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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世勋篇:公子世无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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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福四十八年秋七月,百济将军沙乞率奇兵突犯北境,拔西鄙二城,掳新罗百姓三百余口。金峻烈率万余精兵出北境,击百济,不料高句丽合谋百济,暗出铁骑万余,迂回包抄北境大营。金峻烈及部陷于岑城,其子金俊勉临危不乱,击退偷袭,镇守北境大营,与百济高句丽大军陷入僵持。真平王震怒,率万余月城卫军御驾亲征。王师鏖战两月,损伤惨重,终击破来犯大军合围,又进军岑城,解围金峻烈。金峻烈于突围中重伤不治,冬十月,殁于北境大营。
真平王经此一役,损耗过甚,众疾并发。建福四十九年,春正月,王薨。
夜已经很深了。霜天寒白,月如冰轮,昌德宫白幡青灯,寂寥无声,在这寒素的冬夜里,显出几分怆然。
世勋一身麻衣,坐在灯下,徳曼伏在他的膝头,似是睡了过去。世勋身子早已僵麻,却纹丝不动,只是微低着头,用眼神轻抚着她。她真的累了,先王缠绵病榻月余,她作为世子白日代持国事,镇抚朝堂各方势力,晚间守在先王榻前随时侍奉汤药,只深夜才会回到寝宫和衣寐下。世勋夜夜等在灯下,徳曼怕他身子吃不消,下了王命,不许他深夜等在昌德宫。世勋浑不在意,只淡淡笑着问,曼儿不想日日见到我么?徳曼看着他的脸,如望春夜明月,心底万般情思起起伏伏,却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只轻叹口气,伸手握了他的手,静静对坐着,一身的疲倦,慢慢卸下来。
今日是先王国葬日,她来不及痛哭,只勉力主持国丧一切诸务。先王陵门闭合的那个瞬间,他在人群里望见她的面容,哀戚又茫然,像一个迷路的小女儿。他心下一阵剧痛,几欲站立不住。
徳曼忽然轻声呜咽了几声,似被魇住,世勋抬起手轻轻抚着她散落满怀的长发,想让她平静下来。徳曼悠悠醒转来,她有些茫然的看着世勋,似是有些认不出他一身麻衣的样子,然后她的眼神瞬间破碎开来,眼泪滚滚而落,颗颗砸在世勋的心上。她把脸埋在他膝上,似是不愿醒来,呜咽道:世勋,我梦见父王了,那年我在上林苑堕马磕伤了头,昏迷了十多天,父王日夜都守在我榻前,他握着我的手,说了多好,好多的话,父王从来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我听见他一遍遍的说,曼儿,你睁开眼睛看看父王吧,曼儿,你睁开眼睛看看父王吧……我就真的睁开眼睛了,父王看着我,一下子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王哭,我很害怕,拉住父王的手,不敢说话,他紧紧攥着我的手,好像怕我飞了似的,无声的哭了……后来,我不敢再骑马,可是十岁那年,父王突然命我回到上林苑再去骑马,射箭,还让他的贴身影卫金师傅教我剑术,我一靠近马场就紧张到流汗,哭着跑到父王面前求他,可是父王变得严厉无比,他训斥我没有体统,威仪尽失,并说,若心中不能克服恐惧,便不配做君王。我被父王吓到了,咬着牙又回到了上林苑,终于敢再骑马射箭了。后来,父王组建了花郎军,命我统帅,日日研习兵法布阵,切磋武艺,我也越来越喜欢在上林苑呆着,再后来,父王册封我为世子,开始命我协助国事,培植亲信,这几年父王把重心都放在了北境御防之事上,多次上王书给唐国,加几倍的朝贡求来了千匹汗血马养在北境,我曾问过父王为何如此急切,父王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一统天下,使天下万民都成一家,不再有征战流离之苦,他想给我一个统一的天下……我现在才明白父王的百般苦心,可是,父王已经不在了,父王不在了……
徳曼从他膝头扬起脸,哀哀的看着他,如梦呓,又如乞求命运般,泣道:世勋,我只有你了。
世勋看着她一张脸尽是憔悴,眼睛里全是依恋,神情却有一种恐惧,两只手只捏紧了他的袍袖,似怕他突然消失一般,世勋心口突然痛不可当,刚欲开口安慰,喉间一股腥甜翻涌,他忙屏住气息,静默许久,终是无法再开口,只揽她入怀,轻轻抚着那一头乌发。
国丧一过,司天监与礼部紧锣密鼓准备新王登基大礼,徳曼修国书禀唐皇太宗欲登基称王一事,但唐国却迟迟未遣使持节,下诏册封。同时金伯大君并右相等宗亲重臣召开和白会,推上大等乙祭总持国政,拟徳曼登基号为“圣祖皇姑”,却并非王号。春二月一十九日子时,突有黑盘遮月,四野俱黑,历三个时辰,至卯时方才复明,而月已将坠,八道尽望此异象。是夜宫中流出传言,道是阴云遮月,不复玉明,天下有乾坤颠倒,法礼欲坠之凶灾。这流言起得突然,来势汹汹,不出一日,已传遍朝野。
国仙金乌信是夜正在司天监审阅登基大礼祭天告祖诸务,忽觉夜色晦暗,忙携关门弟子边伯贤登观星台观测天象,盘复星宫,见黑盘慢慢吞没一轮圆月,旷野黑沉,天地死寂。金乌信心念一沉,似有所料,命人急备马连夜入宫要求觐见王世子,不想宫人却将他引到了玉心殿。
玉心殿里点着兰膏明烛,地下燃着的几只银丝炭火盆却正旺,世勋一身素衣,坐在灯下,也是彻夜未眠的样子。金乌信一进内室,便嗅得一股细细的草药香气,这药香如丝如缕,断续不绝,是经年熬汤煎药才会熏染出来的,金乌信再看那灯火下的公子,正端坐几前,一身白衣如流风回雪,披拂于身,如墨长发笼着的一张脸白的与那身雪绸衣几无分别,越发映得长眉深翠,凤目清明,更兼神思沉静,气韵徽柔,一室光华,皆尽于他一身。金乌信虽久闻这位天下第一公子的美名,但今日一见,总算明白仙人何谓。
金乌信虽贵为国仙,但他深知面前这位公子虽久居深宫,不理俗务,以孱弱之躯负帝师之任,绝非是因为这副绝世容颜,今日亲见他这一身气象,心下慨然,肃然礼毕,道:公子可是为月蚀一事?
世勋今日在昌德宫与徳曼一道用了晚膳,徳曼连日来神思哀痛,思虑忧甚,头疾复发,下朝回宫时已头痛难耐,几欲撑不住金冕玉旒,世勋亲煎了安神参汤,哄徳曼早些歇下。正欲出昌德宫,惊见月蚀,宫人皆变色噤声,世勋立在院中半响,似忧似思,只吩咐昌德宫掌宫嬷嬷道,若国仙深夜入宫,只管带来玉心殿,不必惊动世子殿下 。
世勋道:月蚀一事,国仙与我商议即可。
金乌信知道他与世子师君情分别有不同,此番议事,并不逾矩,便道:此次月蚀,恰逢世子登基,天降异象,最能引发人心动摇,流言先行,谋乱在后,于新王承统正名极为不利,微臣猜测,天一亮,这朝鲜八道便会妖言盛行,朝堂上便会有人挟此作乱,让殿下忧心,因此连夜入宫觐见。现下公子可有对策?
世勋淡淡道:落下来的圆月,再升上去就好了。
金乌信疑惑道:再…升起一个月亮?
世勋朝他微笑道:这个月亮就劳烦国仙在观星台升起吧。
金乌信瞬时心如明镜,又一转念,眉心微蹙,道:恐民心猜疑。
世勋淡然道:百姓不会去想月亮是怎样升起的,他们只要看见圆月再升起,便会相信眼前所见。届时会有新的流言,便是黑盘吞月,先王落。新月再升,女王兴。
金乌信由衷赞服:好一招还施彼身!公子甚妙。
三日后,戌时,司天监观星台上升起一只巨大的圆形孔明灯,那灯冉冉升向夜空,如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半月城方圆十几里皆能望见,黎明时才缓缓沉下。第二天,半月城街头巷尾的孩童都在传唱一首歌谣,云,黑盘月,先王落。新月升,女王兴。
建福四十九年,春二月,王世子金德曼登基称王,是为新罗第一世女王。
半月城漫天的白幡青帐都换成了红金,阖城百姓,跪满长街。勤政殿前黑旗猎猎,红帐遮天,金甲兵卫森严列队,文武百官妆大服分列殿前阶下,巨鼓声响彻长天,一声一声,震动整个月城,法螺长号玄琴丝竹齐发,声势泼天动地。新罗第二十七世王金徳曼着赤色金龙王服,金冠玉旒,于勤政殿缓步走出,高高立于阶上,受天下万民三军将士文武百官拜服称王。
世勋跪在阶下,遥遥望着那个明艳又威严的红色身影,心下似悲似喜,似叹似怅,千般滋味,万种心事,齐齐涌到眉间心上。他从前无数次想过她穿着一身金龙赤服,君临天下的样子,会是何等的威严,何等的壮阔,他也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她一身红衣,温柔对坐,执手相看。这两般心愿,今日终偿在这一处。
一朝成王,已逾十载。这十载,他和她,朝夕相对,神魂早已融为一体。她之愿景,为他之愿景。她之人生,为他之人生。她之命,他之命矣。
这十载,已偿过一生。
夏七月,朝鲜八道大旱一月,又有流言渐起,纷云女主持国,阴阳颠倒,风雨不调,故致民生艰荒,国运多舛。朝堂上左右势力早已交锋数次,朝野议论纷纷,女王却在此时命金乌信率司天监官员亲入民间,建瞻星台,兴修水利,传授观测天象,预测风雨并黍麦播种等农耕桑麻之事。王族宗亲再次震动,召开和白会,斥责女王动摇国本,因这观星占相之术,历朝以来皆是宗亲贵族特权,司天监国仙及众官,皆为圣骨真骨,入司天监修习星象之术的弟子,也皆为宗亲贵族子弟,民间绝无窥测之机。上大等乙祭更搬出真平王对女王施压,云真平王在世时更是重视司天监观象祭祀一事,真平王曾从观星台掷腰带上五彩玉石于民间,民间将之供若神明,谓天降真龙石,必佑世代。王命天授,为王者,自当保守天命,遵从神意,代天牧狩万民,若泄露天机,定为王族宗亲带来祸端。谁知女王不为所动,只命金乌信速将瞻星台建遍八道,扶植农桑,更亲自巡视月城下辖各州郡瞻星台,同时,免除各州郡一年赋税,这一下更是夺了各宗族到口的肥肉,朝堂上日日争吵,贵族宗亲并一众望族地主,简直要将大君府邸的门槛踏破了。
至八月,女王又修书至唐国请封,月余仍无封诏传回,朝堂上又起纷争,兵判真海直问唐国质子是不是因我新罗是女主治国,唐国才如此轻慢,难为他一介武夫,竟然也能说出唐国文言“牝鸡司晨”等语,唐国质子朴灿烈只淡淡道,唐皇圣意,他一介质子又怎能知,他自来新罗,安心自处,做好质子本分,早认他乡是故乡,若兵判真想知道,不如自己去当面问唐皇,真海当下气怔,直欲发作,右相金兀及时截断他,只言唐皇若不认新主,便做好准备离唐,左相金云净仍力主亲唐,左右相你来我往,争执不休,坐于玉阶下的大君金伯却一反常态沉默不语,而对面的领议政亚丑夫须发苍苍,从头到尾只管坐在毡子上,倒像盹住了一般。
下得堂来,早已残霞倚天,右相还欲与金云净再做争执,却见大君一行人早已行出宫门,略一踌躇,追了过去,真海见右相已走,也只得冷哼一声,大踏步的跟着去了。金云净见左右皆已走远,便朝亚丑夫低声抱怨道:今日议唐一事,何其重要,关乎我新罗国运,更涉一统之事,领议政大人怎地偏生今日打起瞌睡来?
刚才还在毡上昏昏欲睡的亚丑夫此刻却露出一副老狐狸相:议唐一事,主上早有定夺,咱们这般臣子说再多也不会左右主上在此事上的决断。再者右相等人再闹腾,金伯大君忌惮长子葛文在唐为质,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此番在朝堂上拿班作势,也不过还是拿新主是女子做文章罢了!
又冷哼一声道:咱们这位女主,虽只及笄,又丧中继位,似是万事不备,可心思手段,毫不逊于先王。右相一势,只道她是女子,多有轻慢,也就离倒下不远了。
复又换了一副笑脸,挽了金云净的袍袖道:左相也累了一天了,怕是口干舌燥的很,来来来,老夫请你去云停楼一坐,他们近日刚从海上采办了一批小丫头入阁,听闻中有不少唐国乐女,更有东瀛扶桑而来的,老夫早就想去听一听他们新制的曲子了,今日有左相在座,怕是更有意趣……
徳曼下了朝却不着急回昌德宫,直往上林苑而来。一进苑门,便见练武场中众花郎正围成一圈,场地中央金庾信正在舞剑,剑气振风,招式绵密,泼水不进,随在徳曼身侧的阏川刚欲通报,徳曼轻止了他,只负手悠然欣赏。庾信一套使罢,众花郎齐声喝彩,皆尽叹服,庾信正欲开口指点要津,却见徳曼立于人群外,颔首微笑,庾信急忙跪拜,众花郎也跪了一地,徳曼缓步走来扶起庾信,又名众郎将平身,持了庾信的手笑道:你这花郎将倒是勤快的很,倒比朕当日做花郎将时呆在上林苑的时日都多。原来徳曼登基后,已将花郎将之职卸下,拜于庾信,阏川也接了世勋的职拜了花郎副使,仍时时随在徳曼身侧,贴身护卫。
庾信性子沉毅,他虽自幼以真骨子弟选为花郎,伴驾世子,徳曼亦待他如兄如友,但他恪守臣下之职,谨慎持重,此刻徳曼仍如往日小女儿般与他顽笑,他仍持了君臣之礼,躬身回道:花郎军乃主上亲军,末将不敢懈怠。
徳曼心下宽慰于他的端正,却仍携了他的手将他扶起,笑道:这君臣之礼就免了吧,朕今儿一整日在朝堂上都端着架子,来你这里,就想在上林苑随意走走,你跟阏川,仍像旧日,随我身侧即可。
君臣三人缓步于上林苑,向晚风凉,残霞烧红,映得上林苑清光澹澹。徳曼见苑内马奔如龙,少年如虎,心上也愈加振奋。绕过练武场,已行至猎场林边,徳曼早见到一大片牡丹花圃,此时节仍开着嫣红一片,便绕到花圃前细细赏起花来。徳曼心下叹这唐国质子真是有心,知她国事之余,最爱在上林苑骑马射箭,放松心神,便在这上林苑也植了大片牡丹,平日里常来松土锄草,培料浇水,徳曼也常拉他一起跑马试箭,二人弓马皆一身真功夫,常引得上林苑一片喝彩。徳曼看着晚风中的牡丹似在出神,忽问道:北境大营那千匹汉血马可得育种?
庾信道:上月大营传书说今春又得纯种马驹千余匹,杂种驹近两千匹,算上前三年所得,北境大营汗血马已近万匹。请主上放心。
徳曼只仔细看着圃中牡丹,似是惬意,又慢慢问道:唐皇迟迟不传封诏一事,你俩所见如何?
庾信沉声道:不可离唐。百济贼心不死,屡犯我北境,占我城池,奴我百姓,高句丽更是欲得渔翁之利,唐国眼下虽忙于征突厥一事,无暇镇抚百济,但百济王扶余璋狼子野心,早不服唐国辖制,唐国与百济,早晚一战,主上届时借力打力,可灭百济,再联唐军趁胜追讨高句丽,一统之事,指日可待。
阏川只道:末将只凭主上定夺。
徳曼脸上带了笑意,只颔首不语。
徳曼带着一身月色回到寝殿,世勋仍等在灯下,徳曼服下参汤,咬下一块儿柿饼含在口里,柿子清甘甜糯,镇着汤药的苦味儿,似是想到了什么,对世勋道:这几月的参汤,喝起来总觉得与往日不同,这涩味都有点镇不住了。
世勋看她眉心拧着,一如儿时不肯吃药时的样子,温柔的笑起来:曼儿现在还是嫌汤药苦啊,我看不见时,也要按时服药才是。
徳曼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非要你再如儿时般哄着才肯吃药么。
遂又握了他的手,语意间全是柔情,只道:你放心。
世勋看她今日神采奕奕,眉目间多出几份舒展,便问道:与唐一事,你可有定夺了?
徳曼笑道:一如你所想。
世勋点点头,道:我新罗统一三国大业,必要借唐国之力,现在只需继续亲唐便可。
又道:那在八道遍修瞻星台一事呢?曼儿意欲何为,我竟有些看不懂了。
徳曼微有些诧异,道:你当真不知?
世勋道:星象占卜之术历来是驭民之利器,所谓王命天授,百姓愈觉神秘,便越敬畏,便越利于牧狩,也有利于稳固朝堂,曼儿若将此术传于民间,平民百姓习得这占卜之术不过是自然之律,破除敬畏,那天命王权,便失之正统了。
徳曼缓缓道:星象占卜之术确为利器,可这利器,是把双刃剑。我将刀刃对准不轨之人时,我自己也在刀刃之上。我能用它称王,不轨之人也可用它造反,你难道忘了那月蚀之事了吗?建瞻星台,破除迷信,便是将这把双刃剑平刃钝锋,收剑入鞘,让不轨之人再无可趁之机,这是其一。其二,占星卜象可大大利于农耕桑麻之事,百姓富足,国库才能充盈,唐书上云,仓栗实而知礼节,所谓礼,断不是在繁文缛节,装神弄鬼里,而是存于民富国强,仁政太平里。其三,所谓仁君,不止代天狩牧万民,更要爱民如子,世勋,我亲巡郡县时,见沿途百姓面容枯瘦,衣衫褴破,很多茅草屋连房顶都没有,真不知百姓是如何御风避寒的,我一路行来,心中悲苦不已,这还是王城治下的州郡,已是如此凋敝,真不敢想我八道百姓,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回到月城后,我决意减免赋税,并改革土地,宗室望族自是反对的厉害,他们心中只有私利,何曾对我新罗百姓有半点顾念?若再如此固守骨品血统,打压平民儒生,一味贪刮民脂民膏,即是天命,也当谴之不仁。
徳曼脸上升起一种君王之气,沉声道:都道天命王权,民心所向,即是天命。
世勋心下一震,眼里闪着一种异彩,他看了一会儿徳曼眉宇间的王者气象,慢慢笑起来,道:曼儿已超过为师了。
徳曼思及国事,一时说得忘我,听世勋这般称赞于她,突觉有些难为情起来,她最不愿在他面前以君臣之礼相待,只愿他和她一如儿时,便敛了心神,又恢复了往日神色,只握着他的手,絮絮说了些白日琐事。
这一日正是交秋时节,日影金飒,秋光正燥,世勋却在厨下细细分着各类药草,一身白衣,墨发清颜,即便是挑着一支山参,那姿态也如翻转一帧书简。此时掌宫嬷嬷来到阶下,禀道:公子……
世勋正埋首挑着药草,只道:送进来吧。
嬷嬷略微踌躇,轻声道:今日所需物料,太医院只拿了药方去,却并未分发给奴婢,且……太医院首席金珉锡大人,要见公子,现在正等在殿外。
世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眉心蹙起,听那太医首席已是等在门外,避无可避,轻叹一声,吩咐道:请首席大人进来吧。
珉锡一入得殿内便觉扑面一股热浪,夹着草药的香气,见世勋坐在几前,身前燃了几只火盆,现下虽是夏末秋初,但秋热燠燥,珉锡仍是一身夏季清水纱官服,可这殿内已燃起火盆,珉锡一入殿便觉燥热,几前人却仍遍身清寒,衬着玉色绸衣,真真是冰肌玉骨清无汗,玉殿风来药香满。
珉锡看着这般光景,心下已凉了半截。
一时无话,半响从袖中掏出一纸素笺,摊在几上,正是世勋亲写的药方。
珉锡细细端详了世勋半响,开口道:我自小习医,你亦久病成医,今儿这个药方,我倒看不懂了。
原来珉锡今日例行巡检太医院,恰逢玉心殿掌宫嬷嬷来取药材,见要得皆是山参,紫姜,白芍,当归等大热之药,心下疑惑,玉心殿公子心疾体弱,阖宫皆知,故玉心殿经年药草不断,吴氏公子又自通医理,常自写药方来太医院取药石,已是惯例。只是今日这药方实在是奇特,心疾寒脉,最忌热攻,若按这方子入药,简直是水火骤遇,只会急火攻心,邪火侵脉,更增损耗。珉锡沉吟一下,又命医官将玉心殿这几月来的药方都呈上来,细看之下,大吃一惊,只见这些药方皆为大热之药,且每隔月余便换一剂方子,所配方剂,简直完全不得章法,倒像效法上古神农一般,要将所有药草都尝一遍。珉锡这下再坐不住,便直往玉心殿而来。
世勋早知瞒不住,只淡淡道:这方子上的药石,皆具通淤活血,镇痛凝神之用。
珉锡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一张玉面,瞬间动容:你竟以身试药……
世勋道:金太医自入宫来,不也常常以身试药么。
珉锡怒道:我与你不同,我自有分寸,而你现下所做的,简直是玉石俱焚,主上可知此事?
世勋见珉锡动了怒,知今日之事,不分说明白,以他的性子,是不会善罢的,他最不想让徳曼知晓此事,又见他一脸痛怒,知他真切为自己忧心,心间盘算的一番说辞便不忍再出口,轻叹了口气,低声缓缓道:你身为太医世家的嫡长子,却甘愿放弃家族承袭,放弃救济苍生的夙愿,入这深宫,从一介小医官做起,日日泡在医馆编方试药,不就是为了医好曼儿的头痛之症么?如你这般,自该能懂我心忧,曼儿自儿时堕马受伤,便经年受这头痛之苦,自登基来,国事繁重,内外交困,这一年来她的头疾发的更厉害了,我不过是多试几位药,盼着能寻得对症之方,治好她的病痛。
珉锡道:那你就不顾惜自己么?你知不知道,若你有什么差池,主上……只怕都不欲独活。
世勋默了半响,淡淡道:曼儿还要守着这天下万民。而我要守的人,只有她。
珉锡长叹道:真真是个痴人。你要守着主上,也要先守住你自己的命,从长计议如何不可呢?
世勋说了这半日话,已是疲累,轻轻咳嗽起来,面色愈加苍白,珉锡心下一惊,也顾不得许多,伸手过来按住他的脉,只觉触手冰凉,脉弱如游丝,珉锡瞬间变色,一颗心直坠下去,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世勋按下他的手,只淡淡笑道:我也自知时日无多,这试药的事,也自然加快了……又轻轻咳嗦几声,气息已是不稳,声音愈发沉下去:我自一来这世间,便带着这心疾,不见风雨,不见外人,也不得见这个热闹的世间。自幼时,别的孩子去学堂读书,交友,会客,我则一年四时,只呆在深宅里,太过寂寞,便日日读书,作画,制曲,谁知苍天真是作弄,让我早早成了才,惊动了先王,又进了这深宫。我原本心如古井,早不盼这一世还有什么生趣,谁知遇见了曼儿,我又起了贪心,只盼能伴她多些年月,我也曾夜夜对天祈求,终究是争不过命定……既是如此,我只想最后的时日,用这残躯了这最后心愿,让曼儿头疾得愈,从此无痛无忧,成就帝王霸业。这最后的心愿,还愿大哥你成全。
话到此处,世勋已说至动情,一声大哥唤出来,珉锡早已泪盈于睫,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冬十一月,百济又出兵屡次侵扰新罗边境十余郡县,占三城,掳千余民众,更屠戮万众。此时北境大营恰逢换防替兵,不宜出动大军,女王便拜花郎将金庾信为大将军,率军万余,进驻黄山伐,截断百济军西下之路。庾信大军刚出发不足十日,北境大营突然传书言三日前一个大风夜,有一群黑衣人突袭大营马场,纵火烧厩,那几千匹精心饲育的汗血马奔逃无踪,大营数万石粮草也被焚烧殆尽,女王震怒非常,掷下令书,着封左相金云净并领议政亚丑夫监国,拜阏川为上将军,伴驾女王率五千轻骑,次日于王城出发,亲巡北境大营。
大将军金庾信率军直奔黄山伐,日日传书回朝,呈报军情。大军行到第十日上,已抵新罗北境天堑白令峡,却突然音信全无。金云净等人还只道是白令峡谷地势深陷,天气莫测,或有风雪阻路,世勋却早已派出暗卫前往北境大营探女王行踪。不料是夜玉心殿一侧角门突然被急促敲响,世勋因挂念徳曼北境一行无心睡眠,正于灯下看北境布防图,突听角门处有急响,那敲门声极为急迫但又刻意压制着,似是不想惊动这沉沉黑夜,世勋心下疑惑暗卫怎地回的如此之快,不想一人已闯进殿来,世勋眉心拧起,仔细一看,竟然是金庾信胞妹相公金春秋,这金春秋出身真骨,少年英才,又极俊美,去年上女王亲自主持了他与金庾信胞妹金文姬的婚事,此次西伐,金春秋为金庾信麾下副使。
金春秋一身血污,满面风尘,嗵的一声跪倒,嗓音暗哑又急迫:公子,我西行大军中了百济大军的包围圈,被困白令峡谷!
世勋脸色瞬变,似是想到什么,刚欲开口:主上……
金春秋声音欲哭:主上已率卫军直奔白令峡去了!
世勋心里砰的一声,如一颗大石头砸进深湖里,水波一层层荡开去,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再也坐不住,身子往前一倾,几欲附倒在身前几上,他忙用手肘撑在几上,胸前已觉血气翻腾,一张精雅玉面,却苍白得几近透明。天旋地转的眩晕里,世勋脑海里飞速转过唐国质子初来新罗,上林苑围猎他骑着汗血马奔到真平王驾前,真平王加倍朝贡求唐国御赐汗血马,北境大营育种建汗血铁骑,风夜黑衣人烧马厩将几千汉血马劫去,唐国废太子册封百济王,于黄山伐留部一支,金庾信被困白令峡,消息却先传到北境大营……
世勋心口锐痛,喉头猛地冲上一阵腥甜,他咬紧牙关,沉默着想压下心里越来越深的恐惧,待气息稍平,世勋问道:此事可还有谁知道?
金春秋道:此事只报与公子一人知晓,大将军命我拼死突围来找公子,只道此事决不可报与朝堂,免生叛乱,只来求公子,公子定有法子救主上。
顿了顿,又道:只是,请公子尽快拿出对策,我担心朝堂很快就会有人知道此消息。
世勋微微颔首,正欲开口,突有暗卫匆匆进殿,跪地禀道:泗沘城传书,此次扈从主上近卫军将克里斯吴,并非东瀛扶桑剑客,他本姓李,实乃唐国人。
世勋再受不住,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满前襟,身子已摇摇欲坠。
地上二人齐声惊呼,抢近身前扶住了他,世勋闭了双目平心沉息,心下却一片澄明,前因后果,全连了起来,片刻他张开眼睛,眼神已复往日沉静,周身却升起一股极寒的杀意,金春秋心下一凛,只听世勋吩咐宫人道:更衣。去晏清殿。
金春秋一听晏清殿,心下也霎时明白过来,一时明白女王和庾信此番果真是凶险非常了,一张脸瞬间惨白,只问世勋:公子如何救主上?
世勋道:现下情形,连我亦无办法。这世上能救主上的,只有这人。
金春秋面色更是灰败:公子如何让布局之人,自动弃局?
世勋遍身肃杀之气,冷冷道:杀人诛心。
晏清殿。一灯如豆,寒夜霜白,素纸窗上映出对坐的两个修长身影。一个时辰后,唐国质子只带贴身扈从几十骑,星夜飞奔,驰往黄山伐。
世勋站在院子里,月色如银,星河倒倾,笼着他墨发白衣,披拂一身光华。他心中万籁俱寂,只负手望月,心上浮起十岁那年入宫的那一日。他在堂上与真平王对辩半日,举座皆惊,真平王大喜过望,当即着封他为东宫帝师,又赐第一公子之名。他只款款谢了,接了御赐,心下并无多少欢喜,只觉得甚是疲累。下得堂来,行过避风廊,刚欲转出宫门,却有一只小手拉住了他的袖角,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儿,一身玄衣,却束着冠,浅笑盈盈对他道:你方才好厉害。我心下也佩服。
他一时明白不过来,只是见她虽一团稚气,但眉宇清朗,容色夺人,言语间颇有一种气象,正欲施礼问是何人,又听她朗声道:我认你做我的师傅。
他大惊,欲行礼拜见,她却扶住了他,温声道:你心里并不快活,对不对?虽然我想认你做师傅,但如果你心里不喜欢,我会去请父王,就说我不想你做师傅,让父王再给你另外的封赏,你就不必困在这深宫里了。
一番话听得他呆了,心里却起了从未有过的滋味,也不知为何,他突然俯身行了大礼,只道,微臣愿意辅佐殿下。
她听他这样说,笑起来,递过一方素帕,里面托着两块蜜色点心,只听她轻声道:喏,这个给你吃,这是我母后做给我的,你定是累了。
世勋仰首望月,心上一片澄明如镜,万物归空,只映出她浅笑盈盈的脸。他面庞上浮起一层红晕,微微笑起来,心下轻声念到,曼儿,你快些回来,我真的累了。
圆月孤悬,浮光流动,耀一地银光流离。世勋委身倒了下去,如一只玉蝶,跌落尘埃。
建福四十九年冬腊月,新罗帝师吴氏世勋,陨。女王孤身彻夜守灵堂,泣至啼血。七日后出,形容枯槁,状若孤魂。命葬帝师于王陵山下女王陵内,言,朕殡天后,与公子同穴。
后记:
《三国史记.新罗本》载曰:新罗第二十七代君善德女王,一生后位空悬,孤身终老。忽一日,对众臣言曰,十日后,朕将殡天,将朕葬于仞利天。众臣惶恐不已,启问仞利天何在。女王笑曰,朕让公子等了太久,昨夜公子入梦,谓十日后等朕在仞利天。
十日后,女王薨。群臣不知仞利天何处,只遵体例将女王葬于王陵内,与公子同穴。
后文武王创四天王寺于陵下,天王即佛经仞利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