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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青鬼 ...

  •   莲夜跟着自称青鬼的画师来到了白日时远望过的那间两进院落。院内无灯,一片死寂,仿佛是荒了许久。

      “一个人住?”

      青鬼点点头。

      “也从不给自己留灯么?”

      “不需要。”青鬼摇摇头,领着莲夜穿过没有任何植物,整洁而贫瘠的外院,此处毫无主人日常生活的痕迹。

      夜朗月明,清辉浇满院落,视野一片清晰。踏入内院,莲夜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院墙上密密麻麻涂满了画,角落堆满了染缸,而地面全是不小心洒出的斑驳的颜料,原来的青石面已不可见。整座院子在浓墨重彩中显得格外拥挤,莲夜一时目不暇接。

      用色鲜艳浓郁,淋漓尽致一气呵成,所画不像是天地间具体的事物,难以一语道破,更像是无数抽象的意象,犹能看出落笔时那强烈到难以自拔的思绪。

      莲夜时常进宫,与御用画师也接触良多,清楚青鬼的画技已不能用高超来评价。

      简直是出神入化。

      莲夜几乎是立刻避开了眼去,他无意未经允许就窥视青鬼的内心。

      “大师是第一个来到这个院子的人,我便在此处作画。”

      “阁下不在画纸上着墨?”

      “我……用不惯。”

      青鬼和莲夜分站院子的两侧,他立于紧闭的房门外,似不急于进去。微微侧首,面容依旧藏在兜帽后,但显然是在看向莲夜。

      “大师在白日里尚有所戒备,此刻却这般随意地随在下来到居所,青鬼实在是不解。”

      “不解何事?”莲夜神情未有变化,他分明看见青鬼说话时,身形的颤栗——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紧张。

      “……”似没想到莲夜反问自己,青鬼一时无言。

      “阁下想说,我为何不像朱槿所说的,来此诛邪除妖,反而与阁下周旋良久。”

      “令所画的死物生魂,这难道不是违背常理?大师竟不把这视为邪术?这几年来,被大师诛灭的妖邪,据在下所致,不乏修行邪术的方士。”

      “性灵何害?”莲夜想着那佛光里的画影在湮灭前的所为,声音愈柔,如梁燕低喃,“你以为我要诛杀你,所以这般害怕?”

      青鬼身形一滞,犹如魂魄出窍,莲夜只看见他的头转了回去,再次背对着自己,“不全是这样。”

      不全是这样。莲夜在心底重复道。这个青鬼,比自己所想的,有更多的秘密啊。

      “一开始,莲夜确实将阁下所为视作邪门歪道,而真正让我对阁下的本事改观的,却是在方才,亲眼所见到朱槿身体上画像的那一刻。”

      “……大师喜欢?”青鬼的语气急促,似颇为看重莲夜对他画作的评价——毕竟莲夜就是画像临摹之人。

      他忽地一愣,盯着莲夜怀里的朱槿,“是在下疏忽了。”他下意识踏前一步,想伸出手接过,却又在莲夜有所回应前僵硬地收回了手。

      “大师可将朱槿放在那间屋子。”

      莲夜装作没有察觉到青鬼的窘迫,应声迈入那间屋子,只见飞云正酣眠于其中一间卧榻上。他将朱槿至于另一侧的卧榻,转身踏出,见青鬼微低着头,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等着莲夜,模样竟有些乖巧。

      “大师对朱槿身上那幅画……大师喜欢么?”

      喜欢?世人大多问的是与非,因与果。

      见莲夜迟疑,青鬼生硬道,“是在下唐突了。”

      “不,阁下误会了,只是很少有人问莲夜喜欢与否的问题,莲夜觉得,自己应是喜欢的。”

      “……”

      片刻的沉默里,青鬼似在消化体会莲夜的话语,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阁下既然领莲夜前来,所想的应与莲夜一眼,无非是联手寻得救助朱槿和飞云的办法。”

      青鬼缓缓点了点头,“请随我入内。”

      一时间,两人竟都忘记了,方才莲夜未继续说下去的东西——他在看到画像的那一刻,对青鬼之本事改观的那一刻。

      青鬼踏入里屋,莲夜紧随其后,刚进入屋内,大门倏地一下在其身后合上。莲夜不以为然,倒是看着青鬼在黑暗里轻车熟路地摸索着什么东西。

      一点青色的磷火在角落里燃起,像是孔明灯一般,缓缓腾空,飞到最高点,照亮了房间。

      正中央是一个木头搭成的床架,比一般卧榻要高了不少,高至腹部,细看之下,能看到已经干透了的斑斑血迹。

      “大师也应该看出来了,我在人体作画,并非用画笔,而是将画一笔笔刺入皮肤。”

      莲夜顺着青鬼所指望去,后者将那些粗细不一的银针一一指给莲夜。

      “颜料又从何而来。”

      “从这。”青鬼伸出手,放在了胸前。

      “……你的心血?”

      “以青鬼被诅咒的心血为媒介,遵循痴者的意志,借青鬼这双腐朽的手,刺魂入画,将痴者与影者紧紧束缚在一起。此咒,名为爱缚便是了。”

      青鬼的声音如轻烟缕缕,将莲夜环绕,莲夜的眼中勾勒出一幅幅青鬼作画时的场景——一个个为情所困的痴顽者前来,赤裸地在躺在这间屋子里,等着青鬼将爱缚的咒缓缓施加于身。

      青鬼的手在衣袖里露出,莲夜能清晰地看见其纤细细长的骨头,因为上面一丝肉都不剩,只剩一层皮贴在了骨头之上,寻常人若见,必已吓得魂魄惊飞。

      青鬼是故意给他看见的。

      莲夜上前一步,正视着那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的脸。他只看到一片恐惧,但也看到一片决然。

      下一刻,青鬼抬起双手,揭开了兜帽。

      莲夜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画师,半响,“这不是你本相。”

      “大师知我本相?”

      “这几日,我在明昭寺的烛焰中曾数次瞥见阁下。阁下一定是冥冥中向我佛求助,莲夜才得以看见,结得烛影之缘。”话音刚落,莲夜在青鬼那浑浊的眼珠里看见了恍然大悟。

      “居然,居然是这样……么。”青鬼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带着几分期待,问道:“那大师所见到的青鬼,是什么样子?”

      听出话语里的期待之意,莲夜一怔,笑意清浅的眸子依旧看着青鬼,仿佛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具面目可憎的枯槁之身,而是早春里清香怡人的花树。

      “不论你此刻在凡人看来是何模样,莲夜看见的你,是有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的少年,眼中是大千世界的色彩在流动。”

      大滴大滴的眼泪的从青鬼浑浊的眼珠里涌了出来,这可真是完全出乎莲夜的意料。

      青鬼呜咽地缩在了角落,像个流浪街头的瘦犬,在冷雨飘瓦的夜里,藏身于破棚,浑身抖个不停。

      莲夜知道自己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了。

      青鬼啊,是个断肠人呢。若非日复一日亲历那极致的绝望的求而不得之苦,怎会死而不僵,用起生前画画的技艺,拟出这等爱缚之咒呢。

      莲夜默默地矗立着,仿佛站成了一尊佛,直到青鬼的情绪平复下来。

      “大师也看到了,便是青鬼害了朱槿啊。”

      “这,从何说起?”

      “若不是青鬼在朱槿身上作画之时,落下了一滴泪在尚未完成的画作上,朱槿本不会吸引兽妖附体。”

      “这……”莲夜也听得恍惚了。

      青鬼虽无害人作乱之心,但其此般的形态显然也是执念过深造成,渡化原是再正常不过,可是莲夜对那张刺在朱槿身体上的莲夜的画像却是无法释然——那是某日莲夜对众信徒讲解佛经的侧脸,青鬼刺墨的过程里,竟勾勒出了佛相。

      这是佛缘啊。此人竟是有佛性,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为何变成这个样子?

      难提计湿婆罗,尊上到底要莲夜做什么?

      直觉告诉莲夜,若不知道青鬼的过往,便无法解决爱缚一事。

      难提计湿婆罗

      难提计湿婆罗

      难提计湿婆罗

      凡人所看不见的日月所在,那无尽高处,神佛忽地睁开了眼。

      大漠的驼铃声回荡在耳畔,往昔的光影如潮水漫上戈壁滩,被掩埋了数十年的往事在干裂的河床上裸露出来。

      明昭寺的住持,东土的密宗传教者,天竺欢喜佛一脉的后裔……籍籍无名的落魄少年……

      你还记得么?还记得么?

      鸣沙山的日落,月牙泉的月影,敦煌的佛窟……不仅如此,还有那漫天狂卷的风沙,美妙的胡旋舞,灿烂得令人屏息的繁星夜。

      谁离开了?

      只有他一人留下了啊,动笔之日起,便是摧折一生,纠缠一生,同样也是耽溺的一生。

      他将毕生心血倾注于画笔之下,直到心魂流干,光滑的皮肤爬满了干裂的纹路,一头茂密柔顺的黑发也花白如枯草。再也握不动画笔的他佝偻着瘦骨嶙峋满是伤病的身子,借着璧上微弱的风灯,看着那最后的杰作。

      他知道,一位真正的佛陀将行走于大地之上,激动地泪如雨下。

      大漠单调的风沙未曾改变。数十载弹指过,青丝成雪,朱颜辞镜,而他,他还有什么呢。

      一颗赤子之心?

      一副画卷,就此在莲夜面前徐徐展开,在故事的起始,是一阵欢快的胡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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