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鬼》Dagger

5、第五章 朱槿

　　两人相视无言。风在林间穿行而过。朱槿终于无力地垂下了头。羞愧。痛苦。悲伤。是哪种感情在折磨着她？

　　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拆穿她的心事？

　　过去的三年，她在寺庙里忙碌的身影——自己在做什么呢？自己是否从未察觉过她偶尔投来的热切的目光无以回报啊，此般情窦初开，青眼有加的情意。

　　所以莲夜更不能看着少女一步步陷入法术的自欺欺人，最终向虚假的自己、盲目的情爱献上完整的心魂。

　　“大师此次前来，终是要诛邪除妖么。”少女的声音空洞和缥缈。

　　莲夜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带你回去。”

　　“我不回去。”少女垂下的头颅无力地晃了晃，“大师心中所考虑的一切我都知道，你同那些男女说过的事，对他们所做的一切我都清楚。”

　　朱槿比自己想得更加早慧啊。莲夜感觉事情棘手了些。

　　“你对他们做的……你让他们遗忘了……对么。”

　　“想听佛法，莲夜可以再同朱槿讲许多年。”莲夜微笑道。

　　“大师，大师不会用法术影响我的，对吧……”朱槿警惕道，抬起眼来，对上莲夜坦然清澈的目光。只是一瞥，心便激烈地狂跳起来——这是莲夜第一次全心全意地看着她。

　　在这之前，他的身影就在寺庙里，然而思绪却常常飞到了她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对他来说，诸法空相，她不过是大千红尘千万张脸之一。

　　不待莲夜开口，她已是闭上眼，樱唇微启，吐出经书里的句子。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大师诵经讲禅时，别人听到的是佛音妙语，看见的是庄严宝相，而在我耳里眼里，却只是你。”朱槿深吸一口气，决然道：“大师，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愿忘记对您的感情。”

　　莲夜无言以对，半响，“朱槿，你该知道我的年岁。这幅皮囊本就是赘物。”

　　“不，大师，我不只是爱慕你的容貌……大师从未爱人，真的能明白那些人的感情么，真的能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么……”到最后，朱槿已然是冲着莲夜吼了出来。她的目光也失去了焦点，看似在看着莲夜，实则却是盯着两人中间的那一片黑暗的虚空。

　　莲夜知道，那个影子就隐蔽于黑暗中，一动不动站着。

　　“这，难道不是佛的傲慢……”朱槿发泄完，喃喃自语。

　　而听到这，莲夜却是皱起了眉头。

　　“傲慢？”

　　不知是否是错觉，朱槿只觉这个让世人永远只能远观的高僧的声音清冷而苦涩，像是绵绵秋雨打在江心的小舟上。

　　“莲夜修密宗欢喜佛，不入别寺眼，常以旁人的冷眼为傲慢，没想到也有被人说傲慢的一日。”

　　“大师，朱槿并非指责，只是……既然已入业障，哪怕带着这份感情去死，堕入地狱，朱槿也无所谓——”

　　情话果真是痴话啊。莲夜心中的悲哀无以复加。

　　“无需此般偏执，那画师对你做了什么，你们之间的交易是什么？”

　　朱槿慌了。莲夜话一说出，便看出她呼吸紊乱起来。世间的力量不会凭空产生，凭空消失，生老病死，全是首尾相连无穷无尽的流转。既然这影子有了“生命”，朱槿必然付出了代价。

　　“在，在我身上……”朱槿要说的话似难以启齿。

　　“以你的魂魄供养此物，是否如此？”

　　“对，那画师说了，这并不会真的伤害到我……但其实，若真的要朱槿牺牲些什么，也在所不惜。”

　　莲夜微微沉吟，又道：“你今后的打算是？”

　　“我本打算立刻离开长安，然而，却舍不得……不过，今日既然已见到了，明日便会启程。”朱槿目露憧憬，仿佛努力让莲夜看见她的快乐，“我本是蜀地人士，便决意带他回我的故里。”

　　“这个影子能存活多久？”

　　“朱槿和他，生死相依，一命相系。”

　　“他会一直是这个样子么。”这个行尸走肉一般的样子。

　　“也许吧。”朱槿毫不在意，轻轻一笑。“大师你也看得出，他是无法伤害别人的。”

　　夜风愈大，风里带着女子的脂粉香气，染上了几丝荒谬的气氛。

　　莲夜不语，双手合十，默默结印——金色的光芒如一点萤火在他身后显形，紧接着，缓缓亮起，向四周散去。

　　两人之间的那个影子显露出来，一个呆滞、木讷的莲夜。虽然五官、身子与莲夜本人一模一样，却只算得上一具朽木般的人偶。

　　“朱槿，你注意到你话语里的矛盾了吗。”

　　“啊……”

　　“你虽说不在乎我的容貌，实际上费尽心思所得到，却也不过是徒有皮相的毫无生气的躯壳罢了。”

　　“你爱莲夜，然而莲夜却并不在那当中。”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你所爱的，不过是你想象的莲夜罢了。”

　　莲夜说话时，死死盯着朱槿，而朱槿死死咬住唇，一丝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淌落。

　　“佛既不傲慢，也不无情，佛只是指引，真正让痴人放下的，是他们已尝过爱欲滋味的自己的心罢了。”

　　“总有一日，也许便是明日，你会发现他不过是个拙劣的替身，你，能承受得了吗。”

　　“让我帮你吧。”

　　“大师要做什么？”朱槿声音尖锐，猛然踏前一步，抓住了男子的手臂，“就算他消失了，若不被你施法忘却，我也回不到你身边了！”

　　“那，那朱槿就什么都没有了！”

　　朱槿的眼睛突然冒出黄色的浑浊光芒，一双嘴变得尖细，而朱槿本人丝毫未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莲夜目光顿时如冷霜——他看见一条又粗又壮的尾巴在她身后甩动起来。

　　是妖相。莲夜一下子想起了今日那群孩子不经意提到的关于山上野兽的事情，那野兽原来不是跑了，而是修炼成精了

　　朱槿这几日频繁上山，竟被乘虚而入了。事到如今，莲夜不会看不出，这是朱槿命中的劫数，而朱槿对他本身而言，也是一道劫数。

　　若他早日察觉，早日点化，也许便会不一样了。

　　此中因果，有我莲夜啊——莲夜默然。

　　彻底妖化的朱槿张大嘴，嘴角一直咧到耳根，她轻轻跃至半空，伸长脖子，企图用血盆大口吞下莲夜的头。

　　情势竟是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莲夜一动不动，紧闭的双唇间吐出低沉的法咒，他身后的佛光汹汹大作，一部分凝固成黄金色泽的铠甲，护住了他的身体，而另一部分则在刹那间发出了日出的光辉。

　　漆黑似墨的夜色下，山巅松林间，一朵璀璨的金莲旋转绽放。

　　兽妖的面容触及光芒的一瞬间，开始融化消散。而在一半身躯都被佛光吞没之际，影子突然动了动。

　　影子笨拙地迈出步子，张开手臂，横在了佛光与兽妖之前。

　　莲夜心头猛然一动，看着那张毫无生机的自己的脸，脑海中满是“不可能”之际，下一刻，兽妖和影子齐齐被佛光诛灭了。草丛里，少女再也不会动的身躯缩成一团。

　　那个影子方才……竟是主动想去救朱槿么？

　　错竟在我？这并非一具徒有皮囊的死躯？

　　莲夜在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额头的汗水被冷风吹干，两颊也不再滚烫，他的双腿才沉重地迈出一步。

　　远远地，他看见月光下，少女苍白的脸凝固着笑。这诡异的一幕却是提醒了莲夜，方才，她也将影子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了啊。

　　如此，你得到慰藉了吗？

　　莲夜微微张唇，一声喟叹，呵出的气化成了白雾，

　　又过了片刻，他朝少女走去，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褪去少女的衣衫一角，目光凝然，望着她裸露的背部。

　　果然如此，真是可怕的能耐啊。

　　他盯着那幅栩栩如生的精美画作，轻轻道。说完，他替少女穿戴好衣衫，将其平放于山顶的松树下，正准备划出结界，只待天亮后，将其带回明昭寺。

　　然而那个始终旁观的人却打断了他的施法。

　　“莲夜法师，请带上朱槿随我来。”

　　莲夜早知有人观察了良久。“是带我去飞云所在的地方么，画师。”

　　“没错。”

　　两人的声音竟分不清谁更悲伤。

　　“画师无需自责。”莲夜轻轻道，扭过头看向立于树梢间的那个纤细的身影，“你不过是点墨生魂，本意并非如此。”

　　说完，他弯腰再次把那个娇小的身躯抱在怀里，像是捧起一朵小花。

　　见莲夜轻巧地朝自己奔来，那身影便足尖轻点枝头，跃至半空，乘风飘荡至下一处。莲夜加快了脚程，追了上去。男子头戴兜帽，遮住了面容，似乎并不想被莲夜见到模样。

　　夜风过处，秋草伏低，两人在草浪上如鹰雀掠过，一路疾驰下山，很快就回到了镇上。对蕉榭镇的其余人来说，今夜不过是又一个寻常寂静的良夜，明月依旧，无事发生，只不过秋晚的风声冷清萧瑟了些。

　　银白色的石板路上，两道影子一前一后起落。始终沉默的那个身影终于开口了。

　　“不至于成妖，但倒是给妖附体有了可趁之机。那日大师在义宁坊说自己不分善恶，但接连发生这种事，在下自认为所作所为无异于恶行。”

　　“阁下是出于好意。”莲夜无心再辩。

　　“不，朱槿的事……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妖也不会盯上她。”

　　不像是刻意隐瞒，更像是难以启齿。莲夜微微蹙眉，心生好奇，“画师，你叫什么名字。”

　　两人间的距离再次拉远。莲夜总觉得对方甚是畏惧他。

　　“青鬼。”

　　每个字都随着冷风清晰地飘进了莲夜的耳朵。

　　青，鬼。

　　有着那样明亮的眼睛，为何要自称鬼。莲夜脑海中浮现出火焰中那个男子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