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谁说无言

4、人世逐忆（3）

　　后来我唤了那个长相清秀的莲族医生将淡霞带了回去。
　　我嘱她好生照顾淡霞。待得他醒，不出半月定能位列散仙。而散仙升至飞仙的品阶，虽因仙骨不同修行时间因人而异，但有我纯正的仙气护着，定能助他快快的过了这神识封闭的一段时期。

　　莲族医生代淡霞朝我道了谢，我应了，她却掏出一个事物来硬要我收下。我原是不肯，她解释说，这是淡霞托她交给我的。
　　我有丝讶异，便让她将此事详述于我。
　　待听她说完，我才知这淡霞居然还通晓卜测之术，他竟早已算知自己会遇到渡他成仙的有缘人，便早准备了一份礼，而这礼却是他自修得意识便一直带在身上的一颗玉珠。

　　我收下那玉珠，心中却生了一份芥蒂，淡霞待我种种原来竟是本着这样的私心，先前对他生的那几分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我将玉珠擒在手里把玩着。
　　这粉色的珠，乍看似是暖玉，摸起来却泠冽非常，竟是极难得的寒玉。
　　其实我对这些玩意并无偏好，但九天之上有位故友却是嗜玉成痴的，受他耳濡目染我也略知了些皮毛，心中盘算着日后拿去送他做个人情似乎也是不错，便将玉珠儿小心收起了。

　　莲族医生扶着淡霞回去修养了。
　　我回到床边。方才情势紧急，我来不及确认华思胤有没有受伤，现下当然要好好检查一下，想我突然被拉离他的意识，不知有没有对他的思绪造成什么负担和破坏。

　　我刚在指上凝了仙气，他却睫毛轻抖两下，醒了过来，害我举在半空的手只能生生的收了回来。
　　他揉了揉双眼，惺忪着撑坐了起来，除了脸色仍显得苍白，精神倒似是恢复了。
　　他迷蒙的睡眼看到我迸出了丝讶异，他问：“你是谁？”说话间环顾了一下四周，疑惑更深，加了一句：“这里是哪里？”

　　他直直的看着我，眼中仍有丝疏远，却不复之前的愤怒与戒备，甚至连初时的那份绝望都淡了许多。
　　我一时想不出如何答他，只愣愣的说：“你不记得了？”
　　我见他眉间一蹙，似是努力思考的样子，心中不禁暗骂了回自己。
　　华思胤只是略略想了一下，随即挂了抹淡笑，冲我抱歉道：“这位公子，真的十分抱歉，思胤现下身体有些不适，实在想不起这前因种种。公子可否告知，思胤应该记得什么？”

　　估摸刚刚的骚动果是影响到了他的意识，但看着他言谈举止似无大碍，我也就些许释然了。
　　先前我对这华思胤确是失了礼，现在他忘了，也甚好。
　　我心念一动，便也笑着答他：“方才冺境路经紫竹林，见兄台不甚晕倒在林边，便将兄台扶到鄙居稍做休息，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兄台见谅。”
　　他没什么反应，仍是直直的望过来，我继续道：“适才兄台倒卧之处并未见何狼藉之迹。依冺境所见，兄台不像是遭遇过强徒。但万事总应多谨慎，兄台还是仔细查查。倘若遗失了什么贵重物件，也好尽早报官。”

　　听了我的话，华思胤兀的低下头去，却并没有在身上翻找什么，反倒是犯着怔忡，不过却也只是片刻。须臾过后他又抬起头，仍是笑得云淡风轻：“方才约莫是思胤累到了，突发了宿疾，不碍事。谢谢公子出手相助。”说完挣扎着欲下床。
　　我伸手止住他。他应也是知道我是担心他的身子，便不执意下地，正坐床上抱拳向我敬道：“在下华思胤，家住穹珑小镇，此次多谢公子了。只是思胤不才，现下仍是觉得十分不适，可否再多叨扰公子几日。且此处山明水秀，思胤实在喜欢的紧。”

　　思胤略有怯意的看着我。我笑了，他的要求正合我意，心中感到了千年未现的万里晴空。
　　我说：“我叫冺境，别公子兄台的称呼，相见也是缘，我们就以名字相唤吧，如何，思胤？”
　　他也笑了，唤了我一声：“冺境。”

　　我和思胤就这么在这小屋里同住了下来。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如白驹过隙，一日千里。屋后的紫竹，新冒的嫩笋儿转眼也已长得亭亭玉立。

　　思胤略好酒，却又不甚酒力。我从九天带下的琼华仙酿倒是颇合他的意，总是有事没事寻着借口同我喝两杯，我总是笑笑，对他我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这天皎月当空，思胤约我赏莲，席间多喝了两杯，便拽着我的袖子笑的眉眼儿弯弯，看的我心甚是悸动。
　　思胤一直的笑，笑的声音沙哑，眼角都淌下了泪花，那泪珠儿被月光耀的晶亮晶亮。我担心的看着他，他似是不知，还是在笑，笑着笑着渐渐带出了哭腔。
　　我知他一直藏着心事，也知他的心事是什么，但我也从未提过，他不想说那我便陪着他装不知情。
　　他这世一直不开心，而我心里自然也是一直随着他不开心，且他这不开心恐还是我害的。但我从未后悔过迫他保留了前世的记忆，虽然他似乎并没有记住我。

　　思胤哭了起来，那泪水仿佛带了酒气，熏得人微醉。我搂着思胤，他便在我怀里哭了良久，许是将体内的水分都哭出来了，才慢慢的停了下来，在那里抽泣。

　　我轻轻的拍着他的背，月辉洒在潭水面上，随着微风散着粼粼的光。
　　初夏的夜风温温的，和着空气里嗅得出的莲花水香，吹的我心里有股微微的燥热。
　　他趴在我怀里，许久没动静，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动了一下，轻轻问了句：“冺境，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我仍是轻轻拍着他的背，有一下没一下，缓缓的答他：“信。”

　　思胤又抽泣了一下，声音确是很平稳的说：“我从小就有着一些不属于我的梦境。梦里的我是个女子，伴着我的是个我非常爱的男子，但他离开我走了，我哭到心碎，他却再也没有回过头看我……冺境，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为什么老是要做这样的梦？”

　　我将他搂的更紧了些，没有回答。

　　他似也没有期待我有什么答话，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不是梦，是我前世的记忆，从我出生起就带着的记忆。”他的身躯渐渐开始颤抖起来，声音里染了抹痛楚，“冺境，我好恨，为什么我要有前世的记忆，为什么我前世竟然是个女子，为什么我爱竹心爱得心到现在都好痛？冺境，你说，为什么我这世要身为男子，为什么？”

　　思胤在我怀里抖的厉害，拼命的压抑自己又要哭出来的声音。
　　“竹心不在了，我却还要记着他，为什么……而且我这样，都没有办法去找他……”
　　我仍是没有说话，单手揉着他的头紧贴在了我的左胸，另一只手执了酒盅又灌了一口。
　　琼华仙酿正是好酒，无论心里的滋味再苦，它还是那么的香，醇醉的火辣滋味从喉咙一直麻痹到了心脏。

　　月渐西沉，却仍固执的撒着一池的银光，潭面染上了一层薄雾，晕的那淡霞莲看得不甚清楚。
　　我抱着醉倒的思胤回到了屋里。

　　天亮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仙族的气息，想是天君派人来抓我了。我怕牵连到思胤，便悄悄的离了屋子驾云到千里外的一座荒山上布了个障眼法，离开的时候思胤呼吸平稳睡的很熟。
　　我细细在那山上设了诸多仙术，应是能将那些天兵引来拖住一段时间的，趁这会儿我就带思胤去哪里躲躲再说。
　　我在山上呆了将近两个时辰，阳光已照的耀眼，想着思胤快醒了，我便匆匆飞回了小屋。

　　掀开莲叶门帘，淡淡的酒香仍在，阳光柔柔的洒在竹床上，我即刻察觉，思胤已不在屋子里。
　　风越窗而过，轻掠过竹桌发出沙沙声响，我注意到，桌上放置着暖玉珠的莲坛下压着一纸张。我走过去看，原来是一封信，思胤写给我的信。
　　我旋即读了起来：

　　冺境兄：
　　请赎思胤的不告而别。
　　昨夜思胤些许喝多，酒醉中胡言乱语了什切莫放在心上。
　　思胤此次回去，便是大婚了。这些时日多蒙冺境兄照顾，思胤十分过意不去，穹珑镇最东一家便是思胤之宅，冺境兄若不弃，请务必前来参加思胤的婚礼，也好让思胤进一进地主之谊
　　思胤敬上

　　我知与思胤在凡间定是无缘，他的大婚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字迹略有些的潦草，定是写信的时候心情有些乱罢。
　　信的最后更为潦草的有一行字，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不小心撒上的墨。

　　冺境兄，思胤想在婚前再与你相见，酉时之前，希望你能来见我一面。

　　透窗而进的风转瞬变得汹涌冷冽，吹动我的衣袍猎猎作响。我想我也该死心，这许多天的相处以来，我早看出思胤的记忆中没有留下我，我的机会只剩下他的最后一世。
　　我仍是盯着信纸，却感觉到颈边传来的冰冷锋利的气息。

　　我没有回头，径自打了声招呼：“广瑁，好久不见。”

　　广瑁并没有感到惊讶，执剑仍是抵着我的颈项，慢慢跺到了我身前。
　　仙界万年，他算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十分清楚他，就像他也十分清楚我一样，难怪千里之外荒山上的障眼仙阵没能拖住他们半刻。这次我算失误了，没想到天君还真看重我，居然派了三界万年司战的上仙来抓我。
　　广瑁空着的那手取过我手上的信，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只是粗粗扫了一眼那信，便收了起来，也抬头看着我。
　　我冲他一笑：“行云的气还是那么凶狠，广瑁，看来过了这么多年，你也没能将他调教好。”
　　广瑁神色不变，语气甚是生疏的道：“他只对敌人如此，冺境，你说你算是我的敌人吗？”

　　我一怔，呵呵一笑，伸出两指将他的神剑行云从我颈子上推开。转身取出昨夜没有喝完的琼华酿，倒了一盅递给他：“七千年未见而已，不会连酒也不愿意与我喝了罢。”说完我又取了酒杯倒了一盅自顾自的喝了。
　　广瑁的眼神慢慢的变了复杂，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见他喝完，心里是有些高兴的。虽然我犯了天规，虽然天君虽然命他来捉我，他还是拿我当朋友的。天君的命令他无法违抗，那我也无意与他为难。
　　“我知你来的目的，我会跟你走的，但是恐我这一走就不知何时能再与你喝酒了。这三界之中，与我酒性最合的倒也只有你，我横竖没什么奢求，只是这次能不能再与你吃一次酒？”
　　广瑁将酒杯拿给我，在竹桌旁坐了下来，神色中透着深深的无奈：“再见面竟是如此，唉！冺境，我知你脾气，但不知你竟痴成如此，如今这种种，你觉得值得吗？”
　　我坐在了他对面，笑着再添了满酒，推给他。“知冺境者莫过广瑁。值与不值，你知道的，不是么？”
　　广瑁摇了摇头，便再没说话，只是与我不停的吃着酒。

　　日渐西沉的时候，我带来的那些仙酿终是喝尽。我起身，广瑁招了祥云，拉我上了去。
　　广瑁并未直接领我去九天仙殿，他只是带着我躲在云层后，看着地上。
　　我不甚明了，便也透头去看。原来是一座宅邸，按人间来看应该算是大户人家。我凝神仔细看了看家族门匾上的字，华府。
　　广瑁在我耳边说：“酉时还未到，你不去吗？”
　　我未答他。

　　转眼酉时已到，华府一派张灯结彩人声沸扬。司仪声音婉转兴致高昂：“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
　　我一眼便认出了思胤。他面似冠玉，身着大红喜袍站在主堂，看喜娘搀扶兜着大红喜帕的新娘向他走来。
　　司仪算着时辰给他们拜了天地，新郎新娘挽着同心结入了洞房。

　　踏入洞房的那一刻，我似感觉那新娘竟透过喜帕看着我。我一惊，觉得颇有些荒唐，但忽又觉得这新娘有些熟悉，从她身上飘来的气息，俨然是那日在林中遇见的那个黄衣女子。
　　我仔细回忆了那一天的事，觉得又丝蹊跷，但具体说不上来。
　　广瑁看了我一眼，道了声“走吧”，便驾云领了我往九天仙境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