烈道:不,你只需护她周全,其余的,一概不涉。
克里斯大奇道:你难道不是想利用她,要她的江山?
灿烈垂下眼睛,一时沉默下来。
克里斯看着灿烈,他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慢慢的,他的眼神里起了几分玩味,似笑非笑道:我突然想见见这位女王了。
灿烈的眼睛垂的更低,沉声道:过几日恰是花郎军招募日,届时你以扶桑武士的身份前去比武应试,待顺利入宫后,以你的身手定能近侍女王。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请师兄护她周全。
克里斯冷笑一声,冷声问他:这笔债可不小,你拿什么抵?
灿烈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以命相抵。
克里斯一下愣住了,见灿烈脸色苍白,眼睛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深沉,心莫名就软了一下,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沉默半响,道:好。
几上烛火又一动,李阙以为自己眼花,再定睛一看,几前人已经不见。
李阙惊得再说不出一个字,就听灿烈吩咐道:速让风信局查这百金雇主是何人,并探一下主上身边最近可有可疑之人。
李阙领命而去,灿烈对着烛火若有所思,身侧的阿满如梦初醒,转头对灿烈惊声道:这世上竟然有人能把你比下去?
月色幽明,照着月城鳞次栉比,宫墙道道,一个修长的黑影自月影间翩然落下,轻盈的如一朵落花落在檐脊上,连栖在枝头的寒鸦都未曾惊动。他足尖踏脊,负手而立,俯瞰着沉睡中的宫城,目光扫过座座殿宇,落在了后宫处最大的一座上。长眉一挑,眼神里带了几分兴味,身形已闪动如风,朝那座宫殿飞去。
足尖刚一立脊,就觉身后一股炽烈掌风袭来,黑影身形闪动,如光影瞬息变幻,一眨眼间已立在了檐角上,月色下看去,如立了一只静栖的玄鹤。施掌之人也已跃上了檐脊,一身黑衣,身配长剑,夜色里看不清面容,却有一头淡色的蜜金长发,在月光下闪着丝绸般的光泽。
克里斯心里也赞一声好掌法!却不恋战,身形一动,如一阵青烟,飞旋而去,身后的黑衣人紧随而至,两道黑影,在高低起伏的殿脊上轻飘飞驰,起起落落,却连一只夜鸟都不曾惊起,只如两团青烟,在月色下,忽隐忽现,追的远了。
飞到月城城门时,身后的黑影立时顿足,立在了一处檐角上,微一顿,便返身飞去,隐在了层层殿宇里。克里斯飞出月城,落在一棵参天古树上,回望宫城,他的脸上已起了兴奋之色。他今夜见到灿烈,已对女王起了好奇,出来晏清殿,一时起意,便想夜探昌德宫,不曾想这深宫里竟也有如此高手,掌法轻功,似不在他之下。他本来还对伴驾女王一事颇为不屑,现下倒真想入这深宫,闯一闯这新罗国的龙潭虎穴了。
花郎军乃新罗国王上亲军,自真兴大王时,便择贵人子弟之美者,入宫伴驾,习武研兵,作诗绘画,制乐传礼。花郎军每年冬至时节募军,届时各真骨世家皆举荐家族貌美聪慧者入宫参募,大比三天,校试武功才艺,德行品貌,琴棋书画,晋终局者,于上林苑受主上御驾亲试。女王自登基后,力主革新,第一刀便砍在了花郎军的招募制式上,颁王命诏令花郎军招募不再唯骨品论,凡朝鲜八道王土上年满十五岁青年男子,皆可投书自荐,入兵部比武,胜出前一百五十者,可入宫大比,再胜出前十者,于上林苑接受女王亲测。此诏令一出,举国哗然,贵族宗亲自是反对,可民间一派雀跃欣喜,街头巷尾,酒肆茶铺,皆曰女王圣明,这朝野议论正沸,女王的第二道王命紧接而来,诏曰新罗国明岁春上将开科举,凡朝鲜王土上已蒙学之人,无论骨品门第,官吏白身,皆可参加科考,可他荐,亦可自荐,凡乡试,会试,中举者,皆有功名,殿试赐进士及第,进士及同进士,入朝为官,光宗耀祖。接连两道诏书,都砍在了骨品制上,一时间朝堂上谤议沸腾,上大等乙祭联合大君右相一派接连召开和白会,竟密谋废黜女王实权,不想就在此节上,唐皇遣使持节,颁下诏书,封女王为柱国,是为新罗王。大君等人忌惮唐国威力,暂时平息下来,而此时乡野早已欢声一片,民间有志青年,或善文,或习武,顿觉朝鲜八道,道道通月城,个个少年血性,摩拳擦掌,只要翻天覆地,整顿旧河山,就连远处的扶桑,暹罗等国,都有浪人武士来投奔新罗。
克里斯便混在这汹涌而来的人潮里,投书自荐,顺利入选,入兵部大比三天,又入宫再试,只用了一成功力就拿了头名,轻松进入上林苑。
上林苑内,彩旗烈烈,战鼓声声,花郎军分列三阵,着红,蓝,黑三色服,红军主诗书礼乐,蓝军主武艺文书,而黑衣金冠的玄服花郎军乃女王近侍。此刻一队红衣花郎正在苑中比武场边舞剑边击鼓,阵法严密,步调整齐,苑中人皆看得如痴如醉。克里斯坐在那十人中,饶有兴味的打量着这林苑,待见到苑中一侧竟有几方牡丹花圃时,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鼓声骤停,苑中一刹那寂然无声,就听内侍官长报一声,“主-上-驾-到-!”苑中众郎将应声跪倒,齐声高呼:恭迎主上!
克里斯跪在人群里,早等不及看去,见一队宫人簇拥着一个一身赤服的女子缓缓走向看台主位,华盖羽扇遮着她金冠玉旒,看不清容貌,但只那一个背影,纤细袅娜,步态端方,已让人心驰神往。
待那女子款款坐上主位,克里斯仔细瞧去,果然是十分美丽的一张脸,肤如凝脂,长眉凤目,丰颐朱唇,一身赤色金龙王服加身,更增几分威仪,金冠玉旒遮着她一双眼睛,沉静似水,辨不清是喜是怒,虽浅笑盈盈,却雍容华贵,风致端严,眉宇间自有一种气象,令人不敢逼视。
克里斯不由得想起灿烈,心下长叹一声。
礼官宣读上书,昭显圣恩,花郎副史阏川宣布终局比武规则,十位胜出者掣签捉对比试,每一轮胜出者再互校,最后一位胜出者需与花郎将金庾信比剑术三局,才可得女王亲封。此言一出,十人中已有几人脸色灰败,原来花郎将金庾信威名赫赫,人传花郎第一剑,乃贵族子弟中剑术第一人,李阙剑法乃文重亲传,又得灿烈指点,也在初入月城羽林郎与花郎的比武中败给了金庾信,输的心服口服。这十人中有几位是世家子弟,也确有才貌品格,此番参募,先是与天下众才俊争锋,拼尽全力才进了这上林苑,却不想花路尽头挡了一头猛虎,只怕是亲封无望了…一想到家族荣誉,似锦前程,还有那位端坐王座之上至今未有任何正君副君的女王,那般容貌,那般韬略,…皆成了叹望。
一时间气氛冷下来,独克里斯只远远望着女王身侧一身玄衣,长身负剑,浓眉虎目的金庾信,眼神亮了起来。
掣签,比武,终局的比试虽较兵部的大比确实多费了几分力,但克里斯一路势如破竹,站到了金庾信面前。
场上众人先是被他那张脸惊到,一路下来,又被他的剑惊到。金庾信后半场凝神只盯着那个鹤形虎势,剑气森厉的身影,此刻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黑衣黑发,一张脸俊美到锋利,手中一柄极细的长剑,刃如灵蛇,亮如秋水,映着他面如冷霜,一双眼睛却闪着一种狂热的光芒。
金庾信定神凝气,缓缓抽出背上长剑,长臂一抖,剑气振空,龙吟细细。
克里斯的眼神更热,嘴角冷冷勾了起来。
众人突觉冷风震场,眼前一花,耳畔听得“叮叮”数声铮响,空气都震动起来,众人忙定睛细看场中,只这一瞬间,场中二人已交了十几招。众人大骇,都睁大了眼睛眨都不敢眨,全神贯注看着场中两道黑影,却只见剑影憧憧,人如疾风,剑气激荡直冲长空,枯叶纷落如雨,场中人裹在剑风叶雨里,几欲不辨身形。众花郎跟随金庾信习武已久,也从未见庾信使出此般如影如魅的剑法,心下叹服之余,也知他是被那横空出世的少年迫出了全力,又不由得为他担忧几分,再想到这少年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剑法,更觉心惊。
本是只比三局,奈何二人交锋惊天动地,众人看得心惊胆颤,又目醉神迷,早忘记了三局一事,连女王都不由得站起了身。这般龙吟虎啸,剑影婆娑,约莫半柱香后,一声剑鸣如鹤唳,一个身影随声腾空而起,旋身落下,翩然轻盈亦如一只玄鹤,面带冷笑,收剑而立,正是克里斯,阵中的庾信堪堪避过一招,刚欲踏步,突觉腕口一凉,心下一惊,忙低头看去,却见手腕处的护甲裂成两半,落了下来。
庾信面色一白,心中大骇,克里斯点到为止,只一剑挑断了他的护腕,若是实战,他的手腕筋此刻已是被废。
庾信一下僵在当地,全场鸦雀无声。他绷着背立了一瞬,这一瞬间血涌满头又如坠冰窟,惊愧交加,痛骇非常,不可置信又羞耻难当,还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苍凉之感,种种滋味齐涌上心,让他的耳内响起一阵金线崩断声。但金庾信毕竟是金庾信,即便是遭逢了人生二十年里第一次失败,他的教养,自尊,骨子里的坚毅和坦率,还有那份武将世家浸润出的大将之风,让他只乱了一瞬间便镇定下来。再抬头,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已是坦然,对克里斯挽剑谢礼,道,“承让。好剑法!”转身跪拜女王谢罪:微臣技不如人,此局输了,请主上责罚。
女王也显是没料到此番结果,面沉如水望着一身傲气的克里斯,耳听庾信声音平静,心下更是慨叹,几步走下主位扶起庾信,笑道:想不到我花郎第一剑也有失手的时候,我新罗国果然卧虎藏龙,人才辈出。此番比试,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你这花郎第一剑的真功夫,连朕都是第一次见了全貌,果然不负盛名。
说着持了庾信的手,对全苑朗声道:大将军金庾信是我花郎军里第一等的人才,文韬武略,赤胆忠心,是朕的安国柱。今日花郎军招募,朕亲见众卿好武艺,甚是欣悦,见我新罗人才济济,朕心甚慰。
众郎将恭声道:主上圣明。
庾信伴驾十多年,君臣心意相知,见她此番回护,心下感佩于为君的宽仁体贴。被她柔软的手握住,心里立时安定下来,再抬头,已面色如常。
女王转身对克里斯笑道:能让朕的安国柱晃了一晃,也确是后生可畏。朕欲亲封你为御前亲将,但在着封之前,朕还想再看看你的本事。
克里斯抱剑而立,道:但凭主上吩咐。
女王微笑着缓步走回了主位,款款坐下,却并未再开口。
众人正疑惑,克里斯忽然神色一变,已运气持剑,肃立场中。众人莫名朝他看去,却惊见他身前已立了一个身影,一身红衣,赤如血色。
众人简直以为是幻觉,再定睛看去,场中确实多了一个红衣人,阳光照着他宽额方颐,高鼻深目,蜜金色的肌肤衬着那身赤血红衣,更有一头蜜金色长发,在阳光里闪着一种迷醉的光泽,如夜魅般惑人心神。
苑中所有人已是惊骇非常,完全不辨那红衣人是鬼是魅,一身红衣,却如魅影般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无人见他从何而来,何时入场,眼见着他即便是立在阳光里,也是无声无息,全似不是会呼吸的人。
金庾信乍见此人,亦是心惊非常,转头去看女王,见她只是气定神闲的望着场中,心下一动,才明白这红衣人定是女王身后如影随形的暗卫金钟仁了。只是这金钟仁自打十二岁成为当时还是世子殿下的暗卫,却从未露过真容,连庾信都未曾见过他。今日突然现身,庾信只当是女王决意要挫一挫这扶桑剑客的傲气了。
克里斯盯着那头蜜色长发,眉毛缓缓压下来,一双眼睛已危险的眯起。
满场寂然,正午的阳光烤着空气,似有风搅动着空中的迷离光影,旁人还未察觉,金庾信却是心下一凛,他已感知到场中升起一股极柔极刃的内力,但见那个红衣身影手腕微动,手中长剑光影一闪,金庾信只觉眼前一暗,再看,场中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却已然换了位置!其余人本都睁大双眼全神贯注看着,眼都未眨一下,就眼睁睁看着本是左黑右红,硬生生变成了前红后黑。
这已不是凡人之为了,所有人生平未见此般景象,已是连呼吸都停掉了。
克里斯盯着眼前身如夜魅的少年,冷笑一声,他这惑人心神的影遁之法,或许在这新罗国是前所未见,震慑人心,但对他而言,却是早已傍身的扶桑武技魅影术。扶桑浪人多习此术,可白日遁形,凭空消隐。此技虽看起来神乎其神,但其物理并不复杂,是借光影气色瞬息藏身而已,善此术者,多喜在晨间深夜行动,就是因着在晨间可借雾气,而夜色则最宜隐身。这影卫上次夤夜追击他时,是一身夜行衣,今日一身红衣,皆是因为女王今日着赤色王服,他如影附身,众人自是察觉不到,只是若能如他这般一身红衣还能在正午烈日里瞬息移形换影,那这内力轻功则当真是前所未遇了。
二人心法皆臻入化境,此番比拼,纯是考较内力。只见晴天白日里,比武场上只偶见剑光闪动,两个身影却是攸忽在左在右,忽在树影间现身,又忽在一阵风里飘过,偌大一个上林苑白昼晃晃,却死一般寂静,只余风穿林而过,吹着飒飒有声,偶有一片枯叶掉下树梢,至半空便悬浮不动,竟是被罩满场的真气粘滞住了。
又是一线剑光闪着人眼,再看,场中人只余一身黑衣的克里斯。
女王衣袂微动,似有轻风吹过,瞬息又静下来。
众人睁眼瞧着场中又突然只剩下克里斯止身抱剑,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这二人是比武结束还是仍在神出鬼没,此时,忽听主位上响起几声内侍官的拍掌声,女王已起身而立,众人正心神震荡,来不及相顾失色,便跪拜下来。
女王朗声宣诏:今日花郎军御前亲试,扶桑武士克里斯终局胜出。着封御前卫将,朕亲封花翎彩面。
众郎将齐声高呼:主上圣明!花郎!花郎!…
一苑呼声鼎沸里,红衣花郎再次挥剑入阵,击鼓舞剑,蓝衣花郎奏起琴瑟丝竹,乐声伴着鼓声,声势震天动地。一队内礼官躬身捧了各色花翎及腰牌来到那九人面前,花郎将金庾信为他们戴了花翎,九人拜谢女王躬身退下。克里斯上前一步,长身玉立,女王缓步走下主位,将一顶玄羽描金花翎戴在他头上,又取了一支毫笔,沾了红彩,自他眉间沿一双漆黑的长眉,三两笔勾出彩面。
克里斯本傲然挺立,神色澹然,忽见女王走近他身前,拿笔敷面,二人相距甚近,呼吸可闻,他不觉心中一荡,忙屏住了气息。
自此,月城明月升起的晚上,常见两个身影,如烟似雾,在脊檐错落间飘蓬惊飞,时隐时现。那是女王的影卫和卫将又在一较高下。
上林苑每日总是热闹的,龙腾虎跃,箭飞马驰,庾信每日率众花郎习武,女王每日下朝也必来这苑子里骑马射箭,现在又来了一个剑术惊人的克里斯,苑子里更是热闹起来。灿烈偶来也会来苑中侍弄那几畦牡丹,克里斯与他从未交谈一言,女王每每见到灿烈,必拉着他一起跑马试箭,闲下来便坐在那方水榭里饮茶,谈艺,赋诗弹曲,说起唐国风土人情。克里斯侍立女王身侧,只静静听着,水榭外一株寒梅已经开了,玉蕊傲然,冷香浮动,克里斯望着那一株老梅,心下想起旧日种种,想起母亲坟前的青草,又转眼看向灿烈,新罗衣冠,言谈款款,喜怒无色。看了一会儿,垂下了眼。
一日灿烈忽传暗信,夤夜时分,一袭黑影又闪进晏清殿。待克里斯坐定,灿烈默然片刻,将一物放在了身前几上。
克里斯一见那物,骤然变色,急抓起来细看,是一支古金绿玉簪,簪身小篆细细刻着几个字,李氏吴妇。正是母亲送给父亲的定情信物。
克里斯嘴唇颤抖,问他:你从何处得来这支簪子?
灿烈道:风信局查遍北疆,最终在一处小渔村里寻得此物,那打鱼人交代是三年前自海中捕上的一条大鱼腹中拣获,那鱼腹中不仅有此簪,还有…人骨。
铛的一声,金簪坠地。克里斯紧绷着的身体寸寸垮下来,他握紧双拳,仍止不住脸上的颤抖,似痉挛。
灿烈垂下眼睛,再不忍看。
冬十一月,百济又出兵屡次侵扰新罗边境十余郡县,占三城,掳千余民众,更屠戮万众。此时北境大营恰逢换防替兵,不宜出动大军,女王便拜花郎将金庾信为大将军,率军万余,进驻黄山伐,截断百济军西下之路。庾信大军刚出发不足十日,北境大营突然传书言三日前一个大风夜,有一群黑衣人突袭大营马场,纵火烧厩,那几千匹精心饲育的汗血马奔逃无踪,大营数万石粮草也被焚烧殆尽,女王震怒非常,掷下令书,着封左相金云净并领议政亚丑夫监国,拜阏川为上将军,伴驾女王率五千轻骑,次日于王城出发,亲巡北境大营。
是夜,克里斯又悄然进了晏清殿。
师兄弟二人对坐灯火下,克里斯道:此次扈驾完毕,我便离开。
灿烈顿住了倒茶的手,默了半响,道:师兄要去哪里?
克里斯道:这天大地大,总有我想去的地方。
灿烈听他语带怆然,心下也起了悲凉,仇已报,父母已逝,人生只剩漂泊。可这漂泊也是好的,心无挂碍,无忧无怖。不像他,血海深仇,日夜煎熬,又困在这深宫里,困在因一个人而起的忧怖里。
灿烈又为他斟了一杯茶,缓缓道:师兄从此闲云野鹤,四海遨游,也算快活。只是这最后一次北境之行,万望师兄护她周全。
克里斯看他半响,终是忍不住道:我本来还想把那病公子杀了,成全你,但初雪那日,我在上林苑见到了女王与那病公子的情状。他二人,皆是情种。将来那公子在与不在,女王心里,怕是都不会再有第二人。
灿烈脸色惨白,只沉默不语,克里斯看着他,道:我也不会劝你。谁让你,也是个情种呢。
言毕,伸出长臂搭在灿烈肩头,一如少时那般轻轻拍了怕他的背,沉声道:师弟,多保重。
五千轻骑,顶风冒雪,于十日后抵达北境大营,然而,刚入大营,便有一骑飞驰闯进,令兵满身血污,滚下马来,跪在女王面前急报,庾信大军被百济伏兵困在了白令峡谷!
女王急怒攻心,严令北境大营按兵不动,严防另有敌军突袭北境,这是新罗最长的一道边防,若被攻破,敌军会势如破竹,不出三日就能拿下新罗过半城池,现在又是换防之际,军将交割未完,军心浮动,最忌仓促出兵。女王掷下诏书,翻身上马,率这五千轻骑,再奔白令峡。
克里斯飞驰在女王身侧,见她一身霜雪都还未化开,就又疾驰在风雪里,以天子之躯,奔赴险境,只为救自己的臣子。一时心下既感且佩,对这女王刮目相看,又耳听得马蹄轰天震地,滚滚奔驰,举目望去,千军万马紧随在女王身后,决然奔赴敌阵,心下顿生豪情,深觉男儿义气,直冲云天!
只是女王轻骑未到白令峡谷就被困在了一处山峡里,李廉宗的虎骁军在此设伏,将浇透热漆的滚木点火自崖壁上滚落,先惊了马阵,然后巨石纷落如雨,五千骑兵霎时兵慌马乱,在峡谷里四处冲撞起来。阏川大喝保护主上,奈何战马已受惊四处狂奔,众卫军一时无法结阵,处处人仰马翻,克里斯虽经历过无数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但亲历这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亦是心惊肉跳,眼见着他跟女王之间人马纷冲,越来越远,心下一沉,运起劲力,飞身至女王的马背上,手上运力一拍,座下大宛马长嘶一声,狂奔而去。
二人冲出火阵,奔上一道山梁,马不停蹄冲进一片深林里。女王几次挣扎想拨马回阵,却被克里斯紧紧钳住腰身定在马背上。大宛马一路狂奔,到了一处浅滩边才缓缓停下,女王翻下马来,厉声道:朕是主将,你竟挟主将临阵脱逃!罪不容赦!
克里斯此时已不再以君臣之礼相待,只道:我只负责你的安危。
女王气急,刚欲发作,就听蹄声阵阵,一骑奔来,马上人翻身跪地,沉声道,主上。竟是钟仁。
女王忙问:阏川如何?
钟仁道:敌军只发了一波攻势便突然停了下来,上将军此刻正重新结阵。
女王面色稍缓,翻身上马,三人疾驰而回。
敌军此时已封住峡谷的前后退路,却围而不攻,似是在等待什么。女王骑兵重新结阵,严阵以待,就这般僵持到夜幕降临。
入夜,峡谷里空气森寒,不一会儿就落下雪来,阵中点起篝火,女王身前的篝火刚起,就听嗖嗖数声箭响破空而来,女王一个避不及,一支长箭劈面而来,克里斯一个纵身,用手接住了那支箭!
他冷笑一声,掷下长箭,却突觉虎口微麻,定睛一看,掌缘处擦破一处,竟已发乌!箭上有毒!
女王惊魂一瞥,已看到了那处伤口,急问克里斯如何,谁知克里斯此刻气血翻涌,周身发麻,女王脸色一变,再顾不得,一把拉过克里斯的手,张口含上。
克里斯浑身僵住了,也不知是毒性发作,还是那两片温热的嘴唇太过烧心,他只觉得一阵电光火石般的酥麻从虎口传遍全身,全身的皮肤炽热难耐,密密涌起一层颤栗。
女王接连吐出几大口黑色的血,眼见虎口处再流出的血又变了鲜红,长舒一口气,取下身上一只白瓷药瓶,为他敷了药,又撕下袖口一角绸布,为他细细裹了。
这一切她做的行云流水,浑然自若,却不知身前的克里斯却是神魂激荡,心潮起伏。
黎明时分,大雪已停。女王结起阵队,准备闯出峡谷。前阵哨兵却飞奔来报,说谷外敌军突然撤军了!
女王面色微变,凝眉沉思片刻,再抬头,面容坚毅,诏令众军道:即刻赶赴白令峡!
克里斯刚欲翻身上马,女王却拉住了他的缰绳,她沉沉看着克里斯,道:你走吧。
克里斯心下一沉,也不知为何,似是踏空。
女王冷笑道:扶桑剑魔,李唐人。
克里斯瞬间变色,惊道:你都知道?
女王微微颔首:我现下才确证。
原来他初入月城那夜,被钟仁察觉,追至月城门上,钟仁作为女王影卫,不得离开月城,返身回到昌德宫禀报了女王,女王吩咐钟仁暗中查探。待他在上林苑一现身,那孤狼般的危险气息,被钟仁一眼就认出来了。
克里斯冷声道:那你为何还留我在你身边?
女王道:我此刻才确证。
克里斯冷笑道:君王心最是多疑,你竟容得下我?
女王沉声道:我自是一直静观其变,看你所欲何为。现在明白,你是…受人所托。
克里斯一怔,也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种酸涩滋味,待欲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
女王也沉默了一下,然后,沉声道:此番险境,虽非其本意,但他坏我新罗大业,活罪难免。你本是一介江湖剑客,不该卷入这庙堂之争,你且去吧!
说罢,纵马离去。
克里斯怔在当地,纵目望去,见四野白茫茫一片,顿觉无尽苍凉。沉默片刻,忽然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女王率骑兵连夜赶到白令峡谷,冲破百济军阵,与庾信内外夹击,终将百济黑甲骑兵杀退。白令峡谷狼烟阵阵,升上青天,笼着崖壁上一人一马,如一头独狼,远远看着她冲锋陷阵,安然无虞。
大军正欲折返,一只白鸽落在钟仁肩头,钟仁从鸽子脚上铁管中取出一卷薄纸,打开一扫,脸色骤变,愣愣的对女王道:月城传书,公子…殁了。
女王如遭雷亟,当即怔在马上,众卫将哗啦啦跪倒一地,鸦雀无声。
片刻后,女王如梦初醒,大喝一声,疯了般策马奔向月城。
七日后,公子葬于王陵。
德曼一身麻衣,孤坐在殿内。她定定望着身侧的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永远的空了。
钟仁悄无声息的走上前,为德曼轻轻披了一件袍服,正欲走开,德曼叫住了他。
他跪拜在地,德曼望着他的脸,温声道:你自一出生就在这深宫里,金师傅是我父王的影卫,作为影卫之子,你的命定便是我的影卫,这十五年,你的眼前只有我,只有这一座四方城,真是委屈你了。
钟仁见女王今日神色非同寻常,又听她这一番温言软语,一时不知如何滋味,只抬起头望着她。
德曼见他一张魅惑众生的脸又现出那般孩子样茫然的神色,心下微叹,柔声问他:你何时心里最欢喜?
钟仁心上浮起那圆月之夜,他与那个黑衣少年如风般奔跑在月城重重殿宇上。
德曼见他眼神闪亮,也微笑起来,道:给你五年时间,你去闯荡江湖可好?
钟仁脸色一僵,眼神暗下来,俯首道:我惹你生气了?
德曼见他垂头,心下又叹口气,这孩子长在深宫,日日练剑,从不曾见人,年纪虽与自己相仿,却心如明镜,无半点尘埃。
她握了他的手,缓缓道,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么,见钟仁沉默,她又道,自你见到克里斯,你眼里有了一种不一样的神采,我知道,你也想如他那般游历江湖,知人断事,历练武功,对不对?现在我就给你五年时间,你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
钟仁沉默片刻,道:主上谁来护驾?
德曼按着他的手,道:金师傅自是还能护住我。
钟仁抬起头望着德曼的脸,神色忽喜忽悲,终缓缓道,谢主上。
风起长空,群山苍茫,一人长身玉立,站在山巅,望着东海波涛滚滚,一望无际。一张俊美到锋利的脸上,带了回忆之色,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画纸,缓缓打开。
画上,上林苑落了一场雪,琼楼玉宇,遍地洁白,水榭里,坐了一位宫装披裘的女子,笑靥如花,身侧立着一个黑衣少年,对面坐着一位紫貂玉面公子,正微笑着斟茶。
是初雪那一日,玉心殿公子来上林苑画雪景图,他陪女王,灿烈跑马归来,坐于水榭里,煮汤斟茶,慢语闲谈。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公子,心下只叹这世间竟也有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大雪压枝,一树老梅愈发开得傲然,冷香破空,一榭芳华。
长风吹着画纸翩然簌动,似有笑语轻言,隐隐传来。
他这一生,孤身入世,几度飘零。终还是有一些人和事,剩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