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谁说无言

2、人世逐忆（1）

　　我想，这次我确是累了。历了人间沧桑千余年的浊气，渡了茫茫鬼界无边的阴气，待再醒来时，沧海桑田已经了一十六年的巨变。
　　我惺忪着眼，挣扎着爬了起来，完全失了一个仙家的风范。
　　环顾四周，发觉现下我正处在一个偌大的紫竹林里。记忆中的紫竹林，点点的阳光透过翠绿竹叶耀的地面一片的斑驳，缓缓的柔风摩挲着墨紫竹竿，奏出醉人的声响。
　　我闭眼凝神，待得再睁开眼，方圆百里的动静已可全部知悉。

　　原来，这片紫竹长在山上。此山名唤穹珑，山的另一侧是一小镇，小镇因山得名，镇的另一方则是一大泽。小镇依山傍水，必是人杰地灵的一处好地方。
　　我舒展下筋骨，捻了个诀，就打算乘上云头去找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忽而清风一扫，送来了一丝我摸不透的气息。
　　这天上天下，让我这上仙摸不透的气，是屈指可数的。
　　我散了诀，朝风吹来的方向漫步走去。

　　不过约莫走了数百步，重重竹影中便现出一个窈窕身影，淡黄的裙袍及地，脸却被一层薄纱蒙住，看不清长相。这黄衣女子朝着我的方向微微颔首，竟仿佛是在等着我，而那丝摸不透的气息就是从她身上散出的。

　　待我走到离她十步远时，她轻轻开口，只问了一句话：“请问，穹珑华家怎么走？”声音娇娇的，并不十分熟悉。
　　我自是知道那穹珑华家在何处，毕竟我要寻的也是那里，但颇有份疑惑凝结在心里。我正欲开口，不料这女子却柔柔一句“谢谢”，便与我擦肩而过，去的正是那行往华家的相反方向。
　　我站在竹风里，略有讶意。
　　我仍是没能分辨出那女子的气息，许是山中的某个精吧，我这样说服着自己，却也有股淡淡的不安开始在心中氤氲。
　　此处气泽丰盈，灵气充沛，是个修仙的好地方，保不准儿哪处暗里就憩着一个修成正果的仙精。我未免再节外生枝，便着了个法术，将自己隐了起来。

　　到得华府，不过是一瞬儿的事。
　　我站在府门口，运着仙气在眼前扣出了一个仙印，青色并蒂莲，我的印记。
　　淡青色的莲在人间三月的和风中摇曳，忽而莲瓣全部散开，竟同朝着我来的方向飘去。
　　我一惊，脑中忆起了那个黄衣女子，心道一声“不好”，速驾了祥云，向着莲瓣飞走的方向疾去。

　　而我那天终是没有再见到那黄衣女子。
　　我跟着青色莲瓣，来到的是那片紫竹林背面的一汪深潭。淡青的潭水望不到底，水面上散着丝丝的雾气。潭中生了几株睡莲，长的煞是招展。我的视线却被凝在了潭旁的一座凉亭里。
　　亭中站了一个着着淡紫衣袍的男子，望着青青的潭水犯着愣怔。
　　我竟觉得窒息。
　　男子并没转身向着我的方向，而我脑中已然将他的模样刻了万千遍。那微微蹙起的眉，浅浅上翘的唇，扰扰的深紫长发，早已深深的铭在了我心里，印在了我的元神中。

　　我忘记撤了隐身诀，便急急的朝那男子走去，若我猜的没错，他便是我要找的人，穹珑华家的独子。而我是断不会猜错的。
　　待行至离他仅三步之遥时，他回过了头，朝着我的方向，深深的看进了我的眼里。
　　我愣住了，便也怔怔的回望着他。紫竹林中的风轻柔的抚着潭面，我却听得到水漾起涟漪奏起的潺潺声。

　　总觉得有虚海仙光的九色轮回了次那么久。

　　我耳中听得男子的一声轻叹。待得回过神来，见到的却是一张失了神的面容带着绝望投入潭水的情景。
　　我不知道自己的脑中浮起了什么，只记得心和元神哀嚎的剧痛是那样的熟悉。我运起了自己几万年未尽的全部仙气，深潭的水随着我的仙力激舞。未曾想到，潭中那几株睡莲竟是已修成了精的，感受到仙力的涌动便都化作人形，出的水来。

　　他们中瞧着最年长的那个白衣男子径直朝我走来，而剩下的便都留在原地张望。
　　我突然记起自己还施着隐身的法术，便掐了个诀散了这诀，然后所有的莲精便都齐齐的看向了我。
　　最长的那个到得我跟前就拜了下去，他身后的那干莲精瞧得他拜了，也都一溜的跪下。
　　那位年长的莲精恭恭敬敬的朝我磕了三下，也不起身，低着头便说道：“小妖淡霞，是与族里的弟弟妹妹们在此处修炼的寒霞莲，不知仙君远道而来，未曾迎接却反劳得仙君自己通报，失了礼数还望仙君见谅。”态度谦和，语调是一派的沉稳，让我往后回忆起来不禁对精怪类改观不少。但我现在却是万万没有欣赏这等的闲情逸致的。

　　我甩着袖袍手一挥，指着潭哮道：“刚刚落入潭水的那人，快救他上来，若他有一丝闪失，我定斩断你们的茎蒂！”我想此刻的我定是半分没有仙的样子，因为我清楚的看到淡霞身后的一众莲精在微微的发着抖，就连淡霞也是绷紧了肩膀，语音生硬的答应我一定尽力。

　　这个淡霞真的颇有点本事，依我推断定是不出百年即可修成散仙。他再朝我拜了一拜，竟也不站，只将双手举到额前，拇指和中指扣了个弧度，眉心便散出了一团柔和的光。淡霞操纵着那柔光脱离出幻化的躯体，凌空飞到了水潭上方。我见到淡粉色的光幕从光团中晕出来，拢住了整个潭面。片刻之后，粉光消散，淡青的潭水就自动的分了开来，再一转眼，青青的水面上浮起了一个人，浸湿的淡紫衣袍紧贴在身上，垂着的深紫色长发向下淌着水滴。

　　淡霞收回那光团，着眼望了下身后。一个眉清目秀的女莲精朝我福了福，起身便飘去将那人抱了来。
　　我是极不待见他被人碰的，但是淡霞只说那女莲精是他们族里最好的医生，便断了我上前抢他回的念头。
　　女莲精将那人轻轻的放在了地上，检视了半晌，俯在淡霞耳边说了几句，就退下了。
　　淡霞抬手撒了一道粉光至他体内，粉光过后，他的衣服已然干透，苍白的脸上也稍稍恢复了些血色。淡霞朝我拱手解释说华家的少爷已经没事了，只需稍事休息片刻便会醒来。
　　我有些好奇淡霞居然知道他，便又多问了一句，才知道，华家的他居然从懂事起就已常常有意无意的跑到这边。
　　我心里是有些高兴的，想着自己费了那么久功夫，终于在他第八十世的时候留住了他的记忆。
　　我招呼着淡霞，让他站了起来。淡霞看我欲带着华家少爷走，遂提议我们去他们在潭另一边的小屋里修养几日，我允了，便让淡霞领着去。

　　寒霞莲精们造的小屋也是颇为雅致，紫竹搭的屋架，铺以层层的莲叶，既能挡风遮雨，又时时散发着一股清淡的莲香。
　　淡霞从怀里摸出一颗温润的珠子，放到了竹桌上摆着的莲花小坛里，和我说：“这是寒霞莲一族特产的暖玉珠，将它置在莲花中，便能发散出淡淡的温热。即便是三月料峭的夜晚，仙君和华公子也是断不会感到寒冷了。”
　　我颇感激淡霞的细心。是了，我乃一仙，凡间的冷暖自是影响不了我什么，但是怀中的这个人儿投的可是真真的肉体凡胎，若染了人间的风寒，唔，除非是渡自己的仙气给他，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治。但是凡世俗胎又如何能承受起一个上仙的纯正仙力呢，恐是要折他好些阳寿的。
　　我朝淡霞微微一笑，道了声谢。淡霞略显惶恐的道了声“不敢”，便欲离去。
　　我忽而想起还有些事需要问他一问，便阻了他，让他留步。
　　淡霞淡淡的看着我，带着一丝的疑惑。我询他有没有看到过一个蒙着面纱的黄衣女子，他思索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我再想了下，嘱他遣两个族人去华家守守，他应了。我横竖再想想，应是没什么事了，于是他推开莲叶做的门帘，退下了。

　　小小的屋子里头就我们两个。
　　我将他置在散了些许莲瓣的竹床上，端了莲坛轻轻放在他的身旁不远处，恐他冻着。
　　我坐在他身边，细细看着他的脸。和印象中的重合，但又有些微妙的不同，至少我记忆里的他从没有过这么的绝望。
　　我轻轻的松开他的上衣，左胸口的那朵淡淡的并蒂莲显了出来。我俯身，缓缓的啃噬着他的左胸。唇体相依间，感觉得到，他一直冰冰的肌肤渐渐恢复了体温。他的左手稍微动了一下，我知道，他是要醒了。

　　我抬起头，紧紧的盯着他，双眸瞬也不瞬。
　　他长长的睫毛抖了两下，终是踌躇的分开了，纯紫的眸子带着水气，盈盈的望了过来。我是痴了的，不自觉的伸出手，轻轻的抚上了他的颊。是了，千万年我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时刻，能摸着他的脸，看着他扑闪着眼在我手心里轻笑的样子。

　　我满足的笑着，但手中的脸却突地抖了一下，避了开去。接着便是他带着丝怒气的声音冷冷传来：“你在做什么?”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带着绝望的眸中现出的疏远和戒备，丝毫没有我预期的冷然中带着隐隐的温度。
　　我仿佛听到了天雷鞭笞我的元神的声音。
　　我笑得更放肆了，心想或许他是在伪装。我带着讨好的声音，企图换回他对我的信任和好感，道：“音音，是我啊，你忘了么，是我啊!”
　　听到我叫他的声音，他的眸狠狠的动摇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戒备掩盖。不过虽只是一瞬的光景，我看的倒十分真切，是了，他对音音这个名字有反应。
　　他声音略变得僵硬，却仍是在装着镇定。他淡淡的朝我挥挥手，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累了，想睡会儿。”说罢就转过了身子，作势便要入梦。
　　我知他刚醒，却又被我引的那么惊了一回，但我怎么也不想放弃，我不信我赔了万年的心，耗了千年光阴，费了百年修行，得到的终只能是南柯的一梦。
　　我拽着他右手的袍子，急的几乎是吼出来的：“音音，竹音，是我啊，是我。我知道你还记得音音这个名字，那么你就不可能忘了我，对不，音音，我是冺境啊!”
　　他许是被我抓的紧了，便也不顾什么，强忍着不适翻身坐起，奋力甩开我的手，大声怒道：“我本姓华，名思胤，不是你口中的什么音音！这位公子，请你自重！”
　　我见他说话间，本已淡粉色的脸又苍白了起来，心中狠狠的悔了回，便不忍的想扶他躺下。他却也忌讳的紧，死活不让我再碰他一下。一抓一避间，他的身子剧烈的抖了一下，接着我便见到他淡紫色的唇角淌下了一缕暗红的丝，浓浓的血腥味，染着屋里淡淡的莲花香，将我心上刚愈结的疤又狠狠的扒了开来。
　　我知他是不能再激动了，我也知只要我还在这屋内，他是断不会安静躺下的，但我绝不愿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况我还有些事需要寻一下答案，便扣着右手两指，直接拈了个诀布了个眠咒到他身上。

　　我拭净他唇边的血丝，扶着他重新躺好。想了一下，挥手便造了一个障拢住这莲竹小屋。

　　我再次抚着他的脸，轻轻的，来回的，终于不想克制自己，低头柔柔的咬住了那淡紫色的唇。淡淡的血的味道透过我们唇齿相连的地方晕到了我的嘴里，味道很是缠绵。

　　紫，你为仙时便望着从未见过我，待到了凡间，你还是不肯记着我么。我已经断了一切可能抹去你记忆的物事，也许我没办法阻仙时的你抹了自己的记忆，但我决不信堕为凡人的你，还能忘却我们在凡间共同的记忆，哪怕只是上一世几十年的而已。

　　我就着吻着他的姿势，扣了个印，淡青色的并蒂莲浅浅的在浮着莲香空气中隐现，莲瓣摇曳，缓缓的飘入了我身下人的左胸里。我轻轻的笑，紫，你既说你不记得我，那我便亲自去你记忆里瞧一瞧，看你是否真是无情的将我忘记，抑或是绝情的不想将我记起。
　　我汲取着他口中的蜜液，柔柔的念了一个咒，神思飘摇，便随着青青莲瓣，沉沉入了他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