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思录》书中人

19、第 19 章

　　柴端宁心思急转，她其实早已认出宋幼棉，此人三月前来时，一无拜帖，二无通传，直接将拦门的家仆捉了，直闯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少年，小小年纪，功夫却不俗，无花坊常年送粮草入西凉，护送的人身手都不俗，众人闻声赶来，上前围堵，竟被这两少年轻易制服，他却直朝父亲书房闯。

　　如此大胆无礼的人，柴端宁还是头一次见，当即拿起峨眉刺便迎了上去，哪知此人一见她，竟露出一丝柔情的笑意，称他绝不伤美人，她自小便很骄傲，一身武艺又了得，哪容许此人轻薄，娇叱一声便出手了。

　　柴端宁此时想起来，仍心有余悸，这个二十左右一脸病态苍白的少年，竟用一招便将她制住。

　　后来父亲赶来，他二话不说，丢开她便与父亲动起手来，父亲的“荡涤手”何其厉害，“一荡地无垢，二荡水无清，三荡无日月，四荡灼人心”，招招精湛，加上内功淳厚，别说这少年，就是江湖中好些成名人物，也不是其对手，百川堂的“手”榜第三绝不是空有其名！

　　可无论父亲的荡涤手如何变招——翻如巨浪撞岩石、缠如飞龙缚凡身、推如山崩罩蝼蚁、取如烈焰淬枯叶——连她在一旁，也感到骇人的压迫，几乎透不过气来，何况身在这种山呼海啸般的招式中。

　　可那少年偏偏游刃有余，总能在最危急的关头避过，后来她才发现，这少年竟是学父亲的招数，可怜父亲最后竟败于他行走江湖引以为傲的荡涤手之下。

　　他只用了第一式“一荡地无垢”，便将父亲打败，江湖中古有人言，创招的人总败于自创招数之下，因为创招后，便只顾精炼于所创招数，从未想过破招。

　　谁人又愿意破除自己苦心孤诣自创的招数？谁人又愿意承认自己的招数不够完美？何况，在没有遇到更强大的敌手之前，谁人会想到自己的武功不是第一等？

　　柴端宁想及此，眼中浮起一抹狠色，决不能让无花坊落入此人手中，“众位叔父大侠，我此刻回想，我父亲的死实在与他脱不开干系。”

　　半缘道人因着宋幼棉方才当着众人揭他老底怀恨在心，同时暗自心惊，他近些年随着在武林中日渐显赫的名声，早已金盆洗手，开始行侠仗义了，这少年不知知晓他过去多少龌龊，说不得以后这少年会以此要挟，便起了除去这少年的心思，忙问道：“贤侄女此话何意？”

　　他鼓励地看着柴端宁，传达他站在她一边的诚恳信息。

　　柴端宁知意，当即眼一红，盯向宋幼棉道：“当日他打伤我父亲后，便以无花坊一门老小威胁我父亲帮他办事，父亲出于无奈，假意答应，借着五十寿辰的名头，约他来见，想来我父亲要借助诸位叔父大侠之力，救我无花坊一门，哪曾想……父亲说过，此人武功邪门，擅于借招破招，若是他杀了我父亲，又嫁祸左大侠，对他来说，并不难！”

　　忧奴喝道：“臭娘们，你血口喷人！”

　　宋幼棉一抬手道：“不得无礼！”他思索了下，竟然说：“妙计，实在是妙计，我杀了柴掌门，嫁祸赤虹剑，引得两家相斗，借此扫清大有威胁的昆仑剑派，坐收渔翁之利，实在妙！”

　　众人脸色一变再变，这少年好生猖狂，竟当着众多高手的面自述害人阴谋，居然还敢直呼妙计！

　　半缘道人眼中凶光一闪，叫道：“我这就为柴掌门报仇！”一甩拂尘，朝宋幼棉攻去。

　　萧慕蔺为钱氏兄弟处理好伤势，急匆匆往灵堂赶，他方才跟着家仆绕到此处，听家仆说这里叫什么友居院，此时没有家仆领路，他绕了一截，眼前的院落越走越陌生，他记得来路的假山中没有这股水流，想来他定是走错了方向。

　　正待往回走，从假山后传来一人说话的声音：“你既然来了，为何又要走？”

　　萧慕蔺停下脚步，心想假山后那人兴许认错了人，正待回话，却见那人已经从假山后绕了出来，见到萧慕蔺，微微错愕，点了点头，自顾走了。

　　萧慕蔺愣了一下，这人四五十岁，很清瘦，长脸斜眉，一身青衫，气度不凡，萧慕蔺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下，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那人回头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萧慕蔺道：“前辈方才不是让我跟着你么？”

　　那人见他一脸坦荡天真，想他定是误会了，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在此？”

　　“晚辈医门萧慕蔺。”他说着，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问道：“前辈可知去往灵堂的路？”

　　那人沉吟了一下，不答反问：“郭邈是你的师父？”

　　萧慕蔺点头，心想此人识得师父，那会是谁？他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对方姓名，只道：“前辈认识我师父？”

　　那人点头：“有些交情，你师父让你来的？可让你带了什么东西来没有？”

　　萧慕蔺顿生警觉，怎么此人态度与海余放如此相似，都疑心他带了什么东西在身上？

　　那人见他不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又道：“我叫左秀，你知不知道我？”

　　萧慕蔺一惊，这人就是赤虹剑左秀？忙道：“见过前辈，前辈侠名远播，晚辈如雷贯耳！”

　　左秀一听这话，苦笑道：“江湖传言不可尽信，凡人凡事，都要自己了解判断，一个人名声好，不一定是好人，一个人名声坏，不一定是坏人。你师父呢？”

　　萧慕蔺不知左秀为何先说了那一番感慨，但又觉得说得在理，想赤虹剑左秀威名赫赫，竟然这般谦虚自省，不亏为当世豪侠，心里更生佩服，且这等大侠又与师父有交情，萧慕蔺顿为师父感到骄傲。听左秀询问师父，便一五一十说了。

　　左秀听罢沉吟了好一会，这才道：“原来如此。你方才说灵堂有人闹事？”

　　萧慕蔺忙道：“倒也不是闹事，只是为了柴掌门的死，大家各有己见。”

　　萧慕蔺心想，若是左秀知晓灵堂的事，以他侠义脾性，多半要出手的，又多半是站在宋幼棉对立面的，此人剑术高超，若是出手，宋幼棉定然讨不着好，故撒了个谎。

　　萧慕蔺抿着唇，他知道这样做不对，可他就是这样做了，做得顺其自然，且心里无半分不安，只有对宋幼棉的担忧。

　　左秀道：“现今我嫌疑最大，还是回避为好，就不去灵堂了，你顺着这条道往前走，一直左拐，就能到达灵堂所在。”

　　萧慕蔺谢过后，急匆匆走了。刚近灵堂侧门，已听得一片金戈交鸣之声，萧慕蔺脚下生风，疾奔而至，果然是宋幼棉与人正在交手。

　　此时众人已移出灵堂，涌到灵堂外的院落里。无花坊本就阔大，此处更是为了柴槐五十大寿搭建收拾出来的供客落座的院子，柴槐突遭杀害后，此处也就成了灵堂。

　　只见阔余的院坝当中，宋幼棉与两人斗得正酣，其中一人手拿拂尘，仙风道骨，正是半缘道人，他方才首先向宋幼棉出手，一是出于私心，二是为了在诸位英豪面前一展身手，好为以后搏得更出彩的名声。

　　半缘道人张扶风本是出家武当的道士，据说他聪颖好学，悟性极高，在武学上有极高的天分，可惜生性放荡不羁，过不惯道士的清贫苦修日子，几次三番犯戒，人生七大欲，他是样样沾，后被逐出师门，他反而自在了。只是武当不许他用本门功夫在江湖中为非作歹，他便自创了一套剑法，称为“半缘深深剑法”，常年手拿拂尘，又称自己为“半缘道人”。

　　现下他和宋幼棉交手，便是使得他自创的剑法，他曾为了钱做杀人勾当，所创剑法具是辛辣狠毒，此剑法据说无定多少招数，他想起来便使出一招，常常出其不意，令人捉摸不透。

　　他方一出手，便使出剑法中的“朝生暮死”，手中拂尘一搅，化作万点白茫朝宋幼棉胸前各处要害击去，他是要这少年活不成。

　　宋幼棉赤手空拳，当然要避之锋芒，他使出“踏千行”，身子急退，飘飘一翻，已跃至棺木一侧，他料准半缘道人为了名声，定不敢动这棺木一分，这棺木倒成了他躲避的好物什。

　　旁观众人立时惊呼：“小心！”

　　半缘道人果然急急收势，剑气还是扫中棺木边缘，留下一点塌痕，半缘道人气急败坏道：“阴险小儿！”

　　宋幼棉脸色一沉，左手探出，人已如一道黑色飓风从众人头顶掠过，口中叫道：“出来打！”

　　众人只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压迫从头顶压下来，众人中，论气息内劲，要数泰山一诺刘不收为大，此人之所以叫“泰山一诺”，一是他重诺守信，二是他所练吼功“神谕”极其可怕，一出口便震彻山岳，延绵不尽，可持续半柱香之久，即使是内功深厚的对阵者，在此等山川共鸣四海和音的“神谕”功力下，也难逃五脏六腑尽碎七窍流血而亡的下场。

　　暗度陈仓万莫夫问道：“刘兄，此子如何？”他不好拿一个二十左右的后辈与刘不收作比较，只委婉一问。

　　刘不收面色凝重道：“此子下手狠毒，若是势头不对，可出手助张兄一臂之力。”此言已说明，半缘道人多半是斗不过的。

　　宋幼棉出得灵堂，还未落足，身形一转，张手便朝紧追而出的半缘道人捣去，他空手迎战半缘道人凝满剑气的拂尘，只见他衣袍翻飞，宽大的袖口却涨成一个黑黝黝的渊口，似乎要将半缘道人兜装进去，一张苍白的脸森冷如一块寒冰，黑沉沉的笑眼更令人胆寒。

　　半缘道人拂尘随身而动，凝成一把森白的软剑，一弯一拐缠绕而上，只见剑气纷纷，一道一道蜂拥而出，朝宋幼棉周身环绕包围，宋幼棉身子一提，一跃仗高，双手一绞，扯下被气劲拂动的幡布，“嘶”一声，那一臂宽两仗来长的幡布化作道道白练，迎向涌来的剑气，两股气劲相撞，“砰”一声响，只见满天的白色碎布纷纷坠落，将打斗的两人遮了个严实。

　　宋幼棉一身黑衣，却也被飘飘而落的白布遮住身形，他双眼一缩，瞳细如针，透过星星点点的碎布，瞧准半缘道人所在，一提手中一截白布，那白布顿时化作一把颤抖抖的剑，朝半缘道人直刺而去。

　　半缘道人感到一股杀气迎面撞来，手中拂尘左右横扫，化作层层漩涡护在胸前，可那杀气却似无孔不入，一点一点穿透漩涡，朝他心口递进，这种感觉就像徒手近身搏斗，使出全身力气，也只能看着锋刃一寸一寸刺入肌肤，寒意、恐惧、绝望种种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