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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画心 ...

  •   早在幻象中的两人第一次相遇之时,莲夜便认出了少年的身份。他那些被抹去的记忆失而复得。

      如此一来,在师父房间的那个密封的盒子里,所装着的东西也不言而喻了,正是那五幅画。

      被汹涌的记忆之潮淹没——冰冷的汗水从莲夜苍白的脸庞淌落。

      他想解释,想辩解,却知此时的言语是多么的无力。

      莲夜猛然想起,正是在佛像完成的那一夜,在遥远的长安,冥想中的他做了个梦,他梦见无数跳着胡旋舞的飞天在绚烂的火光中腾升,神情肃穆却哀伤。翌日起,他真正成为不老的法师莲夜,一日比一日年轻,最终定格在了十六岁。

      伴随着腹部一阵痉挛,那向来高贵肃穆的头颅微微低垂,竟似做错了事的孩童——原来是承了他人之大愿。

      屋外风声呼啸,仿佛又回到了大漠,门被打开,青鬼跃出,莲夜的身体先于他所想,已是追了出去。当他们再次并肩立于黑夜之下,却失去了那伸手可摘的漫天繁星。

      这是长安的夜,而非大漠的夜。那时你我年少,再相逢已是百年身。

      他该说些什么?说他是中了师父的法术,并非将一切忘记,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何止是百年云烟。久违了啊……在大漠里那最后的日子,曾困扰他的心事一阵阵袭来。

      对不起。

      对不起。

      是我不好,是我忘了。

      我不该把你忘记。明明是我在篝火之夜忍不住寻你的身影,也是我在第二日派人找你求画,却也是我不曾回应过你的画……我,从未收到那些画。

      是我禅心不净,是我神思恍惚,在带你回来后,你的身影便令我魂牵梦萦。

      为什么?

      那已是东行的最后一路了,却让我遇到你。

      无数次我登上山顶,面向东方跪拜——

      好痛苦。

      后来,你也知道了我的身份吧。

      然而莲夜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却是青鬼转过身,轻轻道:“对不起。”

      他深情的目光落在莲夜那悲伤的脸庞上,仿佛看着毕生挚爱。

      “朱槿找我时,得知那人是你,我本该拒绝为她作画的,可我忍不住……”

      “我怎能忍住为你作画呢。这样的诱惑,我甘之如饴。”

      青鬼蹲在地上,埋头呜咽。一时间,莲夜仿佛看见了那匹孤独的瘦狼。

      “诸天神佛可知那驼铃声日夜在我耳畔晃荡,可知我失魂落魄,遇你之日起再无宁日,提笔着墨,每一笔,心头淌血般痛苦。”

      “事到如今,我不过是丑陋的活死人,你却离成佛只差一步之遥,云泥之别啊……我竟荒唐地犹在痴心妄想,请大师原谅我的僭越……”

      莲夜的心抽痛起来,很想大声告诉对方:是你啊,是你对我爱让我成了众生的佛!

      青鬼感到一双温柔的手掌抚上了他僵硬的背部,他愕然抬头,正对上莲夜怜爱的目光。

      “你有菩萨心肠,你的画里有佛。”

      说完,莲夜抱紧了他,抿紧了双唇,不让自己进一步失态——他的心意,也许永远无法让对方知晓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怀抱里那个颤栗的冷铁一般的身子渐渐平息,莲夜感觉到对方去轻轻推开了自己。

      他掩住眸子里落寞,双方各退了一步。

      “对不起,法师,是我骗了你。”青鬼的语气平静至极,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知道解救她们的法子,解救所有人的法子。”

      莲夜一语不发地看着青鬼。

      “大师你猜到了?”

      莲夜胸口酸涩起来,点了点头,目光飘远,“光受法者的心意是不够的,还需施法者的力量固化咒术。”

      “没错,施法者的力量受到桎梏,咒术便会受损。我的力量若消失了,咒术便会消失,唯一的缺陷是,所用的墨皆是鄙人心血,尽管咒术消失,我却会永远记得。当然,这无伤大雅。”

      不知何时起,那种萦绕在彼此间的浓烈的情愫已悄然远去,似被秋风吹散了,莲夜又是莲夜,青鬼又是青鬼了。

      “若是施主愿受莲夜渡化,施主的力量便受荫于莲夜,先前施加的爱缚,便不再有效。”莲夜顿了顿,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的私心——他竟是想收留青鬼为膝下侍童。

      也许此乃诸佛之意。

      他双手合十,竭力不让自己语调发颤:“莲夜本就擅长渡俗世间求不得之苦,施主可愿让在下助你忘却之苦。”

      “不,大师误会了。情爱于大师是神佛之事,但对于朱槿、青鬼来说,都是男女之事。”

      ——后半句是莲夜对那位有身孕的女子的回答。

      迎着莲夜诧异的目光,青鬼轻轻吐露:“我不知大师曾在烛焰中见过青鬼,大师亦不知青鬼曾托人前去试探。”

      “我对莲夜大师的爱,本就自私,本是束缚。”

      青鬼这般道来,仿佛莲夜不在此处,另有其人。

      “莲夜是众生的佛,我却要莲夜为我一人所属,想看到世人都看不到的他,对他做世人都做不了的事。既已将平生情意完整告知,青鬼无憾。”

      青鬼眼里泛着光,平静地凝视着莲夜,“请大师除妖。”

      半响,没有回应,青鬼郑重再道:

      “请大师出手除妖。”

      “你不是妖。”莲夜喃喃道,“你也不叫青鬼。”

      “可就连青鬼自己,都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了,我游荡了太久,竟是不知不觉回到了长安。”

      是因为我在长安啊。莲夜的心中不无苦涩。

      他终于决定坦白,神情柔和道,“我已经记起了你的名字。”

      “你姓裴,裴行雪,长安人士。这是我在月牙镇的全部所获了。”莲夜叹了口气。

      “裴,行,雪。”青鬼重复道,像是要把这个名字牢牢装进心里。

      “不是我忘了。”

      “不是你忘了。”裴行雪却似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再次重复道。

      “莲夜施展了这么多年的法术,没想到自己早已中了此术,我没有收到你的画。”

      裴行雪默然了片刻,明白了当中曲折。

      “这就足够了,死在你的手上,还能知道你心中有我,这就足够了。”

      “大师无需可怜我,我已厌倦了这个躯壳,而我的爱是不朽的。”

      听到这,莲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沉重的话语从他唇齿间飞出,他仿佛看见了无数根金色琴弦般的东西将他和青鬼相系——是束缚啊。

      “将你自己画在我的身上吧!”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恳求别人。”

      “当你这一世肉身消陨,不论经历多少次轮回转世,不论在哪一世相逢,你看见我,便会记起所有。”

      “我要你记得。莲夜要裴行雪记得。”

      青鬼如遭雷击,身子颤栗着仿佛随时都要溃散。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好整以暇的莲夜。后者显然不似说笑,下巴微抬,用挑衅般的目光看着自己。

      仿佛在问他:你敢么?

      半响,他叹了口气,“不成佛了?莲夜,何苦来哉?”

      这是青鬼第一次不再叫莲夜大师,而是直呼其名。

      莲夜微微一笑,“以身证佛,不急于这几百年光阴。”说罢,他转过身往屋里走去,抬手解衫。

      待青鬼迟缓地踱进屋内,关上了门,赤身躺在木榻上莲夜忽道,“我一向很喜欢你的眼睛。”

      “所以你才好奇我眼里的风景?那你也该知道我眼里的风景是什么。”青鬼很久没有“活着”的感觉,此刻却感到一颗心失而复得,在胸腔里扑通狂跳。他一边让绿色的磷光再次飞起,一边靠近莲夜。

      莲夜闭上了眼,唇角笑意凝然。

      ……

      屋内弥漫着甜腥的味道,黑暗中,幽幽磷光笼罩着他们,仿佛这是一个只属于他们的角落,如此私密而亲近。在他们与俗世之间,横亘着浩瀚的银河和璀璨的星海。

      青鬼的手指时不时滑触过莲夜的肌肤。

      自己的身体正交由一个男子着墨,这对莲夜来说,更像是一个瑰丽妖异的梦。然而,一针又一阵的刺痛又令其对每一秒的流逝都无比清醒。

      他记得此夜的每一步选择,所说的每一句话——他的心意无可扭转。

      “好了……”青鬼的嗓音嘶哑,他用另一只手朝墙上虚点了一下,一面老旧的铜镜顿时在墙上浮现。

      莲夜坐起身,侧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一时恍惚。

      “这是我……落于你身上的爱缚。”

      在他背上,少年画师闭着眼,唇边带笑,神情虔诚而投入,既像在浅吻着莲夜洁净的身躯,又像是呢喃着不着边际的情话。

      莲夜的一颗心刚开始飘然而飞,便陡然沉重地直直往下坠——青鬼站在他面前,眷恋而痴缠的眸光交织而落,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是该告别的时候了。”

      见莲夜迟迟未动,青鬼又道,“会再见的。”

      他催促着,因为莲夜身上的影子已经开始“活”了过来。

      察觉到酥痒之感的莲夜无声地抬起手,在胸前结印。他任由液体从眼角滑落,顺着赤洁的胸膛一路滑落。

      佛光灿烂,如一轮太阳在屋内诞生——磷光转瞬就被吞没,方才那私密而亲近的错觉荡然无存。紧接着,青鬼的身躯在光芒中晃了晃。

      莲夜不能停止——若停止,只会让青鬼变成更为扭曲的东西。

      他眼睁睁地看着青鬼被光芒吞没了。屋内,一切恢复如常,青鬼就像太阳底下的影子,被彻底抹去了。果然,那副裴行雪的肉身早已掩埋在大漠的深处,百年光阴过,尸骨无存了。

      莲夜稳住了身形,眼神空洞而寂寥。

      ……

      一个月后,长安佛寺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出——高僧莲夜竟是不辞而别,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独自离开了明昭寺。

      此事发生后,众人顺藤摸瓜,才知这一个月里莲夜曾三次入宫请辞,但均不得皇帝允许——皇帝早已私下定其为未来的教统人选。胆大包天的莲夜竟用了法术从皇宫里设法逃了出来。

      没有人再在长安见过他的身影,也没人知道一向温和淡然的莲夜何以做出这般放肆而决然的行径。

      长安再得到他的消息已是两年后了,西域来的胡商说,敦煌曾见过一名年轻的黑衣僧人。这黑衣僧人上了鸣沙山,久久未离去。

      他们都说那就是失踪已久的法师莲夜。

      然而,又过了几年,人们又说这并非那位高僧,只是个普通的和尚罢了,原因便是人人皆知法师莲夜容颜不老,而那名和尚却是肉眼可见的衰老了。

      没人可以抵抗过大漠无休止的风沙的摧折。事实上,莲夜无比渴望着老去与死亡。他翘首以盼重逢之日。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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