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无涯》大雪飘零

3、故人归

　　第二章 故人归

　　“潇湘竹！”低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女子的手被惊得一震，一件东西随之落地。
　　女子直起身来，楼梯口正有一人对她怒目而视。那是一个男人，一个周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当中的男人，腰间斜插着一把刀，一把漆黑的刀。寒冷而镇定的威严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使得他整个人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象是一把未出鞘的刀，裹在内敛却强大的杀气里。
　　漆黑的刀。修罗刀。连通着无边地狱，连通着修罗场的刀。
　　刀如其人。人如其刀。
　　“是你？”潇湘竹微微一笑，面不改色，“你何时可以随意出入观潮台？”
　　“你刚才要做什么？”修罗并不回答她的提问，反而冷冷质问道。
　　“当然是给楼主擦汗。”潇湘竹笑容冷冷清清，语气也轻描淡写，“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说着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物件，果然是一方绣帕。纯白丝绸缎的帕上已经沾染了些须浮灰，一角上的几株翠绿修竹分外惹眼，确是潇湘竹不离身的那方帕子。
　　她真的只是想轻轻拭去撒加额角上的汗珠吗……
　　“你擅入观潮台，又要做什么？”见修罗不说话，潇湘竹继续冷冷地反问，淡蓝色眸子里却多了几分令人心惊的压迫感，嘴角挑起了一抹轻蔑的笑意。
　　“镇北将军回来了。因此我特来通知楼主。”修罗不善争辩，只有作罢。
　　“什么？”潇湘竹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一种奇怪的神情，“他回来了？那不是……不是很好么？”她顿了一顿又续道，“辽北冥族造反，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再说，既然回来了，镇北将军为什么不亲自上来？……算了，你在这里照顾一下楼主，我去端醒酒汤来。”说着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修罗始终站在楼梯口没有动，眼睛里也充满了奇怪的神情。见潇湘竹身影不见方才沉声道：“楼主……您知不知道刚才很危险？”
　　“是吗？我怎么感觉不出？”一直伏在白玉桌上的撒加突然直起身子，一双海蓝色眼睛竟是明亮如星。
　　“潇湘竹刚才……”修罗急急道，狭长眸中闪过一丝杀意，“楼主，您不应该这样冒险。”
　　“你多虑了。”撒加声音平静无澜，“修罗，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倒是……倒是他……他在哪里？”
　　“镇北将军在东苑别馆等您。不过……”修罗欲言又止，眼神也飘忽闪躲起来。
　　“怎么了？”撒加第一次露出焦急神色，“他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只是……这次讨伐行动虽然成功了，将军他却……却受了些伤……”修罗的语气是那样的无力，他本就是只会用手中的刀去表达自己的人，这种安慰旁人的谎话，显然不是他的专长。
　　“不用说了！”撒加长身站起，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晃，“我这就去看他！”说着已经飞快经过修罗身边，“你自去忙吧，不必跟来。”
　　“是。”男人低低应了一声，便离开了楼口，几个转弯消失不见。自始至终，他都未曾踏入观潮台一步。
　　穿堂过院，撒加一路疾行，一颗心竟是突突乱跳，从未有过的紧张之感涌上心头。那个人……竟会回来了么……
　　近了……更近了……绕过这片莫愁林，就可以看见落星湖那荡漾的水波了，湖边，就是专为他准备的东苑别馆……他一天也未曾住过的地方。
　　多少年了？十年？还是二十年？……

　　夜。月夜。
　　月下湖水如镜，湖上月色如银。风中仿佛带着某种花的香气。
　　是什么最温柔？
　　是湖水？是月色？还是那如海的眼波？
　　两个少年已微醉，但醉人的却不是酒。
　　五月将尽时的落星湖，树影环绕的落星湖，繁星闪烁的落星湖，波光粼粼的落星湖，这样一片湖水，岂非比陈年的酒更加醉人么？
　　他们并肩坐在湖边，凝视着湖水出神。
　　“哥，”十分难得地叫着这个称呼，少年慵懒地将头靠在兄长肩上，“你说要是我每天都可以这么清闲那是不是很爽？”
　　他微笑着揽住弟弟的肩膀沉吟道：“是啊是啊，你一向是这样好吃懒做的嘛。”
　　“你说什么？！”
　　少年恶质地微笑着，却突然坐直了身体，右手猛然抓住了兄长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腕，敏捷地向后一缩，就从兄长温柔的拥揽中退了出来，跟着左手在哥哥背上一推，右手一放，猝不及防的那位倒霉的兄长便直接掉进了湖里！少年恶作剧得逞后的放肆笑声还没有出口，便也感受到了湖水沁人心脾的清凉。原来他的哥哥在落水的一瞬出手，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翻溅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看来就象是一片碎银。
　　湖水碎了，碎成了一圈圈的涟漪，仿佛是一个个笑窝。
　　年少无知，年少轻狂……
　　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让我们轻狂一次？
　　你说对了呢……象那时一样日日清闲，的确可以称得上一个爽字。可惜……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了。
　　别馆正房已在眼前。

　　撒加推开房门的手竟然在颤抖。而那本是一双几乎从不会颤抖的手。
　　他渴望自己看见那双与大海同色的眸子。渴望看见那双眼睛里蕴涵的深深的孤独。
　　遗世独立与桀骜不驯，这些都是孤独者的特质。只有这样展露锋芒，他才能够使得自己不致被世界遗忘。
　　他与自己一样，日日辗转，日日享受着刻骨的孤独。不同只在于，自己被束缚在这精致华美的囚笼里，他却要在朝堂间游走打拼，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多少人嫉妒自己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多少人羡慕自己独步武林傲视群雄；多少人眼红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多少人觊觎他身受重任策马天下……
　　又有几人知道，他们的孤独寂寞，他们的如履薄冰，他们的借酒浇愁，他们的小心谨慎，还有……他们之间无法弥补的裂痕，无法挽回的伤感……
　　撒加开口，声音颤抖得如同狂风中战栗的海：“加隆……你回来了？……回来……就好……我听说你受伤了，伤势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别馆中寂静得宛如坟墓。
　　撒加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疾步闯进卧房，房间里竟然有人。
　　一个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一个和撒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与他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人。
　　江南第一楼楼主撒加的孪生弟弟。
　　年轻有为叱咤风云的镇北大将军。
　　运筹帷幄率兵击退叛党的总指挥。
　　深受皇恩又忠心为国的朝廷重臣。
　　加隆。
　　只是，每次自我介绍，他都不愿说那些冗长的头衔，尽管每一项，都足以牵连出无数闪光的荣耀。
　　他只是说，我叫加隆，叫我加隆。
　　他现在竟已说不出话。
　　撒加愣住了。他许久也没能把面前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和自己的弟弟联系起来。那张脸曾经是多么飞扬跳脱啊，永远都是那么骄傲那么自信的神情，什么也不会让他害怕或者动摇，想做什么就去做了，不受牵绊，不要束缚，就那么样地昂头走着，眼睛明亮得象是最璀璨的星星，自由得仿佛翱翔天际的苍鹰。
　　鹰的生命是翅膀，翅膀的生命是自由的天空。
　　是谁剪断了鹰的翅膀啊？……
　　又是谁，让鹰甘愿为别人飞翔？……
　　撒加跪在床前，仔细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生命的迹象竟是那样微弱，胸口洇开的一大片鲜红更是令他感到触目惊心。
　　“加隆……”纤长的手指颤抖着拂开他额前的乱发，撒加的声音飘渺的仿佛不属于世间，“对不起。对不起……这一次，谁也不可能从我身边带走你！相信我，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房门突然被推开，潇湘竹站在门口，胸膛剧烈起伏：“楼主！……”
　　“什么事？”撒加站起身，同时放下了帷幔，“怎么这么急？”
　　“我……我本要拿醒酒汤给你，谁知你已经不在……”女子努力平复着呼吸说道。
　　“我没有事。”撒加淡淡道，唇角竟又滑过浅笑。
　　“那我就走了……”女子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黯淡，“对了，请楼主不要太过为将军担心，认真准备中秋比武才是。”
　　“我知道了。”撒加点头，“放心，时间宽裕的很，另外，那场比武我自会谨慎。”
　　女子微微颔首，转身准备离去，背影竟是平添几分落寞。
　　“潇湘……”撒加突然叫她的名字，语气有些难言的莫名，仿佛在下着很大的决心。
　　“楼主有什么吩咐？”潇湘竹急忙转身施礼，眼睛里却骤然一亮。
　　“没什么，只是想请你帮我吩咐下去，所有人等，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跨进这东苑别馆一步。还有，请你帮我找最好的大夫来。”
　　“是……楼主的意思我懂了。”潇湘竹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我这就去传令。”
　　江南的天，已经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