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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蕉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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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榭镇地处盆地,青山环绕,水源充足,是长安周郊人口最为兴旺的几个镇子之一。
日照已然开始斜倾的时分,一辆马车从秋林霜草间徐徐驶出,经过一段泥泞,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在蕉榭镇的石路上留下逐渐变浅的一串泥印。
马车上,一袭黑色僧袍的莲夜头戴斗笠,檐上同样漆黑似墨的薄纱垂与肩齐,在风中翻飞。黑纱之下,清澈的目光寥远,笔直投向前方。那目光仿佛不会被屋舍阻挡,径直透过了曲折盘绕的街道。
几个在街上追赶玩闹的孩童看见驾驶马车的是个面容英俊、神情和善的年轻僧人,跟在马车后跑了起来——佛祖慈悲,怜悯众生,这在百姓的心中根深蒂固。与僧人在寺外相遇交谈几乎都被当作是善缘。
莲夜在客栈外下了马车,将马车交于客栈的伙计安顿,定了一间房后,走出客栈,招呼那些远远看着他的那帮孩童,将随身带的梅子糖分给他们。这几名小孩平日里应是经常像方才那样在道旁嬉戏,朱槿若入镇,极有可能见过。
“孩子,这镇上可有来一位这般高的生面孔姐姐,十五六岁,眼尾和唇边各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痣。”
个子最高的那个男孩子点了点头,“这个糖,她也有。”
莲夜微微一笑,“这糖本就是她做的。你们今日看见她了么,知道她在何处落脚么?”
“嗯嗯,早上还看见她往后山去了,住哪儿就不知道了。”
“我阿爷说,后山有野兽吃人呢!”
也不知是哪个小孩突然插了一句话,声音很低,却被莲夜听见了。
“野兽?”
一个女孩细声道:“但那也是去年的事情了……我阿爷说那野兽早死了咧……”
莲夜无心追问下去,“那,你们知道镇上的画师住在何处么?”
“知道知道,就在不远,要领大师父您去么。”
莲夜谢过那群孩童,跟着他们往镇子的北面走去。他心中担忧微缓——至少朱槿现在仍是安然无恙的。
走了没一会儿,他便感到有一双眼睛盯上了自己。那目光中的情绪实在太过强烈,却又非莲夜所习以为常的尊崇、畏惧、感激等情感。
其强烈,也许连目光的主人都没有察觉。蕉榭镇一切正常,没有任何邪气沾染,莲夜不动声色地环顾周围,什么也没发现,便当那诡异的窥探目光并不存在。
远处一间院落刚刚露出围墙一角,莲夜便停下了脚步。
“好了,到这就足矣了,今日谢谢你们了,天已暗,快回家吧。”
他将剩下的全部梅糖分给孩子们,看着他们笑着跑开了,才转过身打量起那个院子。错不了,他进入镇上所看见的扭曲的光影,就来自这个院子。
他相信这院子的主人对自己居住的所在极为敏锐,而莲夜并不愿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有威胁的意图。他转身离去,回到客栈时,那双始终粘着他的目光终于消失了。莲夜知道,自己的意图对方已收到了。
夜色悄无声息降临,秋晚凉意渐浓。皎洁的月光透过薄薄一层窗纸洒进未点灯的屋,莲夜迎着月光,盘腿坐着。他双手合十,入定冥想。
他的思绪乘着月光飘远,与明月等高,掠过绵延万里的雪山,杳无人烟的大漠以及奔流不息的江河。他曾用一双凡人的脚一步步丈量过幅员辽阔辽的东土大地,而此刻,他时而化为云间苍鹰,时而化为溪畔枫树,借万物的眼睛端详着大千世界。而不管他在何处,总有一双慈悲的眼睛,在无穷高处注视着他。
一个男子的声音骤然在头顶响起,莲夜的思绪转瞬间回到了肉身,心道,“果然来了。”
“这里没人会伤害她,莲夜法师大可回长安去。”
逐客令下得直截了当。
“施主所言,莲夜不敢苟同,我以为,伤害已经造成,飞云姑娘就是前车之鉴。”
声音断了数秒,才出现。
“可以修补。”
“施主擅修补画作,却不一定擅长修补人心。”
“……”
拆穿了对方的身份的莲夜进一步道,“经过义宁坊一事,施主应知道莲夜并非是个武断的人。”
“我……从未认为大师是个武断的人。”一声叹气,犹如冬日里呵出的白烟,“可是,她不想见你。”
莲夜也料到。朱槿不仅主动离开了明昭寺,还执意不再回去。
“为了一个男人?”
“为了一个男人。”
两人同时沉默了,仿佛陷入各自的心事。
“施主又打算如何处置飞云的事?”
没有回答。
“既然施主也没有法子,不如交予莲夜,但我所要求的,便是要见朱槿一面,就算施主不答应,莲夜在此地的去留,无人可强迫。”
又是一段漫长的死寂,然而莲夜并不着急。
“……大师既然坚持,需答应我,不能伤害任何东西。”
“莲夜无法答应施主任何事。事情的发展已超出了施主原本的意图,施主若不想一切失控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便请让莲夜代劳。更何况,施主已用别的方法在不经意间求助于莲夜了。”
莲夜抬起眼,清澈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屋顶,然而只看见了一片如水的月光。果然,对方肉身并不在该处。
百米外,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飘于半空,听见莲夜的话,在夜风间晃动的身形似因困惑而凝滞了刹那。
半响,莲夜才得到了回复。
“日出后,法师去东边的山头等着,她会去那。”
声音里有秋风的沙沙响动,听上去竟有些哀伤。是从何而来的哀伤?为明日的自己与朱槿的相见而哀伤么?
不及细想,莲夜微微点头,对对方所说的话毫不怀疑。他闭上了眼睛,继续着方才的冥想——他知道那人已飘远去了。
浅黄的第一缕光刚照进屋内,莲夜便踏出了房门,出了客栈往东而去。东边的山头,就是那些孩童所说的后山么?朱槿为何多次流连于该处?
初秋的清晨,山野的渐变色泽自带朦脓而流动的温柔。黑衣的莲夜格外显眼,身形如一滴流动的墨,在草间掠过,一直往山头去。
他在山顶的一棵苍松下驻足,回望来时路,若是朱槿上山,于高处便清晰可见。此时的莲夜环顾四野,目光落在东面,发出诧异的一声。
错不了。晴空万里下,极目望去,东面那座山峰确实是南山,而明昭寺便掩映在山林当中。
山下就在这时来人了。莲夜看了过去,认出了那身姿正是朱槿,眸光亮了一瞬,但却显得思虑重重。他第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朱槿。
那是一张细心打扮过的脸——蛾眉淡扫,脂粉略施,额间贴上了精致的花钿。一眼看去,往日里清秀的少女竟有了成熟的风韵。
朱槿的唇一张一合,时不时露出笑容,似乎在与什么人交谈着。
眼看着距离只剩下百米,朱槿正是往自己所在的地方走来,莲夜法师念出咒语,在自己身上贴了一张符咒,将身形隐于另一侧的树影当中。
朱槿方来到树下,便笑着道,“出来吧!”
莲夜一怔,以为自己被识破了,谁知,却看见朱槿背后一个透明的身影渐渐立起成型。
有什么东西依附在她的背上,此刻被她唤了出来——看上去,她已对那个东西颇为熟悉了。日光下,她耐心地等着那个东西脱离她的身体,又期待地看着那个东西一点点从透明变得厚重,就像是往透明的水里不断加入各种颜料一般,最终,一个完整的男子身躯形成了。
那是一个身形纤细,长发披肩的“男子”,虽穿着寻常百姓的布衣,只看背影,仍能感到不俗的气质——哪怕那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若不是曾看见他的诞生过程,在这般寻常的场合,莲夜也心知自己也难以第一眼就看出其本相。
朱槿主动挽起了男子的手,拉着男子并肩坐在了树下。然而,朱槿笑靥愈是灿烂,对那个“男子”越是亲近,莲夜的心情便愈沉重。他从未见过一向沉默内敛的侍女这番活泼亲昵的神态。
“哥哥,你看,那是我的家。”
“嗯。”
朱槿和“男子”的话打断了莲夜的沉思,他看见朱槿抬手指着明昭寺所在的方向。而男子的声音含混低沉,和昨夜锅中的那位的音色极像。
看来,正是这些“缺陷”,让飞云痛苦,难以继续自我欺骗下去。
莲夜已做了决定,决定再给朱槿一日的时间,待这个“男子”消失后,他再露面。
日影飞逝,夜晚又要降临。当最后一缕日光也被地平线吞没,“男子”消失了。莲夜正要解除符咒,却见朱槿弯着腰往树丛里摸索着,很快,抽出一根灯笼,紧接着,她摸出火石,点亮了灯笼,橘色的光芒下,那个“男子”再次现身。
原来如此,这些东西的本质……是影子。
莲夜恍悟——昨夜在义宁坊,青雾消散后,那个“男子”并非被带走,而是因自己灭了屋内的火而消失。
“走,我们下山吧。”朱槿一边说着,一边牵起男子的手,后者身形有些笨拙,随着她转过身。
……那是莲夜的脸。
莲夜倒吸一口冷气,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为何朱槿会不告而别,求助于一名陌生的画师。昨夜在客栈里,那人语调中的哀意——是在替自己和朱槿的感到悲伤啊。
莲夜控制着思绪的起伏,以佛相加护。佛眼所见,那一团人形的黑影死死咬住朱槿金黄色的心魂——两人紧紧相连,仿佛被束缚在了一起。
她迟早会泥足深陷,如飞云一样半疯。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莲夜身上贴着的符咒倏地自燃起来,他就这么走了出来,站在了朱槿面前。
灯笼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火光灭了。那个不是僧人,目光呆滞的另一个莲夜瞬间消失了,而朱槿眼里的光也倏地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