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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敦煌 ...

  •   天空呈一张拉到极致的弓的形状,干净得没有一片云,一只鸟。

      沙漠里一个二三十人的队伍一路跋涉向西。一个少年孤零零落在最后,牵着一匹老马,一深一浅地走着。

      老马的鬃毛缠结,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沙尘,像是黄色的糖霜。本就体力不支的少年却扛着一个本该在马背上的行囊,更是头重脚轻般,似乎随时便会跌落下沙丘。

      其余的工匠、画师都精疲力倦,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管落单的人。耳畔时不时传来的沙沙声给了他们鼓舞——鸣沙山就在不远处,这漫长艰辛的西行之路终于到头了。繁华的长安已是个前尘的幻梦,春水的润泽,秋雨的潇潇只会在余生干燥的梦里出现。

      向领骤然眯起了眼睛,眼看着南边的沙尘一下子大了起来。

      不好,龙卷风!

      众人惊慌失措,他们对这种现象皆有所耳闻,没想到竟在最后一段路撞上了。

      别管货物了!逃命!

      向领朝一批急忙卸货,准备拿上营生工具的匠人嘶吼,他的声音被呼啸而来的狂风吞没,一时间沙尘滚滚,满目尘埃。所有人泪水直流,跟着他逃窜散去。

      四方不辨,昏天暗地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龙卷风虽已远去,然而地表依旧浮着厚厚的尘埃砂石。

      一行人大难不死,向领回过神,开始清点人数。

      少了一人!是那个哑巴!

      所有人都知哑巴是谁,就是那一直落在最后的人。但他们也知道哑巴并不是真的不会说话,他只是从不主动搭理旁人,只喜欢跟自己那匹老马呆着。

      哑巴在那呢!

      喂!

      他们虽是鼓足了劲,实际发出的声响却是气若游丝。只见哑巴扭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来路走去。他登上一座低矮的山丘,环顾着,在找东西的样子。

      他们突然明白了,是哑巴的马丢了,他在找马。

      这……

      现在哑巴在他们心中不仅是哑巴,更是个傻子了。

      向领无声地看了哑巴一眼,带着人们沿着原来的路,继续走了下去。

      ……

      日光灼眼,在几处沙丘来回寻觅了几趟,他眼中的画面开始有了虚影,双腿止不住地发颤。可到此刻再放弃寻找,扭头赶上队伍,却又极为不甘心。他一咬牙,要往大漠更深处走去,却正对上倏地冒出来的一对黄澄澄的眼珠子。

      那是一头瘦小的狼,尾巴垂着,一动不动看着他。应该也是饿了几日了。说不定便是一路跟着他们这行人,等着某个倒霉蛋。

      狼与他对视了不到数秒,猛然提起速度朝他冲来。由于是从高往低俯冲,速度之快,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奔至面前数米,他才本能地开始后退——一个身影突然从身后窜出,拦在了他面前,伸出的手臂被狼一口咬住。

      从哪冒出来的人——不对,这人在做什么?!

      那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短发少年——极短的头发支立在头上,像是一个刺猬。发色像是幼时在长安吃过的糖炒栗子。他仿佛已经闻到了甜味,却实际上闻到了一缕腥甜的血腥味

      “一口就会饱腹啦。”

      那短发少年竟是在和狼说话。

      只见那狼嘴松开嘴,已是咬下了半个巴掌大的肉,而那短发少年浑然不觉,凝视着似乎有些困惑的狼。下一秒,狼竟是扭头跑走了。

      “它听得懂你的话?”他过于震惊,心中所想已是脱口而出,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你这是……”

      他本想说这就像《尸毗王本生谭》中记载的,释迦生前为了搭救被鹰捕食的鸽子,愿意用自己等量的肉去替代鸽子。这少年竟像是在效仿释迦。然而在这荒芜的大漠里,这一个少年又怎么会知道这一则故事呢。

      他的思绪被短发少年打断。

      “走吧,我陪你找马,但是需要提醒你……”少年声音缓慢,“死亡在这里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若是死了,我把它埋了。”

      那短发少年似乎早有料到,嘀咕着,提及“习俗”等字眼,他忍不住戒备道:

      “你是什么人?”单从五官的轮廓看,对方显然不是汉人。

      “在月牙镇上听到了你同伴说你为了找马留在后头,担心你出事,便寻了过来,还好,赶得及时。”

      他一边听,一边消化着内心的心惊肉跳——短发少年的伤口一片血肉模糊,可对方依旧神态自若不紧不慢地说着话,甚至还要陪自己找马。

      短发少年用那没有受伤的手臂递来一个水袋

      他顿了片刻,在本能的驱使下,接过水袋,毫不犹豫地仰头就灌——那甘冽的液体润泽了他的唇与舌,顺着喉道往身体最深处最渴望的地方涌去。

      谁能想到喝水都能带来这般极致的欢愉?

      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待从那恍惚中回过神,才生硬道:“不用了。”

      因为你伤太重了。

      “我没事。”

      他眼皮一抬,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仿佛能读人心的的短发少年,只见对方默然地将受伤的手臂背在了身后。

      哼,那就随便吧。他心里冷冷道,同时一紧,担心对方又知道了自己所想,然而这次的短发少年却是没有说话,跟在了他身后。

      两人找大约半个时辰,他有意无意地留意了短发少年的脸色,见其始终面色如常,步伐轻稳,也不再担忧。

      他爬上沙丘,在高处俯瞰四周荒凉的戈壁滩,身形一顿,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忧虑终于尘埃落定了。可等他赶到那匹半个身子被埋在沙子里的老马旁边时,马早已奄奄一息了。

      两人同时跪了下来,他不要命地挖起了沙子,然而已经太迟了。

      他见短发少年站起来转过身去,才意识到自己眼眶已红——悲伤像是淤泥一般堵在了身体当中,终究是没有流泪。

      无意旁人的目光,他伏低着,抱着马,将脸贴了上去。短发少年站在一侧,安静地等待着这场告别的结束。直到他站起身时,短发少年才轻轻道:

      “大漠带走了它。还要埋了它么。”

      “不,我希望那头狼能循着味道找过来,把它吃了。”他摸索着,拔出腰间的短刀,手起刀落,尚温热的兽血被带出,溅落在他的脚边,“也许,不只是那头狼,还有别的被饥饿折磨的家伙。”

      在做这件事时,他分明感到那少年眼眸间的微妙变化,以及两人间氛围的凝重。然而真正让他震惊不已的还是短发少年嘴里吐出的话语:

      “此乃菩萨心肠。”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从天竺来,往东土去。而你,你是长安人。”

      “没错,我是长安人。”

      记忆中雄伟恢宏,鎏金错银的长安城的轮廓刚在脑中浮现,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是躺在帐篷里。走出帐篷,刚一扭头,便看见鸣沙山金色平缓的山体横亘在眼前,能隐约看见山上深浅不一的开凿痕迹。

      休养了几日,他找到来时的伙伴,获知了自己被分配的位置,收拾了自己不多的行囊,往山上走去。山上视野开阔,他看见了不远处一汪月牙状的湖水。

      他住的地方是断崖上一个矮小黑暗的洞窟,白日在石窟内作画、拜佛、发呆,夜里则钻回自己的洞穴里睡觉。日子单调而重复。

      而他和那个短发少年再次重逢,是又过了五日后,数位胡商所举办的篝火之宴。

      夜色降临,胡乐奏响,一丛丛篝火在山脚下点燃。月牙镇的人围聚在一起喝酒跳舞。包括平日里忙碌的工匠画师们。
      娇艳的胡姬们身着薄纱罗衣,赤脚在毡毯上翩翩起舞,伴随着激荡的舞乐,垫着脚尖,跳着胡旋舞。婀娜的身姿扭着,又长又密的秀发甩着。
      舞!舞!舞!
      鼓点仿佛打在了人们的心上,第一次见识到这般热情而直率的舞姿的汉人们心潮澎湃。一不小心对上那些年轻胡姬的美眸,更是羞得脸色泛红。

      少年画师的目光笔直地穿透明艳的异域风光,喧嚣躁动的人群,落在了后方低矮昏暗的屋顶上。

      坐在那儿的人仿佛在发光。

      是那日帮助了他的短发少年。他面向东方,盘腿而坐,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竟有一种入定出世之感。

      他看见少年手上缠着的纱布,心头隐隐作痛的这一刻起,欢乐与他无关,乐曲不入他耳,曼妙的舞姿不入他眼。

      他只看见那头瘦狼,那匹老马,耳畔是短发少年平缓的呼吸声。

      在篝火之宴快结束的时候,短发少年也在人潮汹涌中看见了他,看见了他肩头上那一层薄薄的颜料。

      第二日,有一人来到他所作画的石窟找他,说是一位天竺来往长安去的僧人颇为欣赏他的画,特来求画。

      他眸光闪动,心里连说三个原来如此:那个头发如刺猬般的少年是天竺的沙弥。不知为何,他心头有什么释怀了,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关于画的内容,可有什么吩咐?”

      “他说了,是关于你眼中的风景。”

      他微微一怔,咧嘴一笑,停下手头的工作,画了一日一夜,翌日,他拿着画交给了跑腿的人。

      没有回音,不了了之。

      是对方不满意么?辗转反侧了一夜,他重新开始着墨,完成第二幅后,亲自寻到了他们所住的地方,将画留在了那。

      还是没有回音。

      第三幅、第四幅、第五幅……

      第五幅画递交出去后,着魔一般的他刚回到居住的洞穴便病倒了。等他醒来后,听说那年轻的沙弥已随师父跟着一大队胡商离开了数日。

      他们就像两只朝不同方向离弦的箭,曾在擦身而过的刹那间惊鸿对望,打了一个照面,便再也不曾回头。

      日复一日,他在昏暗的石窟里,怀着无望却愈发强烈的情感,继续他的画作。而当他完成那些飞天、菩萨的壁画,终于开始着墨佛尊之时,却惊觉脑海中早已有了佛的面容。

      那年轻慈悲的佛,正怜悯地对他报以微笑。

      呕心沥血,日夜飞逝,最后一笔落成,他虔诚地跪拜着这由他全心全意耗尽一生完成的佛,下一刻他的视野模糊,双手颤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了。

      外头沙尘漫天——亦如他来时的那日,有龙卷风过境。他像聆听到了什么呼唤一般,走下鸣沙山,决然走进了大漠。

      莲夜所看见的最后一幕,是沙暴无情吞噬他那衰弱的身影,以及他孤独困苦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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