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谁说无言

1、鬼界逐魂

　　我名冺境，凡世所供之冺境真人便是我。
　　我乃九重天君座下直属十八上仙之一，万般尊荣集一身，这天上天下，除了天君天后和我那十七位同阶仙友之外，大小仙神见了我，大多都是要拜一拜。
　　可我这上仙近千年来当得十分的窝囊。

　　我守在这长六尺宽两尺的木床旁已经整整凡间两个日夜。床上躺着的女子，约莫已是不惑之年，一身淡紫的布衣，长长的发丝被生养的很好，柔柔的，只在发尾处用紫色的布条扎了一个结。发畔的床头立着一盏长明灯，灯芯的火光正燃的艳。

　　我以手支颐，迷迷糊糊间，竟做起了梦。其实仙者是无梦的，而我大约是在这滚滚红尘的浊气中被浸得略折了修为罢。
　　梦里，我和他又回到了九天虚海畔的那块三生石旁，海面上映着淡淡的紫光。
　　手执广玉杯倒了满琼华酿递给他，他接过，轻啜一口，微微皱眉，道了声，“好苦！”虚海淡紫的仙光耀在他纯紫的发上，漾起了一圈雾色的光。
　　“这天上天下，但凡有点修为的小神小仙都知道，琼霄上仙酿的酒可是这九重天上的极品，醇的很香的紧哪。可偏偏有仙觉得它苦。依我看，不是酒苦，是仙友自己的心里苦罢。”我微微叹了口气，三生石上印着的黄衣女子的脸，笑意妍妍。

　　长明灯的火光扑闪两下，随后便灭了。我睁开了眼。黑黑的屋子里立时寒似了三九天。我知道，那鬼王秦广的小儿子们就快到了。

　　正如我料，木板的床尾忽的凭空现出了一扇玄色的门。“咚咚咚”三声过后，门“吱呀”一下被打开，然后走出了身着一黑一白的两位鬼仙。两位鬼仙也不急着收这女子的魂魄，见了我，便噗通一声跪下，实打实的磕了三个响头，行了好大一礼。我正襟危坐，宝相庄严，也就这么收了这三拜。两个鬼仙拜完我，也不多话，便又转头对着女子的身体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幽幽的唤出了这女子的魂魄，淡紫的极漂亮的一个魂儿。黑白鬼仙哈着腰，让这魂魄走在前面，然后一左一右紧跟着回入了那玄色大门。

　　在大门即将合上的那一瞬间，我拈了一个诀，化作一团淡青的雾，也跟着钻入了那门。

　　门后便是这隐在雾中的漫漫黄泉路，两尺见宽，能容二人并列通过，然而行之差池，三魂七魄便会被两旁暗处伺着的青面獠鬼们啃噬个干净。
　　方才甫一进门，两鬼仙便唤了八名引路的掌灯司行在了最前方。昏黄的烛光从苍白的灯纸中幽幽的透出来，染着浓重的黄泉雾，晕亮了方圆约摸五尺的黄泉地。我幻化的淡青烟团便正好藏在这惨黄的雾中，静静的跟着那淡紫的灵魂，丝毫未被那一众的鬼儿仙儿们发觉。一行人八名铺路，两名殿后，护着中间那淡紫的魂儿，放在天上人间便也颇尊荣舒华，可这仗势在这九丈厚土之下，却偏偏只能落得个阴森苍凉的下场。

　　我估摸着大约走了人间两个时辰，终于见着眼前矗起了一座偌大的宫殿，漆黑的墙，漆黑的瓦，透着一股压迫的劲风。殿墙离地九尺之处挂了一块凄白的巨匾，匾上三个深紫的苍劲大字射破了浓雾透了出来，鬼王司。

　　这是我第二次进鬼王司。仍记得千年前，我第一次见到黑白两鬼儿把鬼器锁魄勾打到了那人体内，勾住那淡紫魂魄的魂骨，便硬生生的拽了出来。淡紫的魂儿发出了一声哀鸣，在我的耳边回响了整整人间时三天。我发了狂的奔回虚海，跨过仙鬼两界的屏障，一路杀到了鬼王秦广的尊座前。我记得我挟了那着白衣的鬼仙儿，手执法器晴冥昨夜箫直指鬼王的眉心。
　　我记得，我在鬼王殿上振振有词：“三界万物，众相平等。想不到尔等鬼界却是如此凌虐一个个毫无抵抗能力的魂儿。修仙之人本慈悲，难道鬼仙们就忘了自己也是历过劫成了仙的么！尔等若要继续如此对待凡间魂魄，那本仙也想妄自菲薄一下，以己一仙之力来肃清这浩瀚三界的不公不平！”

　　而后，那天的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鬼王终究是答应了我的要求，而我也终究没有滥杀一个小鬼。其实那日我在鬼界疾飞，阴风划过我握在掌心的法箫，发出震魂摄魄的声音，鬼儿们甫听闻这声响，便都大抵躲去了。且鬼界一向敬着我们仙界七分，于是乎这事儿便由那秦广鬼王压了下来，并未上奏到九重天庭。我，却自然成为那一干的鬼儿仙儿们敬而远之的对象。

　　掌灯司把我们引到了鬼王司的大门口，便分列两边站着恭送我们进去了。

　　进了鬼王司，我便隐在了暗处。这鬼王的品味真是千年不变恍如昨日那般的差。明明是堂堂一界之主的殿堂，却偏偏被搞的颇为碜人。虽然进了鬼王司便再不见那黄泉浓雾，但整个漆黑为主的宫殿四处挂满了惨白的纸灯，昏黄的光随着阴风摇曳，在地上投出行行绰绰的影子，怎一个诡异了得。再加秦广那厮居然颇偏爱那些醜魂陋鬼，收了不少来给自己看家护院，惹得这堂堂鬼界帝王殿，惨淡至极。

　　看着黑白两鬼仙带着那魂儿走西边退出了我的视线。我轻扣食指，换回了原身，慢慢思索着该如何追上去而不让这一身盈盈的仙气被鬼界众仙发现，忽而右肩轻轻的被拍了一下。

　　我转身，便见一紫袍男子手执玉扇，一双惹债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望着我。我一怔，忽而忆起鬼界以玄色为尊，紫色次之，这男子的锦袍袖口袍边又都绣了鬼王家族的图腾秦铭纹，怕正是秦广那老儿坐下最得宠的几个儿子之一吧。这男子见了我竟也不拜，我不禁感慨了，这三界之内见了我不恭恭敬敬的乃是屈指可数，就连秦广鬼王见了我，语气也得客气三分，不由得对眼前这男子产生了几分亲近。

　　男子轻轻摇了摇扇子，倜傥之余幽幽问道：“仙尊可是想去寻刚刚那被领去重生殿的魂儿？”

　　他问的恁直接，恐怕是在暗处盯了我有一会儿了。我便也不客气，如实答了他。

　　他继续摇着他的扇子，缓缓的踱着步，却倒也没有离开这暗处一步。“那仙尊可知道，仙气加持者和阳寿未尽的人是到不了重生殿的？”

　　我修习仙法数十万余年，飞升上仙也不过六万多年前的事，但对这九天之上的规矩还是知之有限，对于九土之下的就更不用说了。

　　男子貌似也并没有在等待我的答案，只自顾自的说道：“我倒是有一法，只是不知仙尊是愿意不愿意听一下的。”

　　这话之于我就好比久旱偶逢甘霖，及时的紧，但我颇不喜欠人家的情，便多了个心眼，问他何故助我的原因。

　　他倒也不矜持，只说他有一故友，也是在九重天上被封了神赐了阶的，两人原本关系极好，但神鬼两界若要时常见面那也是尴尬，行将差池便是会折了修为的，我既有能力跨过两界之障，他希望将来我也能助他俩一次。
　　见他说的诚恳，也颇喜他毫不虚与的性格，更急切的是我想尽快找到那抹淡紫的魂儿，于是便应了下来，也没去问他那故友是什么神什么阶品的，毕竟这是他家的事儿了。

　　我们达成了共识，便也互通了名号。
　　我才知道，原来他竟是那秦广的大儿子，鬼界的太子，未来的鬼君，冼桓鬼仙。
　　相反他知道了我的名讳后只是微微一笑，道了声“幸会”，便也没再多言语，仿佛他早就猜出我乃一介上仙。

　　冼桓助我敛了周身的仙气，并分了一丝他的鬼气给我，然后便带我堂堂正正的向着重生殿而去。

　　一路上，果然没有一个小鬼儿来查问。大多是一见他，就拜下了，便也再没暇看我。于是，我就跟在冼桓身后，直直的走进了重生殿。

　　冼桓果然没有诓我。
　　重生殿就坐落在整个鬼王司的正中，是通往鬼王殿的必经之路，是以倘若任人可见，上次是绝不会被我忽略掉的。
　　这重生殿和整个鬼王司的风格真是迥异的紧。我哑然的望着殿内的琉璃墙，淡黄的湖蓝的，泛着流水的光泽，虽远不及九重天上砖瓦的流光溢彩，也给这森森鬼王司增色不少，更为奇妙的是，这层光辉在殿外并不能见，非得入了才能探得内里的玄机。

　　冼桓告诉我，这重生殿是用两生河底的淤泥造的，魂魄进了殿门，是断不可能再经这门出去的了。
　　我轻轻颔首，也并未放心上。毕竟，魂儿走哪儿去哪里和我丝毫没有干系，我的目的早已是十二万分的明确。

　　殿内熙熙攘攘，鬼仙们领着自个儿带来的魂魄来来往往。殿堂的深处，两条回廊通往两个方向。左面回廊入口上方书了两字“回判”，右边同样的位置书的是“往生”。冼桓说每个新来的魂儿都要先走一下回判廊。回判回判，顾名思义，判你的前世，断你的来生。他还说回判廊里还分支两条路，一条升往极乐，一条堕至地府，只有那转投人世的魂儿，才能步出回判廊，去行那往生廊。生往廊的尽头便是净魄桥，桥头往生司们端着净魄水递给一个一个的魂儿，桥下金蓝相间的两生河水流的潺潺绵绵。喝过净魄水，魂儿便被洗的纤尘不染，前尘往事就是昨日的云烟。纯净的魂儿踏着两生河上的枯叶，飘向了人世间，去成就一段新的生缘。

　　我知道，淡紫的魂魄终究是要再投往人世间的，便让冼桓带我进了那往生廊。他引着我行到了净魄桥头。往生司们见到冼桓，不过点了下头，算是招呼一声，便又继续的去纷发净魄水，仿佛万年来早就习惯了他这样似的。我颇有点诧异。

　　我终于看到了那抹淡紫，在一众淡乳色的魂儿中十分的显眼。
　　往生司递给他一碗净魄水，他作势便要喝下。我打出手中早已捻好的诀，击落了他的那碗水，顺势冲过去将他一把揽在了怀里。净魄水落了些许到我身上，散了冼桓渡给我的那股鬼气，仙气倾溢而出，摄的重生殿一时浮光跃金。

　　我携了那淡紫跳上了两生河上漂来的一片枯叶，乘着水流越飘越远。我晓得在我露出仙气的那一刻，那秦广王便来了，此时我仍是可以清楚听到他在我身后近乎咆哮的嘶吼，两生河的水也仿佛在我们背后被掀起了巨浪，但我们终是感觉不到了。前方越来越亮，我感到有丝倦了，低下头，俯在那淡紫的左胸边，轻轻的种了一个仙印，青色的并蒂莲，属于我的印记。

　　我乏极了，鬼界的阴气略损了我的元神，那净魄水又不愧为鬼界独有之物，至阴的紧，仅仅一碗便折了我数百年的修为。我坐在淡紫色的脚下，半梦半醒间端详着他的脸，忽然想起曾经也这么看过他一次。
　　那天是九重天君的祭天宴，他执着淡粉的玄寒广玉壶，给十八上仙一一布酒，到我面前，他浅浅一笑，轻轻吟了我的名字，“冺境上仙”。因那是他第一次唤我的名，我便愣愣的瞧了他好久，用的似乎便也是这样的姿势。

　　我终是睡着了。这次，我又做了梦。梦里，冼桓仍是摇着他那把扇子，笑着对我道后会有期；梦里，秦广鬼王声泪控诉，一纸状书将我告到了九天殿上。我知我此次犯了天条酿了大错，但那又如何，我不过是做了我想做的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