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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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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每年的高考日,空气中自带紧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朝这群踏上重要战场的高考生们投以注目。那关键的两天,总有无数家长等候在考场外,焦心地等待学生出来。
六月里夏日炎炎,傍晚五点钟一切尘埃落定时,气温还是热的,教室空调外置的散热机让每一口呼吸都燎着燥闷。
裴元准点交了卷,从校门口的汹涌人群中挤出去。等来到绿浓苍翠的林荫道上,才觉清凉了些。
长安市不是他的家乡,家人都住在外地。杏林馆的老神医与裴家有些交情,中学时便让他转学这边。眼下无人站在校外殷殷等他,反让他心情一派轻松。
分配的考点不在落星中学,从这里回医馆还要坐几站公交,等再次站上落星巷口,已是五点半。许是天气太热,巷子里空荡无人,连往日喜欢聚堆打扑克的老大爷们都散了。
医馆的门开着,裴元一跨过门槛,便见师父站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一手展开折扇扇风,仰头看不远处的院墙。
邻家种的丝瓜最近翻墙越砖爬到这头来,很快蔓成一片,侵地掠土不亦乐乎。原想放任不管,墙头有几片瓦被藤蔓带得移位,还得找泥瓦匠来修补。
老神医一扫眼看到他,淡淡道:“回来啦?屋里有绿豆汤。”
裴元应了声,不急着回屋,先走到师父近处,同样看向那排丝瓜:“还没人处理,要不我来吧。”
“用不着,”老神医瞄瞄他,忽而笑了,“今天,你的小朋友来过了。”
我的小朋友……是他?裴元心一咯噔:“什么时候?”
“下午四点来钟,没坐多久,”老人手中折扇一合,指向堂屋,“他留了样东西给你,还有封信。那礼盒一看就是高档货,我没动,等你回来自己拆。”
一听这话,裴元脚跟便是一欠,顾不得师父明显揶揄的眼神,快步走向堂屋。
是那张熟悉的长桌,此刻已多了个狭长的长方礼盒放在上头,白色洒金宣纸包裹住的硬纸盒下面压着一封信。
裴元走到桌前时,孙老神医也跟在后面进了屋,看着徒弟的手指径直落到信上去,从礼盒下把信抽出。
手里拿着那封信端详片刻,却没拆开,而是肩一斜放下书包,一拉拉链,小心地将信往里头放。等塞好了拉回拉链,裴元回头看了师父一眼。
老神医心觉有趣,却不忍心拿他取笑,见他看过来,眼一转只作浑然不知。
光看这细长礼盒的外型,裴元已猜出了那是什么,掀开上盖时动作轻缓,像生怕惊扰了里头的宝贝。
礼盒一开,里头竟然还有个木盒:红褐色的花梨木盒子侧边镶了个铜锁搭扣,盒身光滑透亮隐隐泛金,盒盖上方正中心处雕刻一块椭圆形阳印,是柳体的“柯桥程”三字。
从看到那三个字起,裴元便像是陡然间被施了法入了定,只能用眼死死盯着那方刻印。
他身上那股震惊的气息,引得本不欲窥探的老神医走近。老人看见了红木盒,也看到了那方表明身份的印迹。
“这……”纵是孙老先生见多识广,也不由讶然,“程工前年就退休封园了,还能请他出山,你这位朋友,大手笔啊……”
老人的话落入裴元耳里,他心头起郁:师父交游广阔,他亦曾从名师学笛,自然了解这柯桥程三字代表的分量。
昔年蔡邕行至柯桥,以绝代耳力择选东屋第十六根竹椽制作笛子,曲声不同凡响,令柯亭笛天下得名。此后聚于柯桥的制笛人,自小便培养万中选一的好耳朵,听得出最适合拿来制笛的那根竹,再用家传秘藏的竹材处理技艺造出独一无二的笛子,若悉心保管,能延用百年而音色不改。
然而随着历史动荡民乐衰微,柯亭笛的匠工只余程氏一家,最后这一代的程工膝下无子也不愿收徒,自前年宣告退休后,便再也不会有新的柯亭笛了。
打开礼盒前,裴元猜到了洛风送来的应是一根竹笛,却万没想到,会是柯亭笛这等收藏级珍品。
师父那句大手笔都说得太轻了,要拿到这笛子,资费还是次要,能够说服传闻中犟脾气难沟通的程工,又要花多少心力?
价值不菲的宝贝笛子就在那方木盒里,裴元却没去打开。
立于他身侧的老神医,清楚地看见他的神情是如何一点点地冷下去,眼中的光又是如何凝滞。
确实,朋友论交,讲究有来有往,不适宜送过分贵重的物品,但有人甘愿为你一掷千金,这番心意,不值得高兴吗?
裴元显然并不高兴,他僵立了好一会儿,随后,看也没看那盛着柯亭笛的木盒,一手抓起书包,拉链一扯,找出那封原本被他珍重地藏进去的信。
他攥着那封信一扭身,跑出了屋来到院子里,就站在正中那条青石板路上,打开了信。
日光之下,深蓝墨水凝聚的每个汉字都清晰无比——
裴元:
你好,
我相信过年时你那句“十拿九稳”,就不再问“考得如何”这类多余问题。
是你的话,定能乘风破浪,披荆斩棘。
这份礼物,是我能想到的,最适合送给你的。
多亏凤城那位陆先生的帮助,他得知是要送你,从中周旋引荐,我才有机会见到制作柯亭笛的匠人。
请见谅,只能通过转交的方式,将它交给你。
我该对你说声抱歉,是我犯了个错误,没有早早提醒,在拍戏时演员需要移情角色,但戏拍完后,必须回归自我,从角色中移出。
为了防止产生混淆,一般而论,演员们在杀青后,会有一段互不相见的冷却期。
如果因为我的疏失,令你不愉快,那完全是我的过错。
上次见面,多谢你的照顾,其实远不止上回,从我第一次走进落星巷,你已给予我太多太多。
你的正直和善良,让我发现,原来最明亮的光芒,来自最美好的心灵。
被光照耀过的温暖,我会谨记在心,足够支持我前行。
未来的你,一定会比现在,更加闪闪发光。
提前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我衷心希望,你的世界永远绚烂,不沾染一丝阴霾,拥有无与伦比的,独属于你的人生。
愿你一切都好
友人洛风
***
那天傍晚,留在堂屋里的老神医,眼见着徒弟一阵风似跑去院里,对着一张信纸变成一块无法动弹的石像,冷不丁,石像碎了,又一阵风掠回屋内,抛下一句:“师父,借电话一用!”
医馆的座机向来随他使用,当即拿起听筒拨号,一串号码嗒嗒按下。裴元的眉拧得好紧,唇也抿成冷硬的线条,就这样等着,直到等来无人接听的忙音。再拨打一次,结果依然。
孙老先生正想说一声要不等会儿再打呢,徒弟已经放下了听筒,茫然无措地踱着步子,移到屋门前,一手擦滑着门框,身慢慢低下去,坐在了槛上。
从认识裴元以来,头一回见他这样,素日的沉稳自若不见了,这坐在门槛上的,只是个受了心伤,失魂落魄的少年。
看到那块代表柯亭笛的刻印时,裴元就感到了不妙。若图交情长久,不该送这等贵礼,除非,是没有再见之机了。洛风信中的内容验证了他的猜想,送来一份稀罕厚礼,竟是要他别再靠近。
被洛风发现了……裴元心堵得厉害,也是,他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感情。
一个多月前那次重逢,他险些要将盘亘于心的爱意宣之于口。洛风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看不出呢?
所以,洛风都知道了,然后,给出了回答:不接受,拒绝了。
我本以为……
裴元手指攥握成拳,手背擦过鼻尖,越想越难受:我本以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结果在那人的眼里,仅仅是我混淆看不清,真当自己是许游,把他看作六郎移情。
这一想,心头卒然升起股怒意:我的感受我最清楚,别随随便便来定义!
心火刚腾烧起,头顶上方传来个清明冷静的声音:“裴元。”
他抬起头,看到师父正背着手站在他面前,一双饱经世事历练,洞彻归真的眼眸正平和地望着他。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老神医的话语清晰有力,“内省无疚,则无忧无惧。”
老人话一顿,沉声道:“做人要心胸开阔,不可困于怒。”
不,这与无愧于心无关,喜欢是愧吗?心仪是愧吗?识爱知情,就该生忧生惧吗?
“师父……”
裴元的眼中乌沉沉的,像堆满了暴雨将至的暗云:“让您失望了,我心胸变狭窄了,我想计较。”
老神医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紧接着,滑过一丝怜惜。
他对徒弟颔首一笑,洒然道:“那就去计较吧,韶华之年,犯错亦无妨。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