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思录》书中人

3、红尘香

　　舞台霎时空了下来，原本安静的看客又喧嚷起来，伊人楼的老鸨这时才露面，一一将众客安抚了。

　　宋幼棉一伸腿，懒洋洋起身，好似看戏结束摆驾回家的少爷，他一起身，显出他极高的身量来，站着的俩少年立刻便矮了一截。

　　萧慕蔺自觉身量也高，此时仰看着宋幼棉，竟有些不敢起身了。

　　宋幼棉这一动，身上一股独特的香味便钻进萧慕蔺的鼻中，他觉得这香似曾相识，也起身，离得宋幼棉近些，那香味更加浓郁。

　　那香味似是从地里而来，穿星翻月，带着云的潮润，经过日光的沐浴，混入人的本色，淡的烈的冷的热的，令人生出说不出的感受。

　　“地中仙。”

　　宋幼棉一怔：“什么？”

　　他这一怔，倒有些无辜。

　　萧慕蔺道：“这味道是从地中仙中提炼的？”

　　这么无头无尾的话，宋幼棉却听懂了，他解下腰间一块玉，摊在掌心：“我倒是不知这味道是从什么中提炼来的，只是一个朋友送我的，取名为“红尘”，我觉得很合适。”

　　萧慕蔺双眼一亮，润润的双眼波光粼粼：“的确很合适。”

　　是了，这味道不就是红尘吗？

　　宋幼棉一笑：“萧兄今晚便住在这里，我还是有事，先走一步。”

　　萧慕蔺还未来得及道谢，他已领着两少年离去了，独留萧慕蔺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往哪里走，好在不多时，便有龟奴来领路。

　　龟奴带着他绕了两道弯，在最里间的房门前停下，敲了敲门，恭恭敬敬对里面道：“姑娘，人带来了。”

　　萧慕蔺一凝，正待说话，门打开，杜伊人浅笑嫣然的脸便出现在门内。

　　“公子请进。”

　　萧慕蔺带着疑惑走了进去，只见偌大的房间装点素雅，以书画居多，最显眼的乃是一幅临摹的“东南三杰”之一的宋谦的帖，字体灵动飘逸，秀美中不乏大气，落款竟是杜伊人。

　　据说杜伊人名满天下的不止她的笑，还有她的才气，看来果然不假。

　　杜伊人已换下那身白裙，着一袭素净的青色长裙，正往茶盏内添茶。

　　“坐呀。”杜伊人纤纤素手轻柔一指，柔柔的看着萧慕蔺笑。

　　萧慕蔺坐下，见她转身进了屏帘后，不多时，捧着一个朱红匣子出来，放下后，便伸手解萧慕蔺的衣扣。

　　萧慕蔺身子往后一缩，难堪地看着杜伊人：“杜姑娘，我……”

　　杜伊人掩嘴轻笑，指了指他手臂上的伤口：“你受伤了，不包扎吗？”

　　萧慕蔺这才感觉到一阵火辣的痛，记起方才被宣花斧划伤了手臂，他鲜少受伤，总觉得见血是很痛的，那伤口虽不大，但挺深，流了不少血，见宋幼棉一面，竟把这痛忘了，到了这会，又才感觉到痛。

　　杜伊人褪去他外衫，打来水替他洗去血迹，取出金疮药给他敷在伤口处，包扎好后，便浅柔一笑道：“公子今晚便住在这里，别的不说，伊人的住处还算安静舒适的。”

　　“多谢。”萧慕蔺虽初入烟花之地，规矩还是懂的，伸手入怀，便要拿些银子来答谢。

　　“公子不必。”杜伊人妙目熠熠，一眼把他看穿，笑着道：“你是宋公子的朋友，宋公子吩咐的事，伊人自然要全力办好。”

　　萧慕蔺豁然，他早该想到，若不是宋幼棉安排，以杜伊人名动九州的艳名，他怎能如此轻易进入杜伊人闺房？

　　杜伊人此话，分明是挑明与宋幼棉关系匪浅，一想到宋幼棉那张苍白带点邪气的脸，再看杜伊人说起他时那抹不同寻常的浅笑，一切还有什么不明了的。

　　萧慕蔺顿了顿，问道：“他常来么？”

　　“宋公子么？”杜伊人低头一笑：“不常来，不过他是伊人最尊贵的客人，他要伊人办的事，伊人必不会负他所托，公子安心住就是。”

　　萧慕蔺不知怎的，忽对宋幼棉好奇起来，想多问一些，又觉得不妥，待杜伊人收拾完坐到他边上时，才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他一会儿会来吗？会不会不方便？”

　　杜伊人惊讶地看着他，忽娇笑不停，好一会才止住，强忍笑意道：“公子别误会，我与宋公子没什么的，他今晚有事，怕是不来，即是来了，我们也是饮酒弹曲，不做其他的，况且，伊人虽为风尘中人，一向是卖艺不卖身的。”

　　萧慕蔺闹了个大红脸，连连赔罪，杜伊人又是一阵笑，萧慕蔺只好饮茶掩饰尴尬。

　　杜伊人忽问道：“公子可知这伊人楼的来历？”

　　萧慕蔺一进北州城，除了九流门明日祭祖大会，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伊人楼，当即点头：“听过一些。”

　　杜伊人道：“公子可知这楼是谁人所建？”

　　萧慕蔺只听说是一个落榜儿郎，具体是谁，大家似乎也说不清楚，他也没有细究，此时说起，心里就隐有些猜测。

　　“是宋兄？”

　　杜伊人点头，一抿唇，一侧脸，眼尾流转，含羞带怯，说不出的动人。

　　萧慕蔺心中一动，都说“伊人一笑醉九州”，杜伊人这般模样，才真是“醉九州”，可惜外头那些看客永看不到她这羞怯交加含颠似喜的笑意，若不是宋幼棉，萧慕蔺这辈子怕也是看不到的，不由心里一叹，这两人倒真是般配。

　　“其实我与宋公子很早就相识了。”似乎是想与人分享这段女儿心事，杜伊人开始牵扯往事：“我也算出生大户人家，后来家中败落，流落街头，卖唱为生，三年前，宋公子经过此地，见我受人欺负，出手相助，然后建了这楼，让我以此安身立命。对我来说，宋公子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所以，但凡宋公子交代的事，伊人都会尽力去办。我这么说，不知萧公子有没有放心些？”

　　萧慕蔺一愣，见杜伊人笑道：“我看你紧张得很，怕我把你怎么样似的。”

　　萧慕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确实一进门便浑身绷紧，实在不是防备一个女子，而是他从未与一个女子——还是有名的美人，独处一室。生怕行为稍一欠妥，惹下麻烦。

　　萧慕蔺只有苦笑。

　　杜伊人瞧出他生性内敛，不再多言，隔了一会，他忍不住问：“不知明日我能不能见到宋兄？还得向他道谢。”

　　杜伊人眨了眨眼，浮起一抹笑意：“伊人觉得有缘自会再见的。”

　　萧慕蔺眉间隐有一抹失望，杜伊人瞧在眼里，笑意更深了。一时安静，杜伊人起身道：“长夜无聊，我为公子抚琴一曲吧。”说着便抱来一张古琴。

　　若不是那场打斗，杜伊人本要抚琴一曲回馈众酒客厚爱，没想到到让萧慕蔺独占了这份荣幸。

　　素手轻拨琴弦，一声入耳，便知杜伊人琴技不俗，那琴音悠绕，如一道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人的思绪，跟随琴音一路飘荡，或上天入地，或觅踪寻迹，或忆起柔软的炙热，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萧慕蔺忽手按额头，有些心慌意乱，他不由看向杜伊人，这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美人，面对这么难得美人，他一点欲念也无，偏偏想起那人，就……多了些难言的情绪。

　　琴音悠悠，在素雅的房内流转，窗柩忽传来一声轻响，萧慕蔺侧脸看去，是那只两尾雪狐，正翻窗而进，朝他走来。

　　待他转脸过来，那被书生追杀的红衣人正坐在他的身侧，对他微一点头，便一脸专注听着琴音。

　　杜伊人见红衣人似幽灵般进了屋内，一点响动也无，知此人不好相与，微微吃惊后，便不动声色继续抚琴。

　　一曲罢了，杜伊人放下琴，朝红衣人走来，红衣人一眨不眨地把杜伊人看着，一脸思索，神色全无一点杂念。

　　杜伊人暗暗诧异，在这样的风月场所，她见的人可谓五花八门，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看着她时，全不像其他酒客，要把她吞剥似的，只是一脸的思索。就是他那张脸，说不出的美丽，让人心惊，身边的萧慕蔺绝对算是天人之姿，可跟他一比，竟也黯然失色，杜伊人一向自诩心静如水，见了他，不免也泛涟漪。

　　一向能言巧辩的杜伊人一时也是失语，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的望着，互相的探究着。

　　红衣人率先开口：“伊人一笑醉九州果然名不虚传，我在西域时，常听闻你的名字，你是那些中原商旅归途的神引，说起你，他们便有了再次启程的力气。”

　　杜伊人忽有些脸红，执壶注茶，柔声道：“公子谬赞，伊人不过是受人抬爱，醉九州之名实不敢当。”

　　红衣人看着茶水注入茶盏，面色平静道：“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杜伊人一愣，旋即便笑了：“公子远自西域而来，便是专为看伊人？这是为何？”

　　红衣人坦然看向杜伊人道：“人人为一睹你的美貌而为人生一大幸事，我当然要来看你。”

　　杜伊人忽然笑得欢乐，萧慕蔺看着她这样放肆的笑，有些意外，这怕才是杜伊人真正的笑容——快乐的放肆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