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无涯》大雪飘零

5、山雨欲来

　　第四章 山雨欲来

　　中秋将近。
　　时光是否真如滚滚东流的江水，一去不返。
　　东苑别馆门前那株硕大的古树仍是绿荫如华盖，叶片在夕阳映照下跳荡起点点滴滴的金黄，树枝间似乎有几只漂亮的鸟，因为有悦耳的鸣声和炫目的反光隐藏在叶子中间。树下不远处是无数安静地开放着的鲜花，似是在珍惜着自己为数并不多的展现机会，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将庭园装饰得美如梦境。几个穿着海蓝色长纱裙的妙龄少女，如花般静静地走过来，又静悄悄地踏过柔软的草地，消失在远处的花林里。更远处似是有乍开的菊花，空气中飘着的淡淡清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美好中蕴着淡淡的愁情别绪。
　　月上中天。夜已深沉。如深色天鹅绒般的天幕上，点点繁星在不知疲倦地闪烁，夜风吹过，院中一株高大的白杨发出沙沙的声响，衬托着小院中静谧如水的氛围。
　　加隆坐在别馆门前的石桌旁边，喝酒。月光静静地洒遍繁华大地，映照着一张英武俊朗的面庞。如海般的长发大多散散地垂下，却偏偏有几缕不听话地翘起，一如主人飞扬的性格。英挺的双眉拽拽地挑起，眉下是两泓深湛如海的蓝，明眸中闪动着桀骜不驯的光彩，高高的鼻梁与略薄却红润的嘴唇，五官如此完美的组合造就了这样一个仿佛是收藏了羽翼的天使般的男子。
　　不，天使是不会有这样灵动而追求自由的眼神吧？天使是不会有这样叛逆而睥睨武林的轻狂吧？天使是不会有这样果决而一往无前的个性吧？所以啊，他不是天使。这究竟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坐在他对面是那位海一样温柔，却也如海一样莫测的兄长。撒加静静地打量着那张堪称完美的脸庞，嘴角不自觉地牵起完美的弧度。“医神”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看来这次确实要欠米罗那个小子一个大人情了。不过，只要隆隆没有事，一切都无所谓了。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一点伤害的，相信我……
　　“看什么看！”不满的怒喝很不适时地打破了庭院里充溢的静谧而温馨的气氛，被兄长那如海般的温柔目光看得浑身发毛的加隆恶狠狠地做了个挥拳的手势，“你干嘛一直看我还象抽筋似的笑？”
　　撒加的笑意更浓了：“隆隆，我是在看你还有没有生气啊，跟你解释了这么久，你也不理人家。”
　　“你少‘人家人家’地肉麻！你说的那些鬼话，只有傻瓜才会相信呢！你不要烦我，我要去洗澡！”加隆的脸上洋溢着层层的怒气，站起来就要回屋去。
　　“隆隆，我跟你说实话总可以了吧？”撒加拉住他的手臂，轻声细语地问道。
　　“说！”加隆重新回到原位坐下，盯着撒加的眸子，“不要再骗我，否则我要你好看！”
　　“是，”撒加的眼中是无尽的怜爱，“我保证我说的这句话是实话哦！”
　　“快说！少跟我卖关子！”加隆气鼓鼓地催促道。
　　“隆隆，”撒加站起来，身体越过窄窄的小桌凑近他的脸，“我刚刚看你的时候，你好像脸红了，真的很可爱啊！”
　　“你！你胡说！我才没有！”加隆迅速转过身去，脸上飞现出两片小小的红晕。
　　撒加又无声地笑起来，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走到加隆背后，抓住了他的双肩，“好了，隆隆，你转过来吧，过来，我告诉你实话就是，那个比武其实……也没有什么危险啦！”
　　本来还想再怨念地抗议两句的加隆，一听到“危险”两个字便不由自主地在撒加双手的力道之下乖乖地转过身来，却偏偏要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可那双盛满关切的明眸早已出卖了他，他却毫不知情似的仍是拽拽地道：“是啊是啊，你可是堂堂天海楼的楼主，怎么会有危险是吧？”
　　撒加海蓝色的眸子中一丝黯然一闪即逝，快到根本没有给加隆任何察觉的机会，取而代之的又是暖暖的笑意：“就是嘛，只是简单的切磋而已，不会有麻烦的。”
　　“是吗？”加隆冷冷地问，“我承认，我书没有你读得多，太多道理我也讲不过你，但是‘高处不胜寒’，应该没有人会不懂吧？所以，……撒加，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也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中秋之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隆隆……那个不用你担心啦……”撒加一脸不知所谓的笑容，加隆觉得自己的神经都被撒加的微笑搞得彻底麻木了，那兄长却只是轻轻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还能喝吗？可不要喝醉了出丑哦，镇北将军。”
　　仰首之间几乎是“灌”下不知第几杯“凤舞流云”，加隆的脸上微微泛红：“笑话！我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
　　“哦？那么前天是谁脚步踉跄到差点跌进落星湖里呢？”撒加依旧笑得犹如春风拂面。
　　“是谁？”加隆眯起眼睛皱着鼻子，嘴角挑起坏笑，“反正不是我……”
　　“我可没说是你啊，隆隆，你那么急着辩白干吗？”撒加拍拍他的肩，“不要喝了，你的伤才复原不久，喝酒不好。”
　　“要你管！”加隆突然敛了笑容，一下子打开撒加的手，“你是我什么人啊！”
　　“隆隆……”撒加有些发愣，“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没事了……”加隆擎杯站起，向屋里走去，“月色不错，景致也好……江南的女人……也没话说……”
　　“隆隆！”撒加急忙跟过去，“你不是真的醉了吧？”
　　“醉？”加隆轻蔑一笑，“我才不要醒呢！知道那么多干吗？我只要有酒就够了……”
　　“加隆！”撒加觉得有些不对，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不许喝了！”
　　“还给我！”加隆毫不示弱，反手一掌切向撒加颈项，趁他偏头躲闪时一把抢回酒杯，“你说不许就不许吗？”说着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跻身三宝之一的“凤舞流云”，竟仿佛是苦的。
　　“你！”撒加一时气结，“隆隆……不要胡闹了，来，我扶你休息吧。”
　　“闪开！”加隆毫不留情地推开撒加，正色道，“哪，本将军现在累了，要休息，你们这些闲杂人等不要在此骚扰！撒加，你要是再敢破坏本将军的雅兴，信不信我上奏天子封了你的天海楼！”
　　“加隆！”撒加一双蓝眸里也带了些许怒意，片刻就变成了深深的忧郁和悲伤，“是……将军，草民……明白了。”说着恭谨地施礼，接着转身离去，萧瑟背影很快消失在莫愁林中。
　　莫愁林在夜风中作响，牵起无边的愁绪。
　　孰能无愁？孰能无忧？林木无情，何苦要称作莫愁……
　　加隆将手中酒杯狠狠掷在地上，脆响在静谧的宁夜中仿佛心碎的声音一样。
　　旭日东升。转眼便又是一方晴空。
　　“将军人呢？！”撒加难得的动怒，面前几个侍女已经在瑟瑟发抖。
　　“楼主，将军回去了。”潇湘竹不知何时来到别馆，轻声曼语道，“你就别怪她们了，将军要走，凭她们怎么留得住？”
　　“回去？”撒加双手似乎都在微颤，“他就这么走了？”
　　“是。今日拂晓时分，朝廷来了密令，辽北冥族余党又开始纠结，需要将军回去处理。将军不愿吵醒楼主，就让我……”
　　“一派胡言！”撒加脱口而出道，深湛眸子中第一次开始波涛汹涌，“明明是他不愿见我……”
　　“楼主言重了，”潇湘竹笑起来，笑容却牵出几分玩味，“将军怎么会呢？毕竟是一乃同胞，血浓于水啊……”说着示意侍女端上一杯茶来，“这是我刚沏好的西湖龙井，楼主还是坐下稳稳心绪吧？放心，将军处理好辽北军务，应该就会回来了。倒是楼主……离中秋可只有十日了……”
　　“谢谢。”撒加有些颓然地坐在石桌边，“是我失态了，抱歉。你带她们下去吧。潇湘，今晚我就起程去泰山，这里的事务……就交给你和修罗了。”
　　“楼主不必担心，”潇湘竹温婉笑道，“我一定尽心竭力，和修罗一起打理好这座天海楼的。”
　　“潇湘……”撒加似又恢复如常，低低叹道，“偏劳你了……”
　　“是，一切有我，楼主不必惦念。”潇湘竹飘然施礼，轻盈离去，一双淡蓝色眸子里充满自信。
　　终于……可以开始了吗……撒加……
　　喜怒哀乐全都藏在心底里，不是太痛苦了吗？
　　你有没有发觉，你已经越来越象是真实的你了……
　　我一定要把你的面具彻底拆下来，撒加……
　　坐在桌边的撒加眸里却是深深的叹惋之意，唇边也是苦笑：“潇湘……你为什么……一点也不象她？……”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五岳独尊。泰山巍峨。
　　好地方。好山。
　　为什么武林中人，总喜欢挑选这样雄伟壮观的地方来做生命之斗？
　　八月十五。泰山之巅。日出。
　　血红的太阳乍然间冲破了层云的束缚，万道金光映红了人们的脸庞，连云朵似也成为血的颜色。
　　年过半百的武林盟主史昂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微微地阖了双眼养神。曾几何时，他是那样英俊非凡意气风发，江湖中最为惹人注目的翩翩君子，如今却已是两鬓班白。时间果真是一剂杀人于无形的慢性毒药，悄无声息之间便已将他的青春年华带走，丢来的是日益繁重的武林琐事，日日辛劳使得他越发象是已经耄耋之年。
　　红颜弹指芳华已老，壮士暮年雄心已迟。
　　说什么“不许人间见白头”呢？谁斗的过时光匆匆呢？
　　所以，今天早上迎着那轮初升红日瞥见镜子里那张老态龙钟的脸时，史昂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那张苍老的脸便随着碰落的镜子碎成了千万片，他却望着一地纷飞的碎片笑了，笑容里掺进说不出的落寞。当繁重的事务与纷扰的红尘将那一双眸子也折磨老了的时候，当无尽的厮杀与喧嚣的俗世把那一腔豪气都耗尽了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就变得无法避免了吧？人总归是要老的，老了之后呢？
　　不知何处飘进一点花瓣，在空中旋了几下，无力地落在史昂面前的桌上。
　　“这是后院那棵不知名的树吧？”史昂眯着双眼微笑着，“前日还开满了花吧？如今却连花的尸体也罕见了呢……”他微笑着摇头，仿佛嘲笑自己头脑深处刹那之间闪过的那个诗意无比的词汇——流年……
　　地上的镜子碎片泠然闪烁，折射出无数迟暮的寂寞。人啊，是不是一定要等到老了，才真正懂得寂寞？又或者，是不是真正懂得寂寞的时候，人才是老了？……
　　史昂仍然在微笑着，笑得很寂寞。
　　八月十五。泰山之巅。月圆。
　　冷月无言，淡淡看人世几家欢乐几家愁。
　　撒加出现在史昂面前。
　　澈空剑深藏银鞘之中，冰冷反射无边月华，生生灼痛人的眼睛。
　　剑默然。人默然。
　　史昂仍旧微笑，一双妃色眸子里盛着看不透的沧桑。“这就是……想要杀我的人吗……为何连一丝杀气都没有……”
　　夜色冰凉，山风都似已静止。
　　须臾之间，月华便已经褪色！
　　澈空，星灭，两把举世无双的剑，几乎同时出鞘！
　　江湖，风云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