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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灿烈篇:拱手让河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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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鼓楼上已遥遥交了二更的鼓声,李阙见内殿还张着烛火,知他家公子还未歇下,见冰轮在天,一地寒白,正欲吩咐宫人再送几只松雪炭火盆进去,执夜宿卫来报:玉心殿公子求见。
李阙吃了一惊,自打公子入质月城,与这玉心殿公子几无交集,此番深夜拜上门来,不知意欲如何,又思及那位公子身体情状,不敢怠慢,忙入殿内禀报。
灿烈素衣白袍坐在灯下,垂了眼睛,正盯着铺在几上的一张北境堪舆图,几件事在心里起起伏伏,只觉心下忽明忽暗,似有不妥之处,却不能逐一勾连,正盯着那处白令峡谷细看,李阙进得内殿低声禀道:公子,玉心殿公子来了。
灿烈心下一沉,那处不妥已成不妙,心下越发晦暗不明。他定了定神,沉声道:请进来。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世勋一入殿内,灿烈面上一凛,心下也不知为何,竟有兵临城下之感,李阙早已感到一份肃杀之气,不由得悄悄按了按身侧的长剑。
世勋款款落座于灿烈对面,淡淡道:今日之事,只得质子与我二人知晓。
灿烈见他只身一人入殿,已预到此处,只吩咐李阙:你送几只火盆进来,便自去歇息吧。
世勋微微一笑,谢道:质子好周到。
李阙却不敢走开,他自第一次见这位病公子,尽管他苍白病弱,言谈温雅,但掩不住眉间一股睥睨之气,与他家公子比也不遑多让,令人肃目。今夜再见,虽病容更甚,却更有一种压城兵气,让人直寒上心来。正踌躇间,一眼瞥见灿烈面上已有不悦之色,他立刻明白他家公子最是不愿在这位玉心殿公子面前失了气势,一下念及他家公子往日百般心事,心下不由得怅然叹一声,再不言语,恭谨行礼,退了下去。
殿内只余二人。
灿烈冷着一张脸,只看着世勋,他自入质月城那一日得见这位公子,自此后朝堂后宫间,他们暗中交手数次,却也不得见他几面。今夜霜寒露重,他兀自孤身前来,细看下,只觉比初见更是瘦削苍白,一身雪绸衣披拂在身,也如披在一尊玉人身上一般,不见半分人气,面颊上却奇异的晕开两处粉色,更衬得他一张精雕玉琢的面庞皎洁温润,貌若好女。灿烈垂了眼睛,不再多看,肩背愈加硬挺。
世勋也静静看着这位唐国质子,心下颇起感慨,他只道他和他之间,早晚要图穷匕见,却不料这一日来的早了些。他这些年虽只呆在一座玉心殿里,但耳目全张,与这位质子着实交手几番,深感他谋断深沉,机变无两,又叹他也是潜龙在缚,时也命也,倒起了惺惺之意。料定今夜便是最后一局,心下百味杂陈,见他亦只是冷然端坐几前,灯火憧憧,映得他峻眉深目也似飘忽不定,比初见时的冷厉雍容,多了几分沉郁之气。
一室寒意愈深,世勋先开了口:自质子入我新罗那日,我便知质子实属潜龙在渊,待时驭飞。棋逢对手,我自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见你初入宫做的那几局,全无高明之处,只管恰到好处的输给当时的世子殿下,讨她欢心,旁人都道你是少年心意,恋慕世子,我幕下谋士也道你定是将主意打在世子身上,倚仗这身绝色,让世子付你真心,然后取而代之,挟我新罗之势,再联百济,高句丽,便足可对抗大唐,或可杀回长安报得大仇也未可知。然我却知你绝非如此浅薄之辈,这几年只让我手下暗卫严查你风信局并布人长驻百济泗沘城,日夜监视,却不料全无异动,我又派人追踪先息王当年随你高祖册封百济时留在黄山伐的那支铁骑,也是不得。我倒叹服你父治军确是一代名将,这些年无论是大君一方还是我的人,都在寻你父留给你的这支骑军,皆无所获,现下想来,定是大隐隐于市了。
几上的长烛突然“哔剥”一声轻响爆开一个烛花,灿烈的眼神暗了一下,复又沉下去。
世勋又道:我却没料到,从一开始,你是将主意打在了先王那里。你早知先王有一统三国之夙愿,又知我北境大营虽兵力充足,但马匹短缺,战力不够,而百济能屡犯我边境,占我城池,倚仗的正是快马铁蹄,所以你在入我月城之初,便借狩猎之机将汗血马队呈在了先王面前,先王动了念头,那几年不惜几倍朝贡从你唐国求来了几千汗血马,养在北境,当今主上也是倾注心血,承继先王遗愿。却不曾想到,都是与你作了嫁衣。我猜,几日前北境奔逃殆尽的那万匹汉血马,现下该在黄山伐那支神出鬼没的唐国骑军里。质子当真是深谋远虑,智计深沉。
灿烈听他说破,似有所料,面上神色亦不改,只是这般阴谋杀伐之事,自他口中说来,也如谈论诗曲一般,不由得抬眼看他,只见烛火明丽,笼了他一身光晕,发色如墨,面如清玉,于柔脂中晕出淡淡粉红,连唇上都染了桃色,鲜妍如枝上春花,一朝凋零前只全力绽放。
灿烈垂了眼睛,不敢再看,心下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世勋的气息已有些乱,但语气迫人:你先夺宝马,再困庾信,料北境大营会出兵营救,然后再趁大营虚空,迅速一击,可重创我新罗边境。若不出所料,明日北境大营被袭的军书就能抵达朝堂。我还料定,你与百济此番布局重创我新罗,唐皇必定震怒,会派兵前来讨伐,我新罗也只能出兵相助,但无论对唐国还是我新罗,都不是好时机,北伐定将陷入僵局,再议和,百济定会趁机索占城池土地,这一统的愿景,又要再延数年了。
他倾过身子,如玉山压顶,盯着灿烈的眼睛,字字道:“可你千算万算,便算不到曼儿会去亲救庾信么?”
灿烈猛地抬起头,一张脸已全无血色,他心里忽的一声云开雾散,北境种种瞬间全部勾连,终于明白今夜那股不安原非多虑,竟是猜中了。一霎时,种种情绪升腾翻滚,如激流飞击深谷,万般嘈响里,只一个声音越来越分明,她去救庾信了!她去救庾信了!
世勋见他面色青白不定,一双深目已怒如明王,心下一怔,瞬时明白他亦是彀中人,顿时更惊对手阴狠奸狡,连自己的旧主都叛,念及徳曼,更是心急如焚,面色却仍是淡淡,只沉声道:庾信大军被围白令峡,曼儿率军亲去救庾信了。
忽然轻叹了口气:你到底不懂曼儿。今日庾信遭困,曼儿定会去救他。若你我遇险,曼儿也定会来舍身救你我。她自小就是这样,身边的人,定要护个周全。黄山伐的那位使出这一石三鸟之计,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灿烈怒火如利刺般扎遍全身,一念及徳曼的处境,心下又一片冰凉,面色苍白如纸,说不出一句话。
世勋的心力也到了强弩之末,他深深的看着灿烈:我今日来找你,用心卑劣,知你对曼儿一颗真心,故来利用。因为,这天下,你和我,都不配。你我心里,只有江山。而曼儿心里,却装着天下万民。
灿烈想起当年断崖下那句“未及细想”。她不过轻描淡写,于他,却早已刻骨铭心。
世勋言已尽,心力也已耗尽,他只觉身子绵软如絮,再使不出半点力气,心口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深静,他心下一片澄明,有万事皆休之感,眉宇间现出一片明净之色,对灿烈微笑道:有质子做对手,实乃三生有幸。若有来世,只盼你我二人,只有知己之交,再无棋逢对手。
灿烈心头突然悲伤难禁,也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还是为这难解之局,心下只觉世事一片茫茫,无常翻覆,人事飘零,无尽的孤独疲倦,却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世勋起身,对灿烈深深施了一礼,缓缓走出了内殿,他推开门,站在月光下,仰首望月,灿烈隔着一整座黑沉沉的大殿望着他,见清辉凄绝,笼他一身淡淡光晕,如一朵夜昙,开在月下,只听他似笑似叹道:曼儿配做你我的王。你我心里纵使有千般机巧,万般算计,终抵不过曼儿,一颗真心。
火盆里的炭已烧尽,大殿里只余灿烈孤身独坐,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定,扬声道,来人。
李阙和文重双双入殿,原来李阙见今夜非同小可,出了殿门后便直去找文重而来,候在廊下,只等灿烈吩咐。
灿烈面色如常,对李阙道:将玉麟冠取来。
李阙大惊,一时不知所措,忙偏头看向文重,文重亦是闻言变色,急道:公子慎重。不可中了那玉心殿公子的诡计。
灿烈苦笑一声,道,他何需用计,只需告诉我她有难就够了。我自己心甘情愿。
文重沉声道:公子三思,若此番交换,先太子的血海深仇只怕再难得报,而公子你也只怕……终老这番邦小国,再难归故土。
灿烈一颗心直沉下去,但一念及她生死未卜,又宛如烈焰灼心,片刻待不得,只冷然道:取玉麟冠来。
文重嗵的一声已叩首伏地,低喝一声:殿下……
他唤他旧日称呼,声音里说不尽的沉痛悲凉。
灿烈深如墨玉的一双大眼睛里已蒙上一层水色,他咬了咬牙,断喝一声,李阙!取玉麟冠来!
月城一角偏门悄然打开,一支黑衣马队疾驰而出,迅如利箭,投进茫茫黑夜。
寒风刮骨,人催马疾,风驰电掣约摸三个时辰后,已行进一道峡谷,马蹄轰鸣如闷雷,在狭长的深谷里滚滚奔涌。李阙对月城地势烂熟于心,知此道山峡便是拱卫月城的最后一道天堑,驰出这道峡谷,再跑约两个时辰,绕过梓城,便是黄山伐。李阙不由抬首望天,峡谷两壁山崖耸峙,夹出一线夜色,冷月挂壁,夜枭低鸣,寒风已挟冰霜之味,打在脸上生疼。他不由的看向身前那个疾驰的背影,人如弓弦,紧绷在马背上,飞在寒风中的黑色大氅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马奔的太急,浑身升起一层雾气,笼着他神色忽明忽暗。李阙从未见过他家公子如此模样,像一只拉满的弓,紧绷的马上就要断掉。他本顾惜他家公子想让他停歇片时,一抬眼看见他破风疾驰的背影,沉默又惶急,心头突的涌上无尽酸楚,已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只捏紧了缰绳,紧紧跟在他身侧。
奔出峡谷,又上崇山,崎岖山路越升越高,寒风似刀劈面,夹着细密颗粒,竟是下雪了。
清寒的夜里,细雪纷纷扬扬,像月色谢了,落一地霜白。灿烈浑身早已冰透,骨头都僵了,就只剩腔子里一颗心还是热的。风雪割着全身每一寸皮肤,疼到发麻,他心上却无端忆起那年春天,她忽然有一日去了他的晏清殿,竟是向他讨教唐国科举擢拔一制。他大惊,心下便知她有意革除新罗骨品制,人事擢拔不再唯王族圣骨和贵族真骨,而是效法大唐科举,甄选天下贤能之才。惊讶之余,又生震动,新罗国骨品制乃立国之本,随国而建,绵延百年,是确保金氏一族代代称王的根本之制,这使得王族独大,时有叛乱,更让天下人才囿于寒门而埋没,朝堂上只余圣骨真骨,门阀联姻更是几近□□,致使王族人才凋敝,新罗代代君王困在此局中却不自知,而她却以世子之位,备下此翻天覆地之策。他从前知她重情义,践然诺,身居这深宫里最危险的一个所在,却用一颗真心,赢得了很多人的心,今日更知,她若称王,会是千古一帝。他心里起了激赏,与她细细讲了常科之制,科目设置,生徒乡贡的应试选拔,第次及官爵等,又讲了皇帝亲自主持的制科及种种科目,她边听边录,当听到参加制科的人不仅有官员贵族,也有白身,既可由人举荐,也可自荐时,她停笔叹道,此番明策,何愁国士不出?何愁人心不聚?
第二日,她踏着晨影就进了殿门,捧了一副纸笔,道:这是我连夜赶出的我新罗国科举制式,来请质子一观。他逐条儿看去,考制科目,擢拔层级,年限及第次爵位等,分条缕目,极尽详备,他昨日只讲了几个时辰,她就领悟了唐国科举的精要之处,将诸般精要铸成匕首,刀刀对准新罗现下种种疽痈。他举着那副纸张,沉默半响,她探身过来,问他可有不妥之处,他望着她一夜不眠眼下的青影,问她:殿下可知这是动摇国本之事,前路凶险非常,稍不留神,则万劫不复。即便可为,道阻且长,非铁血手段,殚精竭虑不能成,殿下也要做么?
她的面容很平静,淡淡道:对的事,总要有人来做。
他再说不出话来,心里全是疼惜。
谁知第三日,她又来了。竟执了弟子礼,道:质子昨日说制科考试策论,经史和诗赋,这策论经史我自幼研习,但这诗赋一事,若想学得唐诗精要,却非质子费心来赐教不可了。她浅笑盈盈,问他:质子可愿教我?
春夜里,月亮升上来,殿前那棵梨花树全开了,满树堆雪,冷香浸月色。他和她坐在树下,铺纸研墨,对读辞律,赋风,赋花,赋月。她学的极快,随口吟出一首七律,问他,若在唐国,这首七律可中何第次?他故作沉吟,见她也不恼,只认真的望着他,便笑起来,道:可得探花。
她的眼神一下亮起来,语气顽皮:我新罗的第一场春闱大试,本世子也要下场应试,与天下才子一竟高低!
月光映着她的脸,他一颗心化开来,心事随夜风,浩浩荡荡。
那个春天,他与她,夜夜对读一棵梨花树下。夜色里,他每每望着她,坐在他身边,着素衣,如云长发只在顶心束成一个髻,用白玉簪别了,露出修长纤细的颈子。她微低了头在纸上慢慢写一首律辞,颈项绷出一道极优美的弧线,衬着丰颐云髻,像春夜里开出一支花苞,后颈处一层细细的绒毛,也如花茎上的绒毛,轻轻扫着他的心。他只觉得春风吹的人微醺,心下是从未有过的一种宁静。春夜,梨花,她坐在他的身侧,他念起故国的诗歌,轻吟着故国的韵调。他想起了小时候与母亲一起在庭院里纳凉,也想起与好友们一起在太学里读书,也是这样的月色,这样春夜的味道。他心下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那是一种在深宫里从未有过的轻松,母亲出自北地夷族箕子朝族,并未受过深宠,他从孩童起,便全力以赴要赢得父亲的注视,读最多的书,骑最快的马,射最利的箭,连梦里都在背兵书,他知道父亲只爱最强的孩子。他做到了,成了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可是,他从未快乐过,他与周围的人,全是交易,哪怕是与最崇拜的父亲,也是一场交易。用这一生,换父亲看到他。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交换,一颗心,在血肉绞杀里,层层结疤,磨成最坚固的茧壳,深深裹起。他从未曾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完全不顾危险不计利害,在断崖上飞身扑来,只为了救他。她压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听见他的心“咔”的一声,裂开了一条缝。她的脸像一道光照进了他的心里,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明亮,他几欲惊魂。从此后,他的心有了裂隙,她如日光,无法抵挡的照进来。
夜风吹过,梨花纷拂,他几欲不辨今夕何夕,只想就这样停在这一刻。这一刻,她在他身边,就是故乡。
他起了错觉,以为他和她会这样直到终老,他的天下只在这一座晏清殿里,岁月是这一个春天。直到那一日,昌德宫的掌宫嬷嬷进了殿门,才刚秉了半句:玉心殿公子请了太医……她推开长几就走,起的急,案上的笔砚都撞翻了,溅了满桌墨。嬷嬷吓了一跳,忙道是玉心殿公子请了太医院首席金珉锡大人入宫给殿下请脉,现下正候在昌德宫,问殿下几时能回。她才回过神来,回头刚欲笑说什么,看见满桌狼藉,愣了一下,面色微微红了,讪讪道:方才以为是公子不适,太心急,倒莽撞了,请质子见谅。我倒忘了是我早先吩咐首席大人今日哺时入宫给我请脉的,现下早过了时辰,我这便回宫,免得公子久等。谢质子今日指教。说罢,匆匆去了。
他看着几上那首新制的词,簪花小楷,写着,“春夜试新墨,月动落梨花。殿前两相坐,吟罢晚来风。”全泼了墨,慢慢的,洇透了。
他在树下,孤坐了一夜。黎明时分,起了风,吹得他似醒了过来,梨花纷落如雨,他抬首,才惊觉一树梨花,落尽了。像醒了一个不近情理的好梦。
大雪落了满山。黎明时分,风雪皆停。一行人在马背上已遥遥看到天尽处一带城垣矗立,四野苍茫,白雪一片,在黎明黑青的夜色里望去,像一头大鱼浮起铁苍背脊。灿烈蹬紧马刺,大宛马飞如箭矢,片刻间来到城下。颓败的城墙上早等了一队蒙面黑衣人。
中间那人早远远看见奔来的马队,蒙着的脸现出一丝狞笑。待一行人马来到城下,他居高临下望着,见十几匹汉血马狂奔一夜,通身朱红似滴血,周身雾气腾腾,而马上人个个须发结霜,身披冰冻。他哈哈大笑一声,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语气极为轻慢,道:殿下果然救美心切,连夜来了!我不忍殿下焦心,特来梓城等在此处,也免得殿下再多做奔波。
说完,扯下蒙面黑布露出一张紫赯色的脸,浓眉狭目,鹰鼻薄唇,目色阴鸷,眉间一道长疤插进左鬓,让眉梢眼角更增邪狂之气,正是先隐太子麾下大将李廉宗。李廉宗出身马弁,从极寒微的位置上做起,但他心性刚硬,奸狡多疑,极慕富贵,他早年有奇遇,于山间遇一老弁夫,一身驯马绝技,只用一只哨子便能让林间野马听他指挥。再问,早年间竟奉过独孤家。李廉宗深知这是他改命换运的机会,决不能错过,当下表誓要习得此术,投身兵戎,在这乱世建一方太平。老弁夫见他言辞恳切,志向远大,也实不忍这一身绝技随自己入土,便悉心传了他两年。两年里,李廉宗勤学苦练,一派忠厚勤恳之相,老弁夫甚感欣慰。两年后老弁夫已是倾囊,李廉宗便准备下山。下山前一夜,李廉宗借送行酒灌醉老弁夫,然后用枕头活活捂死了老人家。然后,他放了一把火,让世人都以为是老弁夫睡着后深夜失火将自己烧死的。冲天火光里,李廉宗跪地念道:师傅,您安心去吧!您这一身绝技,再无别人传承,都在我李廉宗身上。徒儿定不辱没您的本事,定会出人头地,显贵人前!说完,起身下山。
就是靠着这驯马绝技,李廉宗投到了隐太子李建成的部下,并很快得到隐太子的赏识,做了近身侍卫,后又统领骑兵,随隐太子征突厥平西域,每占一地,必屠城,劫掠财宝妇女无数,分与将士做奖励,故其手下军将作战极为勇猛,几乎每战必胜。如此凶残悍气,却极得隐太子欣赏。等隐太子随高祖征讨百济时,百济虽败服,受了高祖的封诏,做了藩属国,但高祖已看出百济王的野心,为免一方坐大,毁了朝鲜一地三方鼎立的均衡局势,威胁到大唐,大军返程路上高祖命隐太子悄悄留下一支铁骑藏于黄山伐。黄山伐乃百济新罗两国间要塞,背靠天堑,易守难攻,留部一支是再好不过的眼线和攻伐前哨。隐太子便留了军中三千精锐在此,执帅印者便是李廉宗。李廉宗将这三千人化整为零,扮作唐国茶商,布商,盐商,铁匠,马夫,伙夫等等,分散到附近几座城邑安顿下来,开酒馆饭肆,商铺茶行,用赚来的钱买进许多奴隶和因边境战乱逃亡的青壮年,秘密训养在深山里一处隐蔽的练兵场里,并伪装成一处匪寨。十几年来,他们早已融进当地,与当地人生活,经商,通婚,狡兔三窟般渗透十几个城邑,悄然壮大到万余人,是以新罗多方势力来探,都不得其行踪,他们哪里知道那些擦肩而过的商客,农夫,伙计,马贩,酒母,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呢!李廉宗为行事方便,娶了多个本地女子做姬妾,嫡子乃唐国正妻所出,他悉心教养,将驯马绝技传了下去,北境大营那万匹汉血马,正是被他父子二人带兵劫走,连夜引到了山寨里。这些年,李廉宗早已不满足只做一个前锋大将军,只是当时隐太子得势,他便一心累功,不成想秦王李世民兵变迅疾如风,干脆利落的拔除了隐太子,他是隐太子的亲军,半生功名顷刻成了罪名,大唐决计是回不去了,他不甘就此真的落草为寇,便打算投靠势力最强的百济。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灿烈竟然活了下来,且入质新罗,这让他顿起杀心,因为灿烈不死,便是他的新主,军中大部老将都是隐太子的亲军,与隐太子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忠心不二,隐太子被秦王谋反诛杀,众人愤恨难当,直嚷着要杀回长安替太子报仇,他巧舌如簧将众人安抚下来,只待时机一到,便带军投靠百济王,加官进爵。但灿烈偏偏活了下来,他是隐太子唯一的血脉,军中老将们定要认他做新主,可他现在只是一个被流放的质子,自身都难保,更不要说复位了,如何保他李廉宗富贵荣华?若不奉他为新主,几无可能,只要他擎出隐太子的兵符,他李廉宗便万事休矣。正惶急时,风信局却传了密信过来,书信人正是灿烈。
世人鲜知李廉宗有近乎仙法的驯马绝技,但灿烈知道,因此他从一开始就只布了汗血马一局,只这一局,就能重整河山。当他阖族被抄斩,只余他一人被软禁的时候,他就知道李世民会拿他做棋子,摆在朝鲜一地的棋局上。辽东一地一直是大唐的远患,高祖曾亲征百济,高句丽,皆大败。后唐国开始扶植新罗,新罗藩属大唐,真平王有一统朝鲜之愿,必须借力于唐,因此上一直颇恭顺,新罗朝堂世子之争,真平王斗败金伯大君,为保那女世子能顺利登基,必要远远的打发了那大君之子,入质大唐是上策。而李世民定会选他做质子做交换,一为彰显圣恩,留他一命,二为师出有名,他母亲出身北地箕子朝族,追根溯源,唐国的箕子朝族与朝鲜一地同族同源。故李世民颁诏,褫夺他李氏姓,复归母族姓氏朴,遣回母族,入质新罗。
诏书颁下,李阙咬碎银牙,文重的眼里都有了泪,道,褫夺殿下血统,这是诛心之毒。
他却不发一言,慢慢将诏书卷了起来。
灿烈早在李世民颁诏之前便秘密传书给李廉宗,只有一句“汗血宝马,将养北境。”李廉宗大喜,深知这良驹百万都能让他在这乱局里称王,连叹上天顾我!这一局简直神妙,不费吹灰之力,坐等新罗做嫁衣,让他李廉宗逆天改命。而灿烈谋略之深,辨局之明,更让他惊怖,定要除之方能心安。因此,他明面上仍听命于灿烈,却在军中不断培植亲信,架空老将,残害忠良,几年下来军中上层几无旧人,只等宝马到手,再夺兵符,便永无后患。只是宝马易得,兵符难取,李廉宗最擅窥伺世人弱点,拿人把柄,当年服侍隐太子,隐太子好大喜功,他便一味烧杀屠城,只求胜仗,只为讨太子封赏。隐太子莽直豪迈,但灿烈却极难测,他隐伏黄山伐时,灿烈还是稚子,只听闻这位小殿下貌美惊世,丰姿威仪,性子孤傲,是长安城少年子弟里第一号人物。灿烈入质月城后,李廉宗花重金请了东瀛第一剑客克里斯吴入月城行刺,却不知为何那克里斯吴竟做了新罗女王的花郎,李廉宗心念急转,探究起了这位新罗女王,在他看来,新罗女王的重情重义,不过是妇人之仁,而灿烈唯一的弱点,也就此被他找到。
而灿烈自出长安,入质月城,只需本本分分的做质子便可,故连世勋都未探出他的端倪。可这质子做着做着,他的心起了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变化。
他将一切都算进来了。独独漏了自己的心。
灿烈高踞马上,只冷着一张脸看着李廉宗,李阙怒声喝道:李廉宗!你身为主帅,却不奉将命,是为不忠!叛主求荣,是为不义!不忠不义之徒,世所不齿!罪该万死!
李廉宗冷哼一声,狞笑道:李阙小儿!老子跟弟兄们出生入死十几年,你这黄口小儿只会跟在一个贪图美色妇人之仁的主子身边拍马屁,也敢在老子面前口出狂言!老子这是带弟兄们弃暗投明,那新罗女王的项上人头就是老子献给百济王的投名状!
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响,一物破空飞来,正中身侧兵士门面,那人登时满面鲜血,气绝倒地。李廉宗侧身急避,转首一看,只见一个金澄澄的头冠正插在那人眉间。
原来是灿烈运起内力,扬手将这头冠掷到了城墙上,顺道杀鸡儆猴,让他闭嘴。李廉宗大骇,这城墙起码有十多丈,这般内力,这般身手,别说这军中了,就是江湖上,都难找出这般功夫。
他的气焰顿时矮了几分,正惊魂间,灿烈冷声道:玄铁虎符就在冠中,你拿去!速去撤军!
李廉宗闻言急忙将那金冠从死人眉间拔下,拿在手中细看,见金冠中间镂空一个圆孔,透出一块黑色,似玉似石,用手触去,冰寒无比,正是玄铁,想来这虎符是钳在冠中,只露出这一点圆形,外人见了,只会以为这是嵌在冠上的一块黑玉。
李廉宗仰天狂喜,笑道:殿下果然心思精妙!这兵符李世民也找,我也找,谁知道竟被你日日戴在头上呢!说着便动手欲拆那冠,但这玉麟冠乃灿烈举冠礼时隐太子所赐,请了长安第一巧匠潜心打造,严丝合缝,精巧绝伦,一时间无从下手,李廉宗待欲抽刀劈开,又见这冠赤金铸成,周壁刻出一只踏焰麒麟,烈火及双目,皆由红宝石嵌成,昂首怒目,栩栩如生,只这冠本身,就是一件稀世宝物,他心里起了贪念,不愿毁这宝物,等他了结现下之事,再慢慢拆出兵符也不迟。
灿烈将他一举一动皆看在眼中,眼睛里是一种了然的冷然,李阙冷哼一声,喊道:李廉宗!你阳奉阴违,殿下只命你从北境大营劫掠汗血马后退回黄山伐待殿下汇合,你却暗通百济,侵犯新罗,围困新罗王,诸般种种,不就是为了这兵符么!现下兵符已到你手,速命大军撤出白令峡!
李廉宗语气轻蔑:世人都传李建成的幺儿智勇双全,谋略手段,人人敬畏,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哼!也不想想,兵符到了我手之后,哪里还容得下你!今日我李廉宗不仅要这兵符,也要你的命!
说完,狞笑着一挥手,一阵箭雨直冲城下!
李阙大叫殿下小心!飞身扑在灿烈身前,谁知灿烈却更快,早拔刀在身前挥出一圈防御,同时一把扯下身上长袍朝空中挥去,那长袍早已冻得硬邦邦的,被灿烈灌注真气,硬如铁盾,挡下了第一波箭雨,周围有三两羽林郎挡不及,身中数箭,倒下马来。
李阙大喝一声结阵!十几人纵马呈弧线挡住灿烈,李阙抡刀背啪得一声打在灿烈座下马背上,大宛马嘶吼一声已狂奔而去,李阙喊道,殿下快走!我来殿后!话音未落,第二波箭矢已如急雨落下!
众羽林郎将身上长袍挥作圆盾,边挡边撤,城门豁然打开,埋伏在城下的数百骑兵挥刀追来。
灿烈边急奔边回首张望,见李阙已跟上来,心下稍安,早远远看见身后追兵汹涌,尘土卷地,脸色更冷,只咬紧牙关,催马疾驰。
利箭破空,在身后纷乱如雨,不断有人痛苦呼号,跌下马来,追击了尽一个时辰,灿烈身边只剩下李阙,座下宝马奔势已是强弩之末,身后追兵越来越近,箭矢乱飞,几次擦着灿烈的鬓边扎进树干,李阙心急如焚,只催马紧靠灿烈想用自己的肉身护住他,只听一声箭响,座下宝马长嘶一声,翻滚倒地,李阙被甩飞到地上,后背剧痛如长刺直扎进心里,李阙耳膜轰鸣,眼冒金星,正挣扎着爬起,一把长刀已当头劈下!惊魂间一只大手将他一把拉开,长腿飞踢将来人击退,正是灿烈翻下马来救了他。李阙大急,急推灿烈道殿下快走!不要管我!已然是来不及了,黑衣人围了上来,灿烈眼神已冷如冰刀,一手护住李阙,一手抡起长刀将扑上来的黑衣人纷纷砍倒,无奈追兵太多,层层涌上来,灿烈的气息开始乱了,又听一声箭响,灿烈右肩中箭,手里的刀慢下来,恰在此时一个黑衣人一刀砍向李阙,灿烈出刀已来不及,一个纵身用左肩硬生生受了那一刀,顿时鲜血流了半身。李阙目眦尽裂,怒吼一声殿下!从地上爬起势如疯虎扑向众人,又一箭飞来将他射倒在地,黑衣人一拥而上,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李廉宗哈哈大笑着走到灿烈面前,道:殿下还是不要再跑了,此处山野清幽,正是埋骨的好地方。殿下放心去吧,你送我的这份大礼,我会好好受用的。太子殿下生前最宠爱的儿子就是你,你当初没随太子殿下去,倒多活了这几年,太子殿下怕是对你想念的紧呢!我这就让你们父子团聚!说罢抽出了长刀。
灿烈突然冷笑了一下,缓缓道:李廉宗,你真以为你拿到了兵符?
李廉宗一愣,瞬间变色,忙从怀中取出玉麟冠,此刻也顾不得了,挥刀劈去,冠身应声裂开,滚出那枚黑色玄铁,白雪地上看的分明,哪里是虎符,只是一枚玄铁制成的围棋。
此时,百里外的一道山峡口,兵阵排布,枕戈待命,忽有一骑飞驰入阵,高举一枚玄铁虎符,边驰边喊,大将军有令,撤军!大将军有令,撤军!中气充沛,喊声在冰寒的空气里阵阵激荡。
虎骁军副将杨骏大步冲出帅帐,见一骑飞驰而来,到帐前翻身下马,一身黑衣,须发结满冰霜,右手举着虎符,高声道:副将杨骏听命,大将军有令,即刻撤军!正是军中旧识,小殿下近身卫军羽林军郎中将李文重。
杨骏虽是李廉宗的亲信,但与文重早年一起卖命军中,文重在战场上还曾救过他的命,经年不见,骤然相逢,先起了几分惊喜,一把握住文重的手腕道:李兄!竟然是你!
文重心下焦灼万分,但面上仍是冷峻,道:杨兄,别来无恙。现来传大将军令,即刻撤军!
杨骏接过虎符,细细查验见果然是隐太子的兵符,心下略迟疑,道:大将军……
文重截断他的话,道:大将军于梓城外关隘亲迎殿下,新罗女王于殿下还别有他用,故命大将军即刻撤军!
杨骏一听这话先笑了起来,道:小殿下姿容绝世,文韬武略,那女王怕是早就臣服于小殿下了。如此最好,兵不血刃就先取了新罗。
文重见他入彀,再不多言。杨骏此刻疑虑尽消,他虽知李廉宗有叛主之心,但此刻文重持兵符而来,他只道是李廉宗权衡之下,觉得灿烈若已得新罗女王,那新罗国便是他的,那他李廉宗富贵荣华仍保无虞,继续听命于灿烈才是上策。逐利之人,心念只随利害转换,故杨骏此刻亦是轻易入彀。
文重不容他多想,沉声道:殿下与大将军等在梓城,请杨副将速速撤军!
杨骏大笑一声,道:如此甚好!兄弟们也不想打仗,小殿下果然能耐!兄弟们有福享啦!然后大喝一声道:传令!撤军!
原来灿烈早已料到今日种种。他知李廉宗围困女王的目的是让他交出兵符,也料到拿到兵符后李廉宗定会将他除掉,连李廉宗会在梓城设伏他都已经料到,李廉宗不会让他在众军面前亮相的,那样激起军中老将们的旧情,军心不稳,会生变乱,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半途截下,取得兵符,再直接杀掉,然后嫁祸新罗,向众军将宣称灿烈设局败露,出逃路上被新罗追兵诛杀,如此便顺水推舟以为小殿下报仇的名义投靠百济。为防走漏风声,李廉宗没带军中一兵一卒,今日追兵皆为他重金请来的江湖杀手。结果他机关算尽,却早已被灿烈一眼看穿,带一队人马入局拖住他,好让文重带着兵符绕道梓城赶到白令峡谷撤军解围。
李廉宗盯着地上的玄铁棋子看了半响,再抬头已是怒急欲狂,他切齿吼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朝灿烈劈刀砍下!
灿烈心里轻轻叫了一声,长安啊……便闭上双目,静待刀锋。
突然耳边一声箭响,就听见李廉宗大叫一声,手中长刀应声落地。灿烈忙睁开眼睛,就听几支飞箭嗖嗖飞射而至,迫得李廉宗后退几大步,灿烈急转头看去,见山路上马蹄急奔,飞箭如雨,射在他身前,将他和李阙护在了箭阵里,前锋马上一杆朱红蟠龙王旗迎风招展,正是月城卫军。
李廉宗眼见大势已去,一张脸狰狞如恶鬼,他恨毒了灿烈,即便杀不了他,也要将他踩进尘埃里,他恨声道:今日你不死,也不会好活!我放过你,那新罗女王也不会放过你!你李家的血海深仇你这辈子是报不成了,你确实不配姓李!待我回营,我会告诉弟兄们,是你贪恋美色,妇人之仁,为了一个女人连杀父之仇都忘了!有没有兵符,我们都不会再为你卖命!从此世上再无虎骁军,再无李建成之李氏!我李廉宗这李姓,还是当年李建成赐我的,今日我廉宗一并奉还!从此这世上只有我廉宗的大军,有朝一日老子定会杀回来,取你和那女王的人头祭祖!说罢纵马逃去。
卫军奔涌而去继续追击廉宗一部,卫军将领翻身下马跪拜灿烈道:末将救驾来迟,质子恕罪!李阙捂着胸前伤口从地上挣扎而起,先看灿烈的伤,见肩头臂上两处伤口虽深及骨头,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先松了口气,问将领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将领道:公子令我们来接应质子,命我们务必卯时前赶到梓城,不料昨夜月城峡谷突降风雪,耽搁了近一个时辰,望质子恕罪。
灿烈忽道:你家公子……
李阙听灿烈不问下去,正疑惑,听见将领顿了顿,语带怆然:出城时,公子…殁了。
李阙“啊”的一声满脸震惊看向灿烈,见灿烈脸色惨白,似有所料,李阙心中惊痛交加说不出话来,灿烈突觉心口气血翻涌,痛极钻心,再忍不住,“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来。
月城卫军顾着他二人的伤势,一路缓行,越过崇山,行出峡谷,放马平原,月城已矗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灿烈垂坐在马背上,放眼四野,无尽苍茫。他只觉得这一路仿佛是走完一生,他出城时,已是抱了必死之心,不想世勋也早已看透此局,派出卫军掐着他解围女王的时辰救了他,只是过了一夜,他再看着天际线上月城的模样,恍若大梦初醒。他不得不重新面对从此以后这再也无解的局面,还有他们三个人之间,世勋到最后还是救了他,他欠了他的,怎么还。死不成,再回到这世间,一颗心就此沉沦这一场逃也逃不开的生死相欠,恩怨纠缠。
德曼满头霜雪一身血污闯进了灵堂,见青灯白幡,围着一具棺木,她陡然止住步子,浑身开始颤抖,她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咬紧了牙关,一步,一步,穿过满堂白幡飘零,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宛如走过千山万水,走过冰天雪地,走了这一生全部的路,才来到他面前。
世勋一身白衣,躺在棺木里。发如新墨,面容皎洁,长长的睫毛覆着眼睛,在他眼下投出淡淡的青影。他不像是去了彼岸,只是在此岸,在这深宫里,沉沉的睡着了。
德曼看见世勋的刹那,心头痛极如利刃自心间扎到眉间,她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悠悠转醒,恍惚看见珉锡在她眼前,她从干裂的唇间唤出一声嘶哑破碎的“兄长……”,心头浓雾缭绕,似有一件惊天的大事藏在云雾里,一时明白不过来,见珉锡的脸越来越清晰,她哑声道,“兄长,你见到世勋了么?他好些了没有,我很久没见到他了…”
珉锡将银针从她鬓间拔下,泪水滚滚而下,不发一言。
德曼看清了珉锡的脸,再看,还是满堂青灯白幡,围着一具棺木。她紧紧的闭起双目,再睁开,似是下定了决心,缓缓起身,走到棺木前,世勋依然静静的躺在棺木里,似是睡着了。她知道,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伸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去抚他的头发,抚他的肩臂,他是这样的清瘦,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就像这十年里,每一个相对而坐,脉脉笑语的晚上,他握着她的手。他的手冰凉,握在手心里,像握了一轮新月,她轻轻抬起他的手,将脸贴在了他的手心里,一贴着他的手,她呜咽着叫了他一声,世勋……眼泪纷纷落下来。
她哭得很安静,这一生最刻骨最缠绵最漫长的疼痛从她心间漫然涌出,淹没全身,全部的知觉只剩下一种痛,摧心蚀骨,绝望的痛,痛到全身麻木,只有眼泪自己流出来。
这个痛,从此伴随她一生。
冷风灌满灵堂,白幡纷扬,一室怆寒。灿烈望着她将脸埋在那个人的手心里深深的哭泣,她躬身伏在棺旁,身体轻轻打颤,像痉挛。她因他痛苦到痉挛,他也因她的痛而痛到极致。这一刻,他对躺在棺木里的那个人,还是嫉妒。
德曼忽然抬起头望向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疾步冲到他面前,刷的一声抽出佩剑架在他颈间,满面痛怒,咬牙问他:你到底对世勋做了什么?你让他拿命与你做了交换么?
颈间刀锋冰冷,杀气穿心,灿烈满心凄苦却不能言,他要答她什么呢?告诉她,他是拿了自己的命换她回来么? 告诉她,她当初救他一命,他却将一生都赔付进来了么?告诉她,他这一生虽然还很漫长,却已经结束了么?告诉她,多少个夜里,他在梦中带她回去长安,看满城的牡丹花开……
他什么都说不得。不愿说。不能说。就站在那里,任由剑锋架身,只静静看着她,见她容色戚绝,铠甲零落,遍身是伤,心里痛到要裂开。
李阙再按捺不住,举刀架上女王的长剑,悲愤的低吼道:主上怎能如此待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为了你……
灿烈断喝一声李阙!李阙生生打住了脱口而出的怨怒,却仍不收回手里的刀。
珉锡从未见德曼如此模样,痛至癫狂,遍身杀意,尽显天子之怒,他心下暗惊,走过来按住德曼的手,柔声道:曼儿,你可知世勋生前一直在为你试药?
德曼霍得转头看他,怒道:他为何试药?这不是太医院来做的么?
珉锡道:世勋知自己时日不多,他说他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遍尝百草,找到良方,医好你的头疾,助你完成先王一统天下的心愿。故世勋这几年一直以身试药,更增损耗,终是……耗尽心力而殁。
德曼愣住了,手里的长剑当的一声落地,她嘶声哭起来,喃喃道,这个痴人,这个痴人,……
她慢慢走回棺木旁,厉声道,全部退下!非王命不得进!
所有人噤若寒蝉,应声退出灵堂。
灿烈忍不住转身望她,两道黑色木门缓缓关闭,关住了她背影孑然。
德曼缓缓躺进了棺木里,她的动作很轻,怕惊醒了棺中人般,她偎在世勋的心口,慢慢阖上了棺盖。
德曼孤身一人走在一道峡谷里,四野黑沉,天地间一片死寂,连一声虫鸣都不闻,她眼前似明似暗,恍惚间看见一个修长的白色身影正走在前面,白袍披拂,若流风回雪,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德曼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归家的路,委屈的哭道,世勋,急急的追上去,那道身影不疾不徐的走着,她却拼尽全力都追不上,又惶急又委屈,追了一路,拐出谷口,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平原,落了大雪,白茫茫望不到尽头,而那个身影却不见了。德曼大急,站在大雪地里,一声声喊他的名字,世勋……世勋……突然四野响起漫天的哭叫声,喊杀声,马蹄轰响而来,雪地突然变成了战场,尸横遍野,马蹄纷踏,人群四处逃散,鲜红的血片片开在雪地上,像大朵大朵的红花,诡异又凄凉。德曼惊恐万分,大喊着冲到人群里要找到世勋,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射中正冲到她身边的一个妇人,妇人扑倒在地,背上还敷着一个婴儿,利箭从婴儿身上扎进穿出妇人的胸膛,母子二人的血在雪地上汩汩流出,染红了德曼的双脚,血还是热的。德曼觉得双脚如被火炙,痛的无法挪动,此时射箭之人纵马奔过,踏着妇人和婴儿的尸身,黑衣黑甲,圆月弯刀,正是百济铁骑。德曼怒火中烧,拔出长剑,朝百济骑兵发足奔去,追到一处隘口,早已看不见一兵一卒,只有满地尸体,堆积如小山,雪地全红了,像大地上烂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德曼惊见那个白色身影站在死尸堆里,她喊一声世勋急奔过去,一把拉住他,却是满手鲜血,她惊恐抬头,竟然是父王!德曼一愣,旋即大哭着抱住了真平王,道,父王!你终于回来了!父王…真平王铠甲破碎,满身是血,却不说话,只是双目含泪,看着德曼。德曼再一伸手,怀里却空了,真平王消失不见了,德曼急的一声大喊,父王!
突然一道白光罩顶,双目刺痛,她自黑暗里恍恍惚惚升了起来,她缓缓睁开眼睛,见四周大白,头顶白幡飘零,她慢慢明白过来,她没有随世勋一起去了,她又回来了。
是父王送她回来的。
她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她还要守着这天下万民。
她是王。
她自棺木中缓缓起身,见珉锡跪在地下,道:主上七日未出灵堂,微臣实在担心,便擅自闯了进来,请主上责罚。但求主上安然无虞。
已经过了七天了么,她不知道,只觉得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她只想随世勋一起离开,没有他,她不会独活。
可是,她没有死,只能回来。
她是活着,可是,她的心,已经死了。
她深深的看了世勋最后一眼。她已将他刻进心里。刻进她的魂魄里。刻进她往后余生,每一个午夜梦回里。
然后,亲手缓缓阖上了棺盖儿。
她的眼里没有泪。她这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七天里流尽了。
踉踉跄跄走出灵堂,众人早已跪满一地。她哑声命道:送公子赴王陵,安于朕寝陵内。待朕殡天后,与公子同穴。
她在灵堂里守了七天。灿烈在灵堂外站了七天。大门打开,她踉跄走出,形容枯槁,状若孤魂,面颊上印有红渍,竟是血泪。灿烈一眼触及她此般形状,心中痛骇非常,他早知她对那人的心,却未曾想竟是到了如此地步。他一颗心全碎开,从此再也无法收拾起来。
女王经过灿烈身旁,停了下来,沉默半响,沉声下诏:传王命,唐国质子包藏二心,暗通外军,袭我新罗北境,夺我汗血宝马,致我新罗将士流血牺牲,并统大业阻滞,毁先王与朕二十年之心血谋筹,罪不容赦。念我新罗与唐国两代交好,为两国计,可赦免其死罪,幽闭晏清殿,终生不得出。
一轮孤月悬在中天,灿烈只身站在一片牡丹花圃里。李阙悄无声息来到园中,见月色凄冷,照着他孤身一人站在风里,只那个背影便无限寂寥。李阙心头涌起无尽酸楚,一时沉默,半响,踌躇道:公子,……文重今夜离开了。
灿烈并未转身,仍是沉默,李阙声已哽咽,道:文重临行前,只说……浮生如梦,从此后浪迹天涯。
灿烈望着那轮孤月,心头凄楚又孤独,在心里默默念道:师傅,保重。
他背对着李阙,仍仰首望月,一开口,声音里全是苍凉:小楼,余生我都会在这座院子里孤老。你实在不必也陪我葬在此处,你也去吧。
李阙听他叫他小名儿,再忍不住,眼泪迸出,哭出一声,殿下……
他无父无母,野狗般长大,八岁那年在街市上行窃被殴,是灿烈将他救下,带回军营,相伴长大。灿烈只长他两岁,却处处如父如兄,护他周全,教他武艺文书,他贵为太子之子,却平等待他,私下两人更是少年顽劣,常常长街纵马,打抱不平,闯了祸就喊,小楼快跑!眉目张扬,目色睥睨,真真是鲜衣怒马纵情任性的少年郎……他从未想过离开,至死他都会守在殿下身边。
园圃里的牡丹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他孤身一人,坐在凉夕晚风里,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他坐在阶下,望着她坐在父亲身侧,手捧他亲手画的牡丹图,语笑嫣然。他说,小子此次来朝,便带了这牡丹花的种子,可为殿下种下。
到头来,是她在他心里种下了一样花,困住了他全部的余生。
后记:
《新唐书.息王表》载曰: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太子李建成偕齐王李元吉意图谋反,秦王李世民于玄武门平叛,诛杀反贼李建成,李元吉。高祖嘉其功勋,传位与秦王李世民,是为太宗。太宗圣贤仁德,追封建成为息王,赦其幼子灿烈,赐其母族姓氏朴,入质新罗。
朴灿烈入新罗三年,因唐国赐汗血马一事触逆新罗女王。王震怒,惟念太宗之恩,赦其死罪,幽禁于宫,不复相见。
善德女王仁平四年,因思郁成疾,终于新罗。其后,牡丹一花遍植朝鲜,后人谓之曰,慕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