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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灿烈篇:拱手让河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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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福四十六年。立秋。
寅时。夜色仍浓,晴空如墨,闪几点寒星,新月一钩,已沉到天际线。半月城黑沉如四方巨兽,端坐在苍穹之下。此刻,四面城墙上燃起篝火,哨位森严,兵甲穿梭。官道正俢道笔直一条,通往夜幕深处,两侧每三丈位,守一兵骑,黑马黑甲,肃然而立。月城正门神佑门前列兵如阵,火把林立,众人皆屏息等待。忽一骑飞驰而来,手持一面朱红使旗,中绣一灿金“唐”字,在火光中翻飞。令兵奔到阵前,翻身下马,将使旗交给阵前将领,将领一抬手,立时两队兵士将高八丈,宽六丈乌木包铜的神佑门缓缓推开。
一队车马,从夜色中缓缓驶来,沿着正俢道,一路蜿蜒,驶进半月城。
玉心殿内殿一角,也有一人是夜未眠,正端坐灯影下慢慢阅着手中竹简。有暗卫入殿低声禀道:北境传书,百济兵马未有异动。泗沘城也传来消息,未发现有唐人入城。唐国质子,眼下已进月城。
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长安风信局呢?
暗卫道:未派一人。
长眉微皱,缓缓道:唐国质子入城扈从如何?
暗卫道:三千唐国武威骑留在了城外御军营,唐国质子只携五十羽林郎入城。
清冷的声音微一沉吟,吩咐道:速去查这五十人与风信局。
勤政殿西北角的御览阁此时却已开了门,金伯大君率右相金兀、兵判真海并一众宗亲等在此处。今日是唐国质子正式入宫的日子,众臣寅时已抵勤政殿,候在殿前等卯时上朝,金伯大君眼见领议政亚丑夫率左相金云净,司宪府府君张诤等一众元老朝殿前走来,不欲在今日又起纷争,且眼下有更紧急的事要合众商议,便命宫人开了这一角的御览阁,率众人等在此处。
兵判真海貌粗身高,还未坐定便嚷道:这唐国质子好大的排场,区区一介质子,竟扈从唐国三千武威禁,到我月城也是迎以国礼,好不威风!
他一向自恃祖上军功显赫,惯在朝堂上言语粗莽,这小小质子不过唐国废太子之子,入质一事,竟然铺排国礼,害得他宿醉却起早,又在冷风里候着入朝,早已满腹牢骚,不吐不快。
宗亲府君金仑冷笑一声,道:唐皇李世民弑兄欺父,为平天下悠悠众口,自是不会怠慢了这质子。
真海又嚷道:那缘何让这质子如此匆忙入质,葛文入质唐国不过月余,这唐皇就将这质子急急送来又是为何?
真海话未说完,右相等人都变了脸色,悄然向他递眼色,真海却全然未觉。葛文册封世子不成反被入质唐国,大君金伯痛断左膀右臂,众人连日来皆不敢提及此事。
大君此刻却像未听见一般,只沉沉坐在主位上。
金仑又是一声冷笑:国仙金乌信观天象,报与主上立秋是质子入城的好日子。
右相金兀朝大君缓缓道:李世民不能杀这质子,却也不能留他在长安,废太子李建成自幼跟高祖兵马打天下,兵权深重,自有忠心将士誓死追随其子,伺机复权,因此将他送来我朝为质,最是稳妥。且葛文已入质,主上必会跟这新唐皇盟结更深,两方质子,互为牵制。若两国盟善,则两位质子各自被架空,若起异心,则可培植质子为新势力再回母国复权,主上这步棋,倒是想的妙。
又朝真海道:李世民派三千扈从,表面是对这质子待以国礼,一平悠悠众口,再显唐国威仪,实则怕出了岔乱,若有人劫走这质子,于两国都是大患。
大君突然开口问真海道:废太子李建成随高祖曾平百济与我朝的边境之战,册封百济王,后李建成在百济边境留部下一支,驻扎黄山伐,此部不从百济,不入军籍,神出鬼没,兵判大人可查得?
真海一时语塞,正左顾右盼,金兀道:兵判可着西境伽耶城驻军大将金武罗查寻此部。
大君冷哼一声,不再看真海,缓缓道:这李世民这么快就平定了局势,唐国若再大兴,主上和世子,靠山更稳。
金兀点头道:新君承统,先正名宣德,再鼎立储君,江山可固。这质子来的如此匆忙,看来李世民为定朝野局势,要册立储君了。
真海哈哈笑道:来的快也好,从唐国长安到我月城,若想赶在立秋这日入宫,必是快马加鞭,昼夜不能好歇,我倒要看看这唐国质子这一路磋磨,还能有什么威风!
卯时正,声声法螺呜咽长响,刺破长空,鼓声号声一并响起,唤出一天云霞,灿若流火。勤政殿前彩旗烈烈,巨鼓声声,钟鼎罄钵,层层敲响,声势漫天。真平王及王后摩耶夫人率王世子徳曼端坐玉阶銮驾下,文武百官分列阶下,屏息以待。
朱红正门大开,远远见唐国质子当先一人,缓缓走来。他入质月城,遵守礼制,仅着素服,只身觐见。只见他在众人注视中,缓步来到阶下,躬身行礼,朗声道:唐国质子朴灿烈,觐见新罗王。
礼毕起身而立,任由众人打量。
此时一轮朝阳跃然而出,晴空新蓝,金云蒸腾,漫天霞光映着他一身素衣漫然晕出淡淡金光笼着全身,乌发如墨,更衬的玉面朱唇,眉目深峻,周身清冽如泉,一双眼睛却灼灼如朝阳般明璨。
递表国书,印玺为盟,昭告天下。复又赴司天监上表日月,祈福众神,告慰宗祠。真平王率新罗世子和唐国质子登上司天监观星台燃香祭祀,百官宗亲拜在台下。晴空万里,骄阳灿金,风过高台吹着那一身素衣翩然,台下人远远望去,真如谪仙一般。
真海拜在人群里,远远望着那质子在繁文缛节里言谈雍容,行止翩翩,哪里有半点颓势?不由得气闷了一路。
大君金伯也看着那个素衣身影,不由得想起同为质子的嫡长子葛文,临行前竟哭哭啼啼,哀求父亲救自己,葛文已婚配三年,而这质子都不及弱冠,真真是比不得。想到这里,心里沉沉叹了口气。
是夜,勤政殿前大开夜宴,丝竹弦乐,歌舞升平。那质子着人奉上书画两幅,呈到真平王前,躬身道:小子特为主上做书画一副,聊表寸心。
真平王微笑道:早闻质子诗曲书画乃长安第一人,千金难求,今日能亲见质子书墨,也是难得。曼儿,你也过来赏鉴赏鉴。
内侍打开一卷书法,乃用楷书写就四个大字,”一心安处”,字体严整,笔法俊逸。真平王一见这四个字,眼神更沉了些,淡淡笑道:质子好笔力。好心意。新罗虽离唐万里,然今日质子已是我新罗贵客,本王自当全尽国主之谊,也盼质子安心住下,更结友好,方不负唐皇盛意,两国情谊。
灿烈躬身行礼:谢主上盛意。
再打开一卷绢画,却见米白绢布上画着一大朵嫣红的花儿,碧叶油翠托着花瓣叠簇,一派雍容鲜艳。真平王乍见之下却不识得此花,正待询问,灿烈却早已躬身道:主上,此画为牡丹图,画中之花乃唐国牡丹,此花乃花中首冠,国色天香,花开时节,艳动京城。
徳曼听他这样一说,更细细端详这画儿,这质子书法端严,笔力峻深,却不想这牡丹图却画得妩媚秀致,颇有温柔之气。徳曼想起世勋常画的兰草图,清雅冷隽,一如其人。不知这牡丹图若世勋来画,又是怎样一番韵致。想到这里,她又仔细看那花儿,果然与宫中花木别有不同,艳而不媚,花叶繁丽,天然样态,她突然俏皮一笑:父王,这花儿美则美矣,该是无香的。
灿烈与真平王一听此话,皆齐齐望着徳曼,真平王道:曼儿何以如此说?
徳曼指着那花,笑道:父王你看此花开得正浓,却一只蜂蝶也无,定是无香的了。
真平王脸上起了笑纹儿,问灿烈道:质子以为如何?
灿烈淡淡道:殿下聪慧,牡丹花确实无香。
真平王笑容如慈父,颔首不语。
灿烈在座下望着徳曼身着世子制服,金冕玉旒,妆容端严,却笑容如小女儿般,如墨玉点就的眸子里起了异色,他唇角轻轻勾起,问徳曼道:殿下似是对花草颇为精通,小子此次来朝,便带了这牡丹花的种子,可为殿下种下。
徳曼谢道:质子费心了。
真平王依然笑容慈爱,对徳曼道:种种花草可养心性,免得你总呆在上林苑。
坐在席下的金仑忽然举杯朝灿烈敬道:听闻唐国质子弓马了得,唐国高祖于弓马上得天下,先太子在时随高祖征平天下,神武骁勇,世人誉为战神下凡,质子当得了先太子的真传吧!我新罗武士对唐国弓马剑术神往已久,今日正是个好日子,不如请质子赐教一二,给主上助助兴!说完泼泼洒洒的喝干了杯中酒。
左相金云净一听此话,敛了笑意,沉沉道:今日夜宴,乃为接风洗尘,欢迎质子,明日上林苑自有花郎军与羽林郎围猎试艺,到时自会让宗府君尽兴。
真海也端着酒碗站起来,大声笑道:择日不如撞日,质子身怀绝技就不要藏着掖着了,也给我们开开眼!
灿烈贴身卫将李阙此刻面色阴沉,手握剑柄,已是蓄势待发。他虽是灿烈的内卫,但今日国宴,质子按礼制只身入席,守卫皆是月城兵卫,他只能守在宫门处,早远远听到了席间这番言语。他虽不知他家公子会如何回应,但如此羞辱,定是不能善罢了!
真海喝干杯中酒却不落座,只站着笑嘻嘻的看着灿烈,众人突然安静下来,只余丝竹声,夜风吹着烛火明明暗暗,灿烈面沉似水,一双深眸却灼灼点点,真平王沉沉看着兵判一席,正欲开口,突听徳曼朗声道:久闻灿烈君弓马箭术乃长安第一人,本世子自幼善弓马,率花郎,研习箭术骑猎,习武之人,遇见良才名将,自是要讨教切磋。今日是国宴,良辰美景,宾主尽欢,花郎将徳曼欲请灿烈君与我试三局箭术,为明日围猎试艺先行磋磨,不知灿烈君意下如何?
夜风猎猎,清音朗朗,灿烈断不曾想这世子竟会说出这一番话,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望着玉阶上的徳曼,烛火明丽下,她一张脸只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他缓缓道:灿烈愿领教郎主赐教。
亚丑夫松了口气,悄然望一眼上座的真平王,真平王只端了一只玉杯,慢慢啜了口清酒。
宴席尽头靶心已经立起,徳曼和灿烈并立席间空地,手持弓箭,灿烈躬身请徳曼先发,徳曼也不谦让,凝神开弓,只听嗖的一声,正中靶心,席上一片欢呼。
灿烈勾了勾唇角,亦是不遑多让,开弓射箭,迅疾如风,再中靶心。
徳曼微微一笑,三箭并射,箭无虚发,皆钉在了靶心上。
灿烈的眼神愈加明亮,他微微点头,李阙俯首领命,拔剑出鞘,站在靶侧,将剑柄举到了靶心处。那剑柄上有一圆环,铜钱大小,本是为穿穗佩环而留,此刻便成了灿烈的靶心。
众人全都静下来,皆屏息静气,看这唐国质子如何在这烛火飘忽的宴席上,射中几丈外的那个几欲不辩的小环,灿烈不让众人久等,落眉抬手,箭已离弦,笃的一声,正穿环而过,扎在靶心上。
众人齐声喝彩,真平王也颔首微笑起来。
徳曼轻喝一声好箭法!不待灿烈反应过来,嗖的射出一箭,李阙刚欲取下自己的剑,耳听得利箭破空而来,忙翻身躲避,只听又是一声笃响,徳曼的箭也穿环而过,钉在了靶心上。
一席喝彩轰然响起,徳曼转头朝灿烈俏皮一笑,朗声道:是个平局。多谢灿烈君相让。
灿烈在月色烛火下看着她那个笑容,冷如墨玉的眼睛里,又起了异色。
第二日上林苑围猎。徳曼率众花郎拥着真平王一行先行进入猎苑,今日因着是入秋后第一场围猎,又是花郎与羽林郎的武艺较试,故伴驾众多,除了左右相及领议政兵判等人,连平靖大将军金峻烈都护驾在侧。金峻烈率十万大军长年镇守北境之地,上月才回朝议事,大营由副使金峻烈长子金俊勉代拆代行。众人皆行猎装扮,真平王一身玄衣,身披玄色金线龙纹大氅,徳曼着玄色花郎将劲服,众花郎一应墨蓝绸服,负弓持剑,英姿勃发。金峻烈身如铁塔,黑衣黑马,如一尊冷面战神,随在真平王身侧。
兵士吹响号角,似如长风呜咽,众人但听得蹄声如雷,十余乘马疾风般卷地而来,马上儿郎皆着黑色大氅,头戴金冠,座下黑马高头长腿,通体油黑,但见少年似虎,马如蛟龙,疾风般奔进上林苑,来者虽只有一十八骑,但气势之壮,却似有千军万马一般,众人皆心头一震,这一十八骑奔到苑口,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驰出,只见马上来人一身红衣,墨发金冠,朱红披风卷如烈火,座下黑马更是神骏非凡,遍体油亮,一丝杂色也无,正是西域贡给唐国的大宛神驹汗血马,那汗血马奔到真平王驾前,于疾驰里顿止四蹄,稳稳停住,马上人身形亦稳如坐钟,只大氅间仍带风势,长身玉面,高高端坐马背之上,直如战神降临一般,正是那唐国质子朴灿烈。
众人心神激荡,如临军前,真海已大喝一声好马!金峻烈似有所动,出神般看着这一十九骑,低声道:若得此良驹百万,北境何愁不平。
真平王坐在马上,看着这一十九骑,风卷地动,声势骇人,一双虎目蓦地亮起来。
双方见礼后,真平王在马背上搭弓射箭,箭哨声振长空,惊起飞鸟,猎局开场。两队先行兵敲响锣板,从林中两侧包抄过去,将鸟兽驱赶往猎场中央。徳曼和灿烈率各自人马驱驰入林,沿途雉鸟獾鹿,奔突不绝,两队人马弓不停弦,箭无虚发,后面的兵士一路捡拾猎物,不一会儿便箩筐满堆。
灿烈一路行来,见只是猎到一些寻常兽物,心下不由得有些乏味,正纵马任行,忽地一道金红闪过,快如闪电,又没入深林,众人皆未看清那兽是狐是狸,灿烈一双深眸,突地亮起来,身旁的徳曼已纵马抢出,奔那道金红没处而去。灿烈拍马追上,两队人马一路驰往密林深处,那小兽颇有灵性,忽东忽西,似逗弄众人一般,只在深林里神出鬼没,却不干脆逃开。灿烈兴致越发浓烈,座下大宛神驹越驰越快,眼见得通身的油墨在疾驰里慢慢变成了深红色,徳曼座下玄马也是新罗名种,但终是比不上这汗血宝马,在这深林里奔驰半日后,已是落后一步之遥。其余郎众更是落在身后几米处,只李阙,庾信,阏川紧随二主,随时护驾。二人被这金红小兽引得一路疾驰,早已奔出猎场围界,进到密林深处,那小兽一路奔突,却丝毫不见疲倦,迅疾如电光的几个腾跃后,突地堕到了一片浓荫后,灿烈正疾奔而来,大宛马突然長嘶一声,前蹄腾空,马身直立而起,后蹄急刹中蹄铁火星四溅,灿烈心下一沉,却分毫不乱,一双长腿扳紧马扣,牢牢钉在竖起的马背上,大宛马嗵的一声落下前蹄,灿烈这才看清,身前不足丈余处,竟是一处断崖。身后的徳曼急勒缰绳,停在了灿烈身侧,刚欲开口问询何故,也看见了这处丛林掩映的断崖,脸色微变,灿烈正欲开口问此是何处,忽觉身侧林中一阵劲风扑面,似有乌云当头落下,座下神驹惊跳起来,灿烈避无可避,急堕下马,惊魂一瞥间,竟是一只黑色的大豹子从身侧的树冠间扑了下来!身侧的徳曼人乱马嘶,一时控不住,已带着徳曼奔进了密林。
灿烈正欲拔刀,那豹子又扑了上来,灿烈就地一滚,躲开一击,那豹子极为迅捷,未落地已转身,再纵身扑来,灿烈在地上连滚几下,避开那黑豹雷霆一击,纵身跃起,却站在了那处断崖上。黑豹此时不再猛扑,却是躬起肩胛,蓄力于身,缓缓朝断崖逼过来。灿烈这才明白这黑豹着实聪灵,方才几击是要将他逼上断崖,然后一击猎杀。灿烈暗道好一个灵畜,冷笑一声,刀已出鞘,那黑豹低吼一声飞扑上来,电光火石间只听利箭破空而来,钉在豹背上,那黑豹嘶吼一声去势稍顿,灿烈却不及挥刀,黑豹在剧痛之下狂怒不已,已纵身扑上来,灿烈仰面倒地,半个身子已在断崖外,黑豹凌空压下,惊魂间只见一个黑影纵身扑来,银光一闪,黑豹长吼一声,飞落断崖之下。
灿烈身悬断崖,山风扑面,天地旋转,他只觉得一个柔软的身体压住了他,一头乌发纷乱落下,拂过他的鬓间,烈日灼目,他看不清那张脸。
身上一轻,他心上也一轻,那人翻身而起,将他扯下断崖,阳光太耀眼,他恍惚了一下,定了定神,只看见徳曼乌发纷披,一张脸满是尘土,正问他:质子可还好?
原来徳曼坐骑受惊奔入密林,她却不顾危险,又折返而来,救下了灿烈。
灿烈望着徳曼满是尘土却浅笑盈盈的脸,她头上的金冠在搏斗中被那豹子抓落,一头乌发全披了下来,右肩衣袖已破,露出雪白的皮肤,灿烈一触之下,立刻转开目光,一颗心却跳的越发厉害。
此刻,李阙并庾信和阏川也赶到,他三人本紧随其主,无奈二位殿下的坐骑太过神骏,后半程已远远甩下众人,三人早已于远处听到马嘶豹吼,心知危机,狂奔而来,正看到他二人从断崖下来。庾信和阏川吓的魂飞魄散,双双抢近徳曼身前,颤声问殿下可有伤到哪里?徳曼不在乎的笑道:毫发无伤,只折了那把精钢匕首。阏川不放心,又细细查看了徳曼右肩处确是无伤,才松了口气。庾信面色凝重,跪倒拜道:请殿下以安危为重,万不可再如此冒险。
徳曼一把拉起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儿般讪讪笑道:事出紧急,未及细想。
灿烈正任由李阙面色苍白的浑身检查有无伤处,耳听到那句“未及细想”,脸色愈发晦暗莫名。李阙连问数句公子可有哪里不适,他都没有听到,李阙心急跪倒,沉声道:属下护驾不力,请公子责罚!
灿烈耳边突听李阙说话,才敛了心神,淡淡道:我无碍,你起来吧。
徳曼又吩咐道:今日之事,不许报与父王,不然他又得让一大帮人跟着我来上林苑了。
顿了顿,又正色道:不准让世勋知道。不能让他担心。
庾信和阏川心下双双叹口气,神色无奈如兄长面对幼妹,只好应道:是。
灿烈只静静看着徳曼,听到世勋这个名字,见徳曼神色紧张,心下微沉。
次日剑术一局,灿烈和徳曼均未下场,只陪着真平王及王后摩耶夫人观战,羽林郎与花郎捉对酣战十几局,最终花郎金庾信凭着天生神力,精妙剑术,鏖战十几轮后胜出,李阙位列第二,却从此对金庾信刮目相看,由衷佩服。
第三日则是蹴鞠。两队人马正在鞠场上打的难解难分,徳曼却忽然抛下全场朝苑口奔去,灿烈停住马,远远望见一队宫人拥着一位白衣公子上了看台,那公子觐见了真平王,却不给徳曼行君臣之礼,待看到徳曼围着那公子又是披衣,又是叮咛,灿烈心下似有所动,一张脸慢慢冷下来。
灿烈坐在马背上遥遥望着那位白衣公子,自他一入场,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皆望着那位公子,如望仙人,呼吸都屏住了。而那公子却行止施施然泰然自若,一双眼睛只看着徳曼,淡淡笑语。
众羽林郎围在灿烈身后,看着高台上王显相贵,鲜衣重服,那一袭白衣独立其间,如浮冰碎雪,纤尘不染,一时间俱都静了下来。
徳曼一步三回首的下了看台。
灿烈看出了徳曼的心之所系,眼见着她急躁起来,开始在阵中硬闯,他知这样下去,今日蹴鞠便不能如愿输掉,便递眼色让李阙布阵,徳曼果然入阵,灿烈冷冷一笑,挥杆虚张一势,却将球留出了空隙,徳曼果然仰身躲过截住了鞠球,灿烈去势不减,一个重击只将阏川击下马来。
灿烈耳听得全场欢声如雷,知道这一局已平,转身去看徳曼,却不想正看见她一脸急切的扶着阏川在查看有无大碍,他耳边忽地响起那句“未及细想”,心里起起伏伏,一张脸晦暗莫名。
灿烈并徳曼率众郎将登上看台谢恩真平王,礼毕,灿烈起身,视线不由得投在了那个白衣身影上。
乍见之下,灿烈心头一惊,那公子肤色极为苍白,白衣一映,更显得冰肌玉骨,似要在落日金辉里融了一般,容貌奇美,长眉淡远如山影,面容沉静若秋湖,鼻起青峰,唇若桃瓣,此刻他正望着台下的徳曼,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上,如翳云遮月,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他抬起眼睛正对上灿烈的视线,灿烈心下一凛,竟是一双凤目,沉静潋滟,却不怒自威,让人心下不敢起半分轻慢。
世勋看着灿烈,淡淡一笑,灿烈只觉得一刹那风过长空,天地俱清,心下又叹了一声,他微微回礼,别转了身,神色慢慢冷下来。
是夜,月城西北角一处独门独院的偏殿晏清殿里张了烛火,灿烈一身素服坐在几前主位,郎中卫李满正陪着他慢慢饮酒。这李满系灿烈母亲一族的表弟,母族在宫变中牵连深重,故此次入质,他也只好陪灿烈一同被流放新罗。烛火憧憧,灿烈举着酒杯,似有所思,李满今日在鞠场累了一天,本想回来后能痛痛快快喝酒解乏,谁知灿烈一直枯坐灯下,神游太虚般怔怔出神,阿满心下嘀咕又不敢多言,只好闷闷的自斟自饮,此时羽林郎将李文重快步入了内殿,阿满像见了救星,忙道:你可回来了!可探到了?
文重向灿烈跪拜道:殿下,时间仓促,只得一份密卷。
灿烈淡淡道:我已是新罗质子,以后只称我为公子,哪怕只有你我二人在。
文重抬首看着灿烈,他十六岁投入隐太子麾下时,灿烈才年方八岁,是隐太子最宠爱的幼子。他随隐太子退突厥,定山东,屡建奇功,又兼熟读兵书,弓马精湛,便升了太子内卫,常伴读灿烈。这小小孩童年少时便粉雕玉琢,聪慧机敏,深得隐太子的偏爱,年岁稍长后,更是文韬武略,智勇深沉,更兼他长身玉面,俊美无俦,落得了一个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号。众人皆道隐太子继承大统后,东宫之位非他莫属,谁曾想,风云突变,万事皆休,隐太子被连根拔起,只落了个息王的身份,满门骨血,只余这个幼子。宫变后,他眼看着这个一身傲气,鲜衣怒马的皇族贵子,敛了一身光华,安安静静的站在了命运的对面。
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孤身入阵,定要河山翻转。
文重心下沉痛,顿了顿,只低声道:是,公子。
灿烈淡淡道:可探得些什么?
文重沉声道:公子可知大耶真骨吴氏?
灿烈浓眉微皱:新罗第一望族吴氏?
文重点点头:正是。
灿烈轻叹一声:果然。
文重从怀中取出一份密卷,双手捧给灿烈,灿烈打开那份羊皮纸,只见上面几行蝇头小楷:
大耶真骨吴氏世勋,字尾生,吴氏第六世嫡长孙,貌异美,仁和慧通,天赋奇才,幼时诗才誉遍八道,词曲画艺传入王庭,王上闻其异名,特召见,于庭上论大道,辩策术,通国计,庭上震动。王大悦,赐帝师位,伴读东宫。
灿烈盯着这几行字,眼神越来越深。
阿满伸着头看完这几行字,不屑的笑道:今日马场看那女世子的样子,那病公子,可不止是帝师吧!
文重道:这大耶真骨吴氏,乃朝鲜八道第一世族,虽非王族圣骨,但这吴氏一族绵延六世,出了四位中殿,数位嫔宫,今中殿摩耶夫人便是出自吴氏一族,吴氏一族不仅出美人,更出士子和军将,两班及伽耶、北境大营中多有吴氏子弟。
阿满喝了酒,有点轻飘飘,笑道:吴家之前出的都是王后,贵妃,到了那女世子这里,就恰好出了这个美貌病公子,倒正好做个正君了!
文重道:据风信局探,这吴氏公子自胎中带有心疾,遍寻良方,终不能愈。自幼时便养在深宅,不见外客。真平王极爱惜他的才貌品格,称其为天下第一公子,本有意聘他为东宫正君,得知他心疾不愈时,只连叹慧极必伤。
阿满奇道:那新罗王知道他是个药罐子啊?那怎么还养在世子身边,这不是害了他女儿么?
文重道:真平王有统一朝鲜之大愿,这几年百济屡次进犯,北境多年不平,后方高句丽依凭天然险峻,也是对新罗虎视眈眈,而朝中也不太平,真平王无子,只有二女,金伯大君一直欲取而代之,故朝堂上册封世子之事交锋激烈,虽然最终真平王册封女世子成功,将大君嫡子送去我大唐做了质子,但金伯大君及右相兵判等势力定不会罢休,这女世子又不及弱冠,故真平王定要拉拢这真骨吴氏一族的势力。
阿满又奇道:那为何不直接册封正君之位,非要做帝师?
文重看了看灿烈,见他一直望着烛火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只好继续回道:据说是吴氏公子坚持只做帝师,不要正君之位。
阿满嗤笑一声:今日情状,那世子对他可不止师君情分。
文重道:吴氏公子入宫已逾七载,自入宫便以帝师之名伴读世子身侧,因着心疾体弱,只养在玉心殿,不见外客,不理朝事,故世间对他知之甚少。风信局探了几日,也只得了这一宗密卷。概真平王意欲让这吴氏公子将一身治国之术悉数传与世子,即便这公子不得寿终,世子也是得了真传,再者,若他二人日久生情,诞下一男半女,那么吴氏一族定会为这女王效力终生了,因此上这二人虽名为君臣,但亦师亦友,状若爱侣。
灿烈一听到“状若爱侣”四个字,心上浮起鞠场上所见之景,也不知为何,心里莫名生出一分怒气。
阿满嘿嘿笑起来:那怎么都七八载了,这病公子还未坐实这正君之实啊?
文重又看了一眼灿烈,道:都道是他二人未及弱冠,也据说那吴氏公子待世子虽情深缱绻,但一向自持,世子也是报以敬重。
阿满又嘿笑一声:亏他忍得住!那女世子可着实貌美!
灿烈听他笑的轻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阿满立刻讪讪的闭上了嘴。
灿烈回转了目光,又盯着手中羊皮纸上“帝师”两个字,一张玉面,全冷了下来。
乱世江山,他布棋局,对弈的人,却先一步落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