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思录》书中人

45、第 45 章

　　那盏昏暗的油灯本安静地照着一室两人，这时却忽然摇摆起来，接着悠忽一闪，灭了。

　　从窗户吹进来的风似乎变得大胆起来，吹得床帐翻涌，本只开着一条缝的窗户已被那风吹得越开越大，然后露出一个巨大的人影来，那人影定了有一会，忽地动了，变成五个人影，接着一个接个无声无息地从窗户中钻了进来。

　　这五人一进房中，眼珠子冷森森地打量趴在桌上的萧慕蔺和端坐床上的宋幼棉，确定这两人已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他们没有多做停顿，个个露出手上的武器，分朝两人欺近。

　　这五人似乎即使他两人已一昏睡一胎息仍是颇感忌惮，身形轻快，还相距半尺时，围向萧慕蔺的两人一匕首一指爪分向萧慕蔺要害督脉袭去，围向宋幼棉的三人则呈扇形靠拢，手中两长剑一短刀照着宋幼棉头颈胸刺去。

　　也就在这时，本趴着的萧慕蔺动了，他跟人交手多次，又在酒楼被众人围攻，已有较强应敌反应，只见他身子极快地朝后一缩，左手已握住放在桌上的苍鸾剑，剑出鞘，身子一折，剑鞘迎向攻向自己的两人，苍鸾剑已直捣刺向宋幼棉那三人后背。

　　他与床相距不过六尺，一剑刺出直逼三人皮肉，何况济苍剑法剑意‘怒为苍生起’本就是以瞬间爆发的急快凌厉进攻对手，往往是看不清如何出剑，剑已到了身前，且刺一剑，实三剑，剑剑为实，一旦刺中，以苍鸾剑的锋利，定是有死无生，那三人一惊之下，只得回防保命。

　　一时，他与那五人斗到一处，那五人兵器有长有短，显是为了布阵合围精心挑选的，好在房内空间小，又有桌椅阻碍，那五人阵法施展不开，让他一时还能应付。

　　他与五人拆斗数招，已看出这五人便是浮生渡五煞鬼，猜想渡魂翁兴许就在门外或是屋顶，看来渡魂翁定是知晓宋幼棉受伤，借此机会杀他两人灭口。

　　再看宋幼棉，仍是那般闭目不动，萧慕蔺且战且走，特意挡在床边，他已看出这五人用意，要趁宋幼棉未醒之际先除宋幼棉，所以他断不能给他们靠近宋幼棉的机会。

　　那握长剑的两人打定主意缠住他的苍鸾剑，那使短刀匕首和指爪的三人则利用苍鸾剑不利近战的缺点逐渐欺近，逼得他连连后退，退至床边，再无路可退，他只得以身为墙护住宋幼棉，以剑为盾护住自己，可他一人面对浮生渡最厉害的杀手组合之一，又要护一个人，自然是左支右绌凶险连连。

　　只见那五人包围着他，配合默契，招招凶狠，无孔不入。他一套济苍剑法本就练了个表，能抵挡这么久不过是仗着出其不意抢了先锋，这时济苍剑法已使到第二回最后一招，非但不能迫退五煞鬼，竟还被他们看穿，听其中一人道：“他没招了！”

　　其余四人一听，怒喝一声，发力急攻，一时将他全身要害罩住，又听一人道：“老三杀了床上那小子！”

　　那使短刀的人刀势一转，趁萧慕蔺移步挪腰挡招的瞬间，从他腋下穿过，直刺他身后的宋幼棉。

　　萧慕蔺大惊，竟不管四人击向他身上的杀招，一扭身，身子向左而双腿仍是朝右，几乎是将腰扭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奋不顾身地撞向那使短刀的人，那人眼看就要得手，却被他撞得一偏，手上失了准头，刀锋擦着宋幼棉的肩刺了过去。

　　这时那四人攻势已到，萧慕蔺自知避不开——他撞偏那人后，已一把将宋幼棉推倒护在身下。

　　他方才还心有侥幸，期待顾轻鹤听到动静及时赶来，亦或宋幼棉能及时醒转，到了此刻，他已知无望。

　　他盯着宋幼棉近在咫尺的脸，脑海中一时闪过好多画面，最清晰的莫过于那双黑沉沉的深不可测的眼，复杂得看不清辨不明，但唯有坚定是不变的。

　　不由自问，如果……如果宋幼棉在这样的关头会怎么做？会侥幸地等待某人援手？还是会像他这样等死？

　　不！宋幼棉会拼死狂澜反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拍床栏，人腾空而起，手中苍鸾剑从胸腹下急刺而出，同时身体在半空中一转，剑势不收，借力又刺出半式，这一招半式几乎是在同时刺出，第一剑刺出时变为三剑，这半式递进又变为两剑，五剑同时朝五人刺去。

　　五煞鬼本已认定他必死无疑，不曾想他还能在此关头爆发出这一招，而这一招又是前所未有的迅疾，五人只觉得一把极漂亮的剑迎面刺来，却防不住要刺向哪里，待看清剑势时，已然躲不开了。

　　听得五声闷哼，五人齐退，双眼怒睁，颓然倒地。只见那五人都是一击毙命，且致命伤都不在一处，从左依次额、喉、心，后面两人均是腹部中剑，伤口比前三人深得多，饶是如此，也只是多喘了两口气而已。

　　萧慕蔺半跪床上，看着死去的五煞鬼，心里空空落落的，他看向自己的右手，竟抖个不停，几乎都要握不住苍鸾剑，忙用左手紧紧扼住手腕，却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

　　就那么一瞬间，他一招半式便除掉浮生渡的五煞鬼，尽管事实摆在眼前，他仍有些难以置信。深吸一口气后，他盘腿坐下，努力不让自己发抖，回忆方才的招数，脑中却一片空白。

　　“好一招‘绝地乍起惊鸿，一剑夺命五鬼’，萧兄，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萧慕蔺猛地回转身去，见宋幼棉不知何时醒来，正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他，既有惊喜也含温柔。

　　宋幼棉不待他说话，拍拍他的肩道：“走，我们去会会这个要杀我们的人。”

　　两人绕过地上的尸体，也不走门，就从窗户出去，萧慕蔺问：“要杀我们的人是渡魂翁吗？”

　　宋幼棉点头，萧慕蔺忽地顿住，“虽然五煞鬼已死，但渡魂翁身边定然还有浮生渡的其他高手，你有伤在身，我又不济，只凭我们定然危险，不如叫上顾兄和柳兄弟。”

　　宋幼棉却道：“谁说你不济，你很好。”

　　萧慕蔺苦笑道：“这可不是激励我的好时候。”

　　宋幼棉却已拉了他纵身上了屋顶，口中道：“不许妄自菲薄，我说你好你就是好。”

　　萧慕蔺心头猛地一跳，竟是四肢百骸似乎都温暖了起来，一时傻愣愣，浑身轻飘飘，由着宋幼棉带着他朝前纵去。

　　宋幼棉似乎知晓渡魂翁会在哪里，一路朝南，去的竟是那日恶斗的那条街。

　　萧慕蔺看着黑漆漆的街道，夜风刺骨，空无一人，此情此景，与那夜何等相似。

　　两人在一所房屋顶上停下来，宋幼棉双手往宽袖里一揣，立在屋顶一角，略带笑意问：“萧兄，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杀掉五煞鬼的吗？”

　　萧慕蔺道：“事后回想，当时的招数全然不记得了。不过，若不是他们急于杀我，疏于防备，只怕我也不能得手。”

　　宋幼棉道：“不管如何，五煞鬼确是死了。渡魂翁，你可听见了？你想杀我们灭口只怕是不成了，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萧慕蔺一愕，就听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道：“什么交易？”

　　宋幼棉道：“你是谁我心知肚明，也不绕弯子了，用流川门和你叔侄二人的命换一个消息，如何？”

　　这时萧慕蔺才看见他们对面的屋顶上立着一个人，这个人定然是将将才现身的，不知他之前藏在哪里。他仍是船翁的装扮，手中拿着他的武器渡魂桨。

　　“什么消息？”

　　宋幼棉道：“朝中与你和王孙剑有交集的人是谁？”

　　渡魂翁一愣，忽阴测测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会与朝廷中人勾结？嘿！我虽与王孙剑合作对付左秀，不过是为了浮生渡的未来，我本来想，事成后，我就诈死离开流川门，踏踏实实做渡魂翁，没想到会变成今日这番局面。”

　　宋幼棉道：“哦？你舍得下流川门？难道王孙剑会让你做浮生渡的主事人吗？”

　　渡魂翁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是渡魂翁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为了流川门，不舍得也得舍得。看来交易是做不成了，我杀不了你二人，那你二人就杀了我吧。”

　　萧慕蔺看向宋幼棉，不管是海余放还是渡魂翁，只怕他都下不了手。

　　宋幼棉道：“交易依然可以做。”

　　渡魂翁道：“说说看。”

　　宋幼棉道：“你若是能从王孙剑口中探出那人是谁，我保证，灭掉浮生渡后，你依然是流川门掌门，且这世上再无渡魂翁。”

　　渡魂翁问道：“没有别的选择吗？”

　　宋幼棉阴沉一笑：“你可以在王孙剑和左秀之间，选择替我除掉一人。”

　　渡魂翁沉默半晌，点头道：“好！”

　　“他做不到的。”萧慕蔺看着渡魂翁离去的方向，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宋幼棉一挑眉道：“何以见得？”

　　自打来了五张县这几日，萧慕蔺已与好多人交过手，已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两次，剑术有长进的同时，看人看事也都不比从前，也都不由自主地加入一些自己的猜想和论断。

　　这时听宋幼棉发问，又想起那句‘我说你好你就是好’的肯定——他幼时经历坎坷，本内心多是对自己的否定，此时却有了一腔沸勇，想要说出一番不辜负这肯定的言辞来，便道：“左秀身边有书生和雪中玉，任何一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只怕身手最弱的书生也都够难缠的了，所以杀左秀断不可能。”

　　“那王孙剑呢？”

　　“柴端宁武功虽不比渡魂翁，但王孙剑身手定是很了不得，不然也断不可能从那么多的江湖好手中逃脱，而且，若他真是魔鬼城主雀花银，只要他逃回西海，渡魂翁也是拿他没法的。”

　　宋幼棉面露微笑，很赞赏地点了点头：“萧兄说得不错。”

　　萧慕蔺含蓄一笑，内心有点小小得意，但随即又皱眉道：“你既然知道他办不成，为何还与他做这等吃亏的交易？”

　　宋幼棉道：“我不能让他再回流川门。”

　　萧慕蔺一愕，宋幼棉接着道：“就让渡魂翁随着浮生渡的灭亡而消失吧。”

　　萧慕蔺一惊，就听宋幼棉道：“我们回去吧，别让顾大哥他们担心。”

　　萧慕蔺道：“对了，我一直在想，以顾兄的修为，不可能听不到我们这边的动静，是不是他们也遭到攻击了？”

　　宋幼棉道：“顾大哥被引开了，柳公子嘛，兴许是中了迷香。”

　　萧慕蔺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了。”

　　“你不是说运功时感知全无犹如回归母体，又怎么会听到？”

　　“我只是没有躲避应对危险的能力。”

　　萧慕蔺一愕，细想之下，如遭雷击。两人本一前一后沿着顶梁行走，萧慕蔺这时心思飘忽，竟脚下一滑，踩向瓦片，那瓦片本就是松动的，受力不住，连带着瓦片和人一起朝下滑去，他浑噩中反应不及，眼看就要落到地上，这房子虽不高，但由着这么摔下去，只怕也会受点伤。

　　只见他屁股即将触地时，手中苍鸾剑往地上一扎，借力踉跄站起，总算是没有平地摔，但也很狼狈了。

　　宋幼棉站在屋顶上愣愣地看着他，很是惊讶，“萧兄……”

　　话还没说完全，本就悬在屋檐边上颤巍巍的瓦片终于挣脱似的落下，擦着萧慕蔺鼻尖落于他脚边，噼啪炸开，碎了一地，萧慕蔺这时才往后一撤，似乎这才想起来要躲。

　　宋幼棉站在高处，隐约望见他面露难堪，便干咳一声，准备打破尴尬，却见他忽转身疾步离开，宋幼棉一愕，跟了上去，两人就这么一地上一屋顶地朝客栈方向走。

　　到了客栈，果然见顾轻鹤已等在门口，见了两人，正待开口，就见萧慕蔺埋着头，从他面前走过，径直钻进自己房间，还不忘闩门。

　　顾轻鹤一脸错愕，“这是怎么了？”

　　宋幼棉只笑了笑，问道：“顾大哥，你去我房中看了吗？”

　　顾轻鹤忽就神情严肃起来，“想不到浮生渡的人居然暗藏在城里，只怕他们早已做好应对策略，看来此番攻打浮生渡真要如你所说，不容易啊。”

　　宋幼棉摆摆手：“我不是说这个，死在我房中的五人，你看出他们是怎么死的了吗？”

　　顾轻鹤好笑道：“你不会是要我赞你一句吧？”

　　宋幼棉笑道：“不是我，是萧兄。”

　　顾轻鹤一惊：“萧兄？”

　　两人说着回到宋幼棉房间，顾轻鹤再次查看五人死因，啧啧称奇：“难道这就是济苍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宋幼棉笑吟吟地道：“当时我伪装不动，就是想看看生死一线时，他能不能爆发出济苍剑法真正的威力。”

　　顾轻鹤古怪地看向宋幼棉：“你居然拿命来赌？你到底对他是何心思？”

　　宋幼棉道：“或许是不想济苍剑法就此失传吧。”

　　顾轻鹤摇头失笑，起身道：“我看你没什么大碍，不如天一亮就出发吧，也别等什么一天两天了。”

　　宋幼棉道：“行。”

　　顾轻鹤就要回房收拾行李，忽又问：“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萧兄那般脸色，到底怎么了？”

　　宋幼棉一脸无辜：“我是真不知道，或许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害羞了吧。”

　　顾轻鹤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准备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