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谁说无言

3、人世逐忆（2）

　　入目的先是一整片黑，慢慢的竹叶摩挲声在耳边若隐若现。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泥土的味道混着竹子的清香沁了过来。是了，熟悉的音熟悉的味儿，不过仅阔别了十来年而已，一回首，仍是那么的清晰。
　　渐渐的，似乎有光微微透了进来。我朝着那亮处挪了一步，却不想脚磕到一个硬硬的事物。我定睛一看，是一张紫竹做的床，六尺来长两尺见宽，已是有了些微年头。而那在床尾处透出亮光的俨然是一扇窗户。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满满的射了进来，屋内立时一片通透。我转眼，靠着床头的地方，是一张长榻，明明年头比这屋里的所有家当都久，偏偏总是被擦拭得像新的一样。转过身，是那紫竹方桌，桌子一角有几道深浅不一的被利器伤到过的痕迹。桌上放着一盏不起眼的小灯，即使是在如此白天，灯芯还是散发出点点的火光，长明灯。
　　是了，就是这里，完完全全记忆中的样子，我在竹音身边生活了一十二年的地方。

　　我走到桌边，伸手轻轻的摩挲着长明灯，嘴边擒着一抹自嘲的笑。这长明灯是那时我第一次大闹鬼界时顺出来的事物，只要灯芯仍燃着，点灯的人就不会受到三界事物的迫害。自紫的第二世起，每一世我都会将这灯送他，好佑着他那一世的平安。
　　长明灯在这儿，竹音的心里应是有我的罢。

　　屋外传来隐隐的谈话音，似是一男一女。我屏息，柔柔的那个女声萦绕了我耳边整整一十二年，不会错，是音音；而带着哑哑磁性的男音，我也认得，那是竹心，音音前世至爱的男子。
　　我推开竹门，循着声音来到了屋后，隐在竹丛的阴影里，看着说着话的两人。

　　身着淡紫布衣的女子有着长长的发丝，依在旁侧一身青衣的男子怀里，很一副鹣鲽情深的模样。
　　这副情景我早已看的熟悉。
　　三生石的造化弄人，断得紫转世后的姻缘永远不会和一个仙连在一起。
　　于是那前七十九世间，世世我都能看到投生的紫和别人偎依。

　　此时的空气中夹杂着悲伤的味道。
　　这味道，我竟也熟悉。
　　我知竹心是要和竹音告别了。竹音永远不会知道竹心是要去做什么，即使到她四年后的相思成疾药石罔效，她也一直在追寻着竹心的背影。
　　但是我知道，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我就知道。
　　竹心是妖，他是这片紫竹林集天地精气化为的竹妖，在我遇到他们的八年后，他终于圆满了千年的修行，飞升入了仙，散仙。
　　而成为散仙者，仙品仙元均不十分稳定，略有差池便极易堕为魔性。为助仙者修为向善，九重天君下旨，凡位列散仙者，必先封其神识锁其记忆，使得其一心清修。待得历了雷劫升入飞仙阶品，诸此种种才能再次忆起。
　　我与竹心竹音共同生活了八年，深知竹心的习性。他一心向仙，此番告别便是选择了清修放弃了竹音。

　　而如此这般，我从未和竹音提过。竹心留给了竹音一个念想，竹音用生命护着这个念想，我又何必去夺人所爱，三生石的姻缘定律，我，打不破。
　　我陪着竹音四年，直到她死去。

　　竹音极爱我送她的长明灯，她说每次看着灯焰，便能感觉到竹心爱意满盈的双眼。
　　而我每次都只是拿出我的箫，悠悠的为她吹一曲竹思音律。
　　紫在投人世七千余年，我并不奢望他能爱上我。但我也有一执念，希望至少有一世，他能记得我。
　　竹心在此时和竹音分别，那下来的记忆里便应该有我了吧。

　　我静静的看着这一切。此间如梦似幻，但我清醒的知道这一切都真实的紧。
　　竹心确实离了竹音，走了。
　　竹音在紫竹林里哭的厉害。我走上前去，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发，恩，我记得我是这么做的。
　　竹音在紫竹林里哭的哑了声，斗转星移都还是没有人过去，这却是现在在我眼前发生的。

　　我在这记忆里待了三天，不敢妄动，生怕搅了他□□的思绪，害他长眠不醒。
　　但竹音就在我面前躺了这梦里的三天。
　　我终是忍不住过去探了竹音的鼻息，才发现，她早已逝去。

　　我灵台不甚清明了。如此这般是怎么回事情？
　　这华思胤的记忆到此却静止了，风不动，竹也不动。似乎这里就是他脑中前生的终点。
　　那之后的四年呢？竹音的终点明明不是在这里。
　　紫的前数十生，我曾试过各种方法在他心中留住对我的记忆。我用仙术在他肤上种下印记，我用仙元在他念里留下仙气，我知他投生前仙元已经在皆空井里被化为了灰烬，以他凡人之力断没有可能抵抗我的仙力。我思了很久，觉得最为可能是两生河畔那碗净魄水捣的鬼，可是音音死去的那时，我连这个因原都毁了个干净。我不相信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乌影，毕竟我也是个上仙。
　　但我仍是不知他究竟是不是还记着我。

　　我忽而想，紫的凡情只续到他的八十一世，笼统算来我也只有几十年时间来博取最后一次的机会，失败了，紫便再也没可能记得我。我第一次知道了，原来仙有时候也得，听天由命。

　　我还沉浸在莫可奈何的心境里，却猛地受到一股极强的推力。我眼前一黑，再恢复神智时，思绪已经回到了本体。
　　感觉到唇边淌下了股温热，我执起手一抹，袖口上染着的殷红，触目惊心。
　　我布的仙障被打破了。
　　碰到紫这世的凡体后，我的脾气便不怎么向着清静，现下里，我是有点恼的。
　　这屋子，我能感觉到淡霞他们的妖力，那这就应是由他们一族护着的。我本是放心淡霞的能力，便在此施了这极耗神的追思术，看来还是太欠稳妥了。如若不是我用仙障护着，受到攻击引起的震动极可能搅了华思胤的心绪，损了他的肉身，也累我被困在他的思念里。

　　我几欲开口唤淡霞，不想又是一股奇力从窗口袭来，似是仙力，但又隐隐杂了丝魔气。我大惊。若是天庭派人来拿我，只要来的不是广瑁，我大抵都是不怕的。但刚刚的追思术费了我大半的心力，此时若是有魔来犯，以我目前剩的修为，恐是挡不了这一击的。

　　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华思胤，他脸色煞白双眉皱紧，显然还深深的沉浸在自己的梦里。
　　我咬了牙，打算硬接下这一道攻击。

　　突然莲叶门帘被打开，门外飞快的闪进一道粉色的身影。
　　我还没看真切，粉色的身影便将我推开，我跌坐在床头边的地上。
　　这是我才看清，那粉色，是淡霞。
　　淡霞代我受了那道力。
　　可是这连我都尚忌惮三分的攻击，他一介小妖如何能抵。他瞬间被击退数步，重重撞上竹床边缘，瘫倒在地，再也不见动弹。
　　我唤出法箫，蓄了七分的力打将了去，顺势身形也飘出了门。
　　屋外潭边，一片轻雾蔼蔼，又是哪里有那偷袭者的身影。

　　我听得屋里传来一声轻咳，想着淡霞受伤定是不轻，他以幻化的肉躯挡了那道攻击，精元恐怕都得损了七八分。
　　我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这才发现淡霞白衣上的粉色居然是他肤上沁出的血迹。

　　他和我说，他本是在屋外候着，恐思胤有恙，便能及时行个照应。
　　他见我布了一道障，猜我定是要施一些高深的仙术，便在我障外又添了几道。哪知刚布好，却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古怪莫名的压抑。这股压抑不消片刻便毁了他布的那几道障，力量反噬，他拼了半成妖力才化了那股力，肉身却是受不住，受了颇多的伤。
　　那道力冲开淡霞的障幕，便开始打击着我布的那道仙障。起初它并没能冲破，只是片刻后，仙障居然裂了道口子，于是攻击的力道汹涌而入，终是将其毁了。淡霞见着那力直直朝小屋冲来，便拼了剩下的妖力替我挡了那一击。

　　淡霞在我怀里咳了一地的血，却仍努力不染脏我的衣袍。
　　我对他有份深深的歉意，我们萍水相逢他却待我至此，似是早已超了一个妖对一位仙的那份尊敬。
　　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看着我，吃力的笑笑：“仙君不必觉得愧疚。请恕淡霞冒昧，第一次见到仙君，淡霞闻到了仙君身上的淡淡莲花香味，那香味和寒霞莲的不同，但是淡霞却觉得十分的熟悉。淡霞这么做，不过是淡霞的一意孤行，请仙君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我有些奇了，这淡霞果真是有点本事，竟觉得出我的本体，还因这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虽有些动容，却是极不喜欠人情的。这七千年里，我落下的人情早就已经不知如何数清，如今，即能还他我便还是立时还了吧。
　　我俯在淡霞耳边，轻轻的问他：“淡霞，你想成仙么？”
　　淡霞的眼神亮了亮，但瞬儿又灭了，只余下微微一个颔首。

　　我屏息凝气，让仙元脱了我的仙体，穿过他的体内，和他的精元缠绕在了一起。
　　在深思缥缈间，我忽而记起还有事没有询淡霞，趁着他尚留一丝清醒，我问他：“淡霞，是何人向我们下的狠手，你可曾看清？”
　　淡霞的神思已然十分的不清晰，他思索了会，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对我摇了摇头，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我将他的精元和我的同化为了一性，并渡了他两万年的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