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春寒》卷惊雪

29、文柳番外（一）

　　屏霞镇，大战彻底结束的最后一年。

　　六岁的柳清，跟着娘和外婆住在这里，靠着卖木簪过活。

　　但有一支木簪，娘从来没有摆出来过。
　　那是一支很普通的簪子，上面雕了桃花和白蝶，款式有点老，却不失简约典雅。

　　反正柳清很喜欢，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玩。

　　“娘，这是你做的吗？还是外婆做的？”

　　娘笑着摇摇头，逗着柳清，神神秘秘地说：
　　“当然不是，这可是咱家的传家宝，是仙人的木簪子。”

　　“仙人！可仙人为什么会把簪子给我们？”

　　娘晃了晃头，继续忽悠小孩：
　　“当年仙人给了我们一块仙木，让我们做两支木簪。”
　　“但他给多了木料，我们做了三支，多下来那一支仙人就送给我们了。”

　　“哇，仙人真好！那仙人的木簪能干什么呢？”

　　娘冲着边上的外婆喊：
　　“娘——您当年说这仙人簪能干吗来着——”

　　外婆耳背，听不清楚，但见了小外孙举着木簪冲自己拼命摇，还是懂了意思。

　　“哦哦，仙人簪啊。”
　　“阿清，这簪子你拿好，这是仙人送的木簪，趋邪避祸，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用怕，会保祐我们阿清顺顺利利长大。”

　　娘在边上插了一嘴：“对，还能保你娶到个漂漂亮亮的小媳妇儿！”
　　“把它送给你喜欢的姑娘，如果那姑娘愿意收，那你就回来告诉娘，娘找媒婆给你说媒去。”

　　柳清不大信，嘟囔了两句：“娘，你骗人，再神的仙人也不能帮人找媳妇啊。”
　　“那些仙人自己都找不着对象，怎么可能有空帮我找媳妇......”

　　“嘀咕什么呢，快过来帮娘干活！”

　　后来，静岚宗的战役结束，开始布置结界时，剩下的妖族发起了最凶狠的反扑。

　　柳清从外面跑回屋里，就看见娘和外婆都在收拾东西。

　　“娘，外面的人说大妖来了，我们是要被那些大妖赶走吗......”

　　“阿清，别说话！把这个拿上！等会儿你就跟着娘走，千万别乱跑，听懂了吗！”

　　娘给柳清扔了一个小包袱，柳清手忙脚乱地接住了，背在肩上。

　　他看了一眼屋里到处放着的木簪，做好的，没做好的，他觉得有点可惜，偷偷把最喜欢的仙人簪攥在手上，背在身后。

　　收拾完东西，娘刚想搀扶着外婆向外头走去，外婆就忙用拐杖推开她，不满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我这个老东西，快点带着阿清出去！我自己能走，丢不了！”

　　一推开门，三人就听见顶上响起一声巨大的吼声。

　　房顶簌簌地往下掉灰，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

　　就在这时，柳清边上的木门“咔”一声断裂开来，朝柳清压去，娘一把搂过柳清，向前猛扑。

　　滚了几圈后，两人在头晕目眩中听见了房子倒下的轰声。

　　灰尘和木屑都在向外扑腾，娘不停地咳嗽，好不容易睁开不住流泪的眼睛后，才发现四周都已成了废墟。

　　入耳的只有哭喊与嚎叫，血肉模糊、残缺破败的躯体到处都是。

　　母子二人的面前，一只大妖正戏谑地看着他们。
　　这大妖随意一挥爪子，想要将他们从自己面前拍走。

　　娘不要命地扑上前，爪子刺入了她的腹部，她冲柳清大喊：
　　“阿清！快跑！”

　　柳清的身体抖得根本爬不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耳中是嗡嗡的鸣声，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看见娘的嘴巴张合了几下，鲜血不住流下，随后她就被大妖狠狠地甩了出去。

　　大妖有些恼火，连一个凡人都敢反抗自己，很是不耐烦地将爪子向柳清重重挥下。

　　就在它的爪子碰到柳清的一瞬间，柳清手上攥着的木簪默默亮了起来。
　　一个模糊的光圈亮起，大妖的爪子进入光圈的部分在刹那间就化为了虚无。

　　它凄厉地惨叫起来，像见了鬼一样瞪着柳清，见柳清仍然呆呆地坐在地上，立刻逃窜着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清才重新感知到自己的双腿，脑中总算不再是一片空白。

　　他很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周围已经是他彻底陌生的场景。
　　弥漫的烟尘和火光中，只有大妖的吼声覆盖了一切。

　　几只小妖兜转到这附近，柳清远远看见后，悄悄地向后退去。
　　他先是小步走，然后终于能慢慢地跑起来，最后才是不顾一切地拼命跑去。

　　幸运的是，他这一路都没有遇到大妖，可能有被发现，但那些大妖根本不会去在意这么个小不点，更别提特意走过来挥上一爪子了。

　　很快，柳清就跑累了，随便走到一堵塌了一半的石墙边，背靠着碎石坐下，眼泪止不住地掉。

　　悲伤和恐惧一齐涌上心头，他终于爆发出第一声哭喊，放肆地呜咽着。

　　他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喘不上气，哭得整个人都蜷在一起，缩成小小的一团。
　　哭到最后，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只有一阵一阵的颤抖。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平复下来，打开了包袱，里面是几件衣服和一点口粮，有两张饼和四个馒头。
　　他拿了一张饼小口吃着，没有水，饼又很硬，但他还是尽可能用力地咀嚼。

　　重新收拾好包袱后，他才把手上一直攥着的木簪拿到眼前，虽然他看不明白，但他知道是这木簪救了自己。

　　“仙人......”

　　柳清不自觉这么说了一句，没有羡慕，也没有感激，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愤怒。

　　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仙人簪，那么娘和外婆就不会死！

　　仙人明明这么厉害，光是给出一块仙木就能把大妖的爪子削没，为什么还不来帮他们！

　　仙人不是会保护凡人的吗！

　　柳清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娘和外婆没了，家也没了，他想走回去，但完全不认识路。

　　不过比起找到回家的路，他现在更想去找水喝。

　　镇上的井在最大的树下面，柳清抬头向四周看，可惜天已经黑了，很难认出四周的景物。

　　而且他站在墙角下，倒塌的房屋阻碍了他的视线，只好沿着墙爬到高处。

　　刚站上高地，柳清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奔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救命”，那人的身后似乎还有小妖细细的吱叫声。

　　柳清很紧张，虽然他相信木簪会保护他，但他现在最不想遇到的就是妖族，恐惧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

　　仔细听了一阵，柳清决定朝着相反的方向跑。

　　但他转头刚想爬下墙时，就看见墙下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他。

　　柳清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这个大妖跳上来，只能就这么和墙下的大妖对视着。

　　那只大妖似乎是太无聊，想玩玩这个人类小鬼，就装腔作势地吼了一声，满意地看见那小鬼被吓得调头就跑，在碎石和木板中攀爬和跳跃。

　　它觉得很有趣，慢慢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小鬼身后。

　　柳清知道这很不妙，他甚至能感觉得出来身后的大妖不过是在戏弄他，但他不能不跑，即使他清楚自己前面还有另一伙大妖在追着另一个人。

　　很快，那本来还隐隐约约的“救命”声变得越来越清晰，柳清似乎都能看清楚那被追着的另一个人。

　　那似乎也是个男孩，好像比自己大一点，个头也高一点。

　　对面那人也发现了柳清，没有任何犹豫就跑了过来。

　　在看见柳清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很是失望，但他还是喊了一声：“别过来！后面有鼠妖！”

　　柳清也冲对面喊：“你也别过来！我后面也有妖！”

　　对面那人骂了一句什么，当即拐了个弯儿，柳清见状也跟在那人后头跑。

　　那人发现柳清跟了上来，吼道：“你别过来！你想找死吗！”

　　柳清也吼了一句：“我就算不跟上来，也会死的！”

　　“那你是想要我死吗！”

　　“你反正也肯定会死的！”

　　“那追着我们的妖不就更多了吗！”

　　“万一它们打起来了呢！”

　　文涵自认倒霉，他本来是坐着家里的马车想要逃出镇子，没想到遇上了鼠妖，从亲人到仆人，除了自己全都没能幸免。

　　这些鼠妖看自己年纪小，觉得好玩，就像赶鸡鸭牛羊一样赶着自己。

　　他一路都在高喊着求救，却没有看见一个活人，眼前这个小鬼头更是一点用都没有，甚至还带来了一头妖兽。

　　虽然文涵也知道，这时候就算能遇上一个成年人，也照样没有活路。
　　所以文涵一直祈祷自己能遇上仙人，但现在他确定没有任何仙人会来的征兆。

　　而且，他真的跑不动了。

　　文涵就那么摔倒在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很急，简直让人怀疑他会因为没办法呼吸到足够的空气而死。

　　柳清跑过他身边，又折回来停下，举起手里的木簪，握在胸前，就那么站在文涵和紧随而来的妖兽中间。

　　柳清想得很明白，如果自己跑掉，这个人一定会死，但如果自己留下，说不定这人就不会死。

　　毕竟自己的生死也是取决于手上的木簪，只要这木簪没办法再次显灵，自己就算再怎么跑也绝对会死掉。

　　最后关头赌运气，和现在停下来赌运气是一样的。

　　两伙妖兽见他们不跑了，觉得有些没意思，一只鼠妖看见柳清这么决然地站在自己面前，就狞笑着扑了上去。

　　柳清当即腿就软了，吓得跪倒在地，身体抖成一个筛子，死死地闭上眼睛，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手里的木簪。

　　他心里后悔得要死，早知道自己就不管这个人了，继续往前跑，说不定就会有人来救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人宰割。

　　模糊的光圈再次出现，那鼠妖半个身子都没了，剩下的尸体就那么落在地上，惊得边上的鼠妖吱吱乱叫着后退。

　　但这一伙妖兽还不死心，围成一个圈，将他们两个人困在里面，却不敢上前。

　　地上的文涵看着这堪称是神迹的一幕，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来，慢慢地爬起，坐在柳清身边。

　　文涵又敬又畏地问道：“你......你是仙人吗？”

　　柳清直到这时候才敢一点一点睁开眼：“我不是，是这个木簪，这是仙人的簪子。”

　　柳清看了一圈四周，一双双赤红的、墨绿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完全没有想走的意思。

　　他不自觉地问起边上的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文涵摇摇头，只是盯着柳清手上的木簪，身体不自觉往柳清的方向靠了靠。
　　“不知道，谢谢......谢谢你救了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直到这时，文涵才勉强松下这一路上紧绷的神经，像泄了力一样抱住自己的双膝，狠狠地哭出声。

　　他也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委屈、悲痛、恐惧、未知......争先恐后地漫过了他的心脏。

　　直到停下奔跑的这一刻，他才有办法重新思考，然后就发现自己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只是在抽噎的空隙中不断地说着“谢谢”，一遍又一遍，破碎的、嘶喊的、喃喃的，好像这样才能让他有安全感，才能让他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