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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欺人欺己欺神鬼 ...

  •   申宝书本想只带兰氏逃离周府。

      兰氏却提议挟持周道生一起出宅。

      宝书一心要去泰华书院给袁冬青收尸,然后说服袁大同帮他混进情园,以便接应凤钗。要是身边带着周道生,多有不便,因此拎起周道生出得周宅后,就近找了个隐蔽树林,急问兰氏的打算。

      兰氏道:“周达义那畜生终于死了,我心里这口恶气总算是出了。周道生这只老麻雀,在家里作威作福,在外面假仁假义,儿子被言贼放火烧死,孙女被言贼糟蹋,他却跟没事人一样,照旧享受荣华富贵,我早就想杀之而后快。今天他落在我手里,我可不能便宜了他。反正今天已经闹出了人命,我杀人杀得兴起,多杀一个少杀一个也没多大区别。”

      周道生闻言,扑通跪在泥土里,磕头道:“以前是我贪生怕死,现在不敢了。只要两位饶我不死,我保证跟你们一起,跟言贼血拼到底。”

      宝书毕竟与周道生无怨无仇,有心饶他,便朝兰氏微微点头。

      兰氏虽恨此人,可杀人毕竟不是小事,又想,让周道生替丈夫女儿报仇,实在比一刀捅死他更解气,到时他要是死在言贼手里,总比死在我手里好,又知此人沽名钓誉,说过的话倒是算数,便说:“那就先把你这条狗命记在账上,你要是敢反悔,我随时一刀结果了你!”

      周道生唯唯诺诺,连连称善。

      .

      三人来到泰华书院。

      只见一座历经八百余年的古雅学堂已被烧成一堆黑沉沉的废墟。

      书院围墙倒塌,门楣破碎,匾额不知去向。三人只能踩着断瓦残砖进入院内,前庭中的假山已被院墙砸碎,流水早已枯竭,里面屋宇坍塌,书桌焚烧得只剩焦炭。后院也是断井残垣,触目惊心。前几日死伤的衙役都已被清理,整个书院成了一堆焦黑的砖瓦和木炭。

      只有一处例外。

      后院门框连带一圈围墙依旧矗立在阳光下,袁冬青的尸体已被烧成乌黑的干尸,却依然手脚张开,扣住门框,嵌在门里。

      三人见了,都唏嘘不已。

      三人轻手轻脚地拆下袁冬青的遗体后,宝书去附近居民家借担架,顺便打听到,书院是昨天官府派人来烧的,说是书院里出现一只大蝎子,无故伤人,官府派人来捉,没捉着,只好烧书院以期烧死蝎子。宝书问,以后学童如何上学,居民说官府到城东另选了一块宝地打算重建泰华书院。

      宝书便知这是言禧怕人说闲话,放火毁尸灭迹,编造谎言,堵人口舌。

      话未问完,宝书忽见街角有官兵赶来,猛想起路广独留冬青的尸首,必已料到他会来给冬青收尸,专门引他上钩,当即未再多言,赶在官兵之前,和周道生抬着冬青的骸骨,踅行来到燕子街袁大同家。

      .

      兰氏上前打门。

      等了半晌,吱呀呀一声,木门打开一条缝。袁大同从门缝中往外张望,见是兰氏,便要开门,偏头看见宝书,见他和人抬着一段乌漆嘛黑的物事,虽不知是何物,但总之不会是好东西,以为宝书又来重弹老调,忙把门掩上。

      宝书道:“老爷爷,你别把门关得这么快,不妨先看看我们送来的是什么。”

      袁大同远远瞄一眼,道:“横竖是根烧焦的木头,有什么好看的,弄走弄走,要送就送到别家去!”

      宝书怕吓着袁大同,不敢直说,道:“这不是木头,是你家的骨肉,你先让我们进屋,我再慢慢跟你细说。”

      袁大同听宝书说得郑重,又听说是“骨肉”,便又瞅一眼冬青的遗骸,实在想不出是何物,又瞅一眼兰氏,见她满眼悲伤,身缠纱带,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想大半是跟言禧作对,羊肉没吃到,反惹得一身骚。因此更不想跟他们掺和到一起,推门又要阖上。

      兰氏连忙按住门页,道:“我跟你直说了吧,那是你孙子,袁冬青。”

      此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袁大同颅内嗡嗡作响,恍恍惚惚立足不稳。兰氏三言两语把泰华书院的事说了,大赞冬青勇义双全。袁大同未听她说完,定了定神,道:“不是,那不是冬青,那怎么可能是冬青。冬青在、在客人家里唱大戏,怎么可能会变成一块木头。那就是一块木头,不可能是冬青。”

      说罢,连看也不看冬青一眼,将门一闭,进屋去了。

      门外三人一同愣住。

      周道生道:“这位老翁倒有意思,孙子的遗体摆在面前,他却不认。就算这位袁先生烧得不成人形,他好歹过来看一眼,看清楚了再定后事。且有你们两位老相识护送遗体,即便不看,也知道遗体必是他孙子无疑。毕竟如此大事,谁敢拿来开玩笑?”

      兰氏冷笑道:“哼!要换做是你,即便是根木头,只要有人说是你儿子,你也会撒上两滴眼泪吧。当初达善死于火海,烧得不似这般面目模糊,你都掉了两桶眼泪,要是烧成这样,你不是早就哭死了。”

      周道生不接话。

      宝书道:“袁大爷有这种反应,我倒不觉得意外。两位不知道,他前几年跟一个茶商签订契约,受了茶商的欺骗,害得他孙女落入言贼的魔爪,他曾说,这不是他的错,是茶商太过奸诈。后来他儿子被言贼冻死,我劝他报仇,他又说,他劝袁杰不要报仇,不知劝了多少回,袁杰偏不听,该做的他都做了,袁杰的死,错不在他。前几个月,凤钗撺掇他报仇,他反而劝凤钗,说报不了的仇就不必报,为死者报仇的最好方式,是好好活下去。可见他是个善于自我催眠的人。冬青惨死,他不愿相信,干脆就不信这具尸体是他孙子。”

      兰氏道:“说白了,就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周道生实在不喜兰氏的说话方式,不想听她骂人,因问:“袁老翁既然不认孙子,那我们怎么办?”

      宝书正要回话,街角一群人朝这边赶来,约有四五十人,身穿兵卒服,手持雁翎刀,嘴里吆喝道:“果然在那边,你们几个反贼,都给我站住!”

      周道生一听“反贼”两个字,吓得直哆嗦,手一松,担架掉落于地,迎上那些官兵,解释自己不是反贼,而是不忍见人暴尸荒野,临时搭把手的路人。

      宝书自忖说服袁大同帮忙混入情园已无可能,眼下寡不敌众,只得撤退,便使力挑稳担架,轻轻放置在袁大同门前,认与不认,让袁大同自己决定。继而一个箭步窜出,揪住周道生,道:“他们认定你是‘反贼’,你再解释又有何用!你可别忘了,你这条命还记在兰姨账上,我劝你不要首鼠两端,要反就反到底。”

      当即领周道生和兰氏往西城区逃去。

      冬青的尸骨也就一直停放在袁大同的房门口,袁大同一眼都没有出来看过。

      直到夜间,冬青的母亲龚氏、妻子丁氏、儿子袁崇山和弟弟袁冬明从戏班子下工回家,见了冬青的遗体,才围上来查看。四人先是吓了一跳,看了半天没看出死者身份。后来龚氏进屋问袁大同,袁大同自然不肯细说,倒是袁大同的老伴苗奶奶,把宝书送尸体的事告诉了龚氏。

      龚氏听了,当即晕厥。

      原来这几日泰华书院发生械斗、古院起火烧毁的事早已传遍村县。

      龚氏等人虽忙于生计,四处唱戏,却听不少人说起过这段新闻。只是万万没想到,当事人中,竟有她儿子。她早先已失去丈夫和女儿,不得不挑起养家重担,为了赚钱,她连不到八岁的孙子都充入戏班唱戏,满县城东奔西跑,着实辛苦。冬青因为受不了顾客的歧视和刁难,常常接不到活,二十七八岁还靠她接济,她心里虽气,可对冬青在戏腔上的造诣,常常叹为观止,而且对他毕生追求洗刷戏子的下贱之名,打心眼里欣赏。

      而今她突然听说冬青被烧成了一团黑炭,哪里受得了。

      苗奶奶急忙把丁氏等人叫进屋,七手八脚把龚氏弄醒。

      众人得知实情后,无不义愤填膺,跌足大骂言贼。

      冷静过后,一家人总得商讨后续事宜。龚氏让丁氏和冬明把遗体抬回家,袁大同忽然大发雷霆,说那尸体不是袁冬青,不准众人抬进家门。一家人意见相左,袁崇山年龄尚小,未有观点。袁冬明则表示,一切听家里的安排。丁氏一直泪雨滂沱,少言寡语,对冬青的遗体抬不抬回家似乎并不关心。

      丁氏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在众人的分歧中,她阴沉沉地说:“我要报仇。”

      龚氏也有心报仇,说既然已有人带头反抗言贼,不妨加入他们,替冬青报仇,一并为袁杰和小婉讨回公道。苗奶奶偷瞄袁大同,见他脸上阴云密布,不敢轻易表态,只说老头子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袁大同道:“我说过,冬青在外头唱戏,好着呢,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哪用得着你们给他报仇?啊!好好的大活人,报什么仇!”

      丁氏一语不发,抬起脚就往门外走去。

      袁大同喝道:“你干什么去?”

      丁氏不言不语,走到院门外,独自捧起干尸,就往院门中走。

      袁大同紧步赶上,拿起墙角一根唱戏用的镖枪,道:“你要是敢抱着那东西跨进院门一步,看我不打你!”

      “不进就不进,我早受够了!从今往后,我要是再进你袁大同的门,我不姓丁!”丁氏说完,扯下担架上的白布,裹住冬青的尸骸,往长街走去。

      龚氏看着丁氏坚挺的背影朝黑暗中走去,再回头看袁大同佝偻的腰和剑拔弩张的表情,鼓起勇气道:“你做了一辈子缩头乌龟,却以为自己是海龙王,今天我告诉你,你连给你孙媳妇提鞋都不配!”说罢,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苗奶奶道:“老头子,你别听她们乱讲。她们是不知道,人活着,哪有不受气的?什么气都争个长短,日子还怎么过?”

      袁大同道:“媳妇就是媳妇,终归不是我袁家的人,她们死了丈夫,总得找个借口出我袁家的门,才好嫁人。”

      袁冬明突然说:“我嫂子背着大哥的尸体去嫁人,那能嫁的出去吗?我去劝劝她。”说着,一溜烟跑了。

      苗奶奶道:“这下好,连冬明最没主见的小子都跑了,就只剩下我们三个老老少少没用的废人,唱不了戏,下不了地,只能坐着喝西北风咯。”

      袁大同道:“你还好意思说别人,这个家里,最没主见的不是袁冬明,而是你。这屋里最没用的废人,也不是别人,而是你!你说别人家,哪个不是养四五个儿子?就你,养一个就不能养了!你要是多养两个,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

      苗奶奶一听,登时发作,把袁大同手里的镖枪抢过来往地上一掼,牵起曾孙的小手,道:“是!你说的没错!你永远不会有错!错的永远是别人!我是没主见,这辈子只会捧你的臭脚,今天我就有一回主见,跟你唱一出对台戏。我今天不伺候了,你一个人呆着,好好做你的海龙王吧!”跨出门槛,也走了。

      袁大同愣在当地,摇头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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