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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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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如果说那次日本之行有对洛风造成什么影响,起码明面上是看不出的。他在学校如从前一般勤勉,话剧节的日子临近,不少事宜需要他这个实际上的社长去统筹。
只有极少数敏感的人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有一次排练中途休息,萧孟将他拉到一边,问他有没有发觉,社里的成员们都变得更刻苦了。
他环顾左右,不解道:一贯如此啊。
萧孟揉了下自己眉心:因为你太认真了,有个榜样近在咫尺,谁还好意思荒废度日。
洛风握着矿泉水瓶的手一僵,为难道:我是不是给你们太大压力了?
萧孟冲他一笑,亲昵地拍了把他胳膊:不!我是说这样很好,大家有志一同努力的感觉,特别好。
过去每年的大学生话剧节,长安电影学院都有突出表现。从春分那一天开启的正式舞台,今年的长影学子同样交出了精彩的答卷。整个话剧节期间,他们在剧场连演了四次,在最后一日的评奖结束后,又加演了一场。
按惯例,赢得的奖杯要在学校的荣誉陈列室里展示一段时间后,再还给话剧社自己收放。过了二十来天,管理荣誉陈列室的老师通知他们去取。
那天下午正好洛风在社里,收拾东西准备要走,听到电话便决定自己去跑这趟。萧孟本来想陪他去,忽然被学妹缠住请教,只得让师兄一人前往。
荣誉陈列室在长影行政大楼的四层,五百平的展览厅分为四个空间,放在第二空间的是历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和成就简介。
洛风往里走时,对之后发生的事全无预料,在他进入展厅后,忽而听见有人说话。
是学生的声音,似乎拆下什么东西,话里有“这还有”“别漏了”“都要丢掉”等字眼。
洛风绕过面前的屏风,看见两个学生站在陈列墙前,正在把墙上的照片取下,动作粗暴随意毫不当心。他觉得奇怪,便停下脚,这个位置,放的是——
一瞬间如遭冰凌,他快步上前,不敢置信:学生们在拆的,地上丢的,都是他师父的照片和曾演过的电影剧照。
洛风连忙将已散在地上的纸片捡起,过了塑的照相纸,一张张的,有散乱脚印留下的灰迹。
那俩学生见有人突然来捣乱,手头忙着拆的也不理了,先来训斥他:“哎同学!你干嘛呢?”
其中一个伸手要从他手里拿走,洛风往后一避,看了眼墙上那残留的最后一张、贴在雕花相框里师父青年时代的照片,被拆得只余一颗钉还与墙壁相连,摇摇欲坠,他心头一窒:“……你们要把这些全丢了?”
与他对峙的男孩拧起眉:“老师说把这块空出来,都是垃圾,我还得拿去扔呢,你别烦人了,给我。”
手又朝他伸来,抓住相纸的一角要夺,他怎么可能放手,推搡间对方猛地一甩手,洛风往旁一滑,手肘恰恰撞上旁侧相框的尖角。
他今日在话剧社搬了几回道具,热得脱下外套,袖子系在腰间,上身只穿了个短袖T恤,此时经了这一撞,一块表皮被摩擦没了,开始往外渗血。他垂着那条受伤的手臂,另只手还牢牢握着那些照片,抬起眼来,乌沉沉的眼眸里毫无惧意。
闯了祸的学生张着嘴愣在那,看到他胳膊的伤,面上出现慌乱,色厉内荏道:“你、你有病吧!”
说完他扭头快步离去,他的同伴看了洛风一眼没说什么,丢下没拆完的照片也离开了。
那些差点丢进垃圾桶的照片,被他救下了。洛风手捏住墙上那颗钉,小心地将最后那张相框取下。他心上掠过一阵寒意:假如今天不是他恰好在这个时间过来,这些必然都会被当作废品处理。
那两个学生不懂,指示他们来处理的老师也不懂,他们打算丢弃的,是过去让长影引以为豪的骄傲之一,是从这所学校冉冉升起的最耀眼的星。
他们更不可能了解,这颗星对洛风的意义,给予他的、他还未能回报的恩情。
早该习惯了不是吗?你所珍惜的宝物,在他人眼里,或许只是不值一钱的垃圾。
他不大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行政大楼,回了寝室,将照片放进书桌旁的衣柜里锁起,仿佛如此这般便能保护得了它们免遭侵害。
后来洛风想起,他本该去拿话剧社的奖杯,可他这会儿没法再进那个地方一次。打了个电话给萧孟,说自己碰到点急事要拜托她去取。交代完毕,他坐在寝室里只觉越发憋闷,钥匙钱包一抓,直接出了校园。
离开时,他并没想清楚要去哪里,然而,可能冥冥中真的有天意指引。
就在校门口的公交站前举棋不定,彷徨无依间,公交站牌上有个站名,冷不丁抓住了他的眼睛——
落星巷。
***
34路公交车走走停停,快五十分钟后将他送达了目的地。这回有了经验,知道这巷子路难寻,见到个人就主动去问,没多会儿就走到了那间杏林馆。
当下快到五点,杏林馆的门向内开着,不时有人进出。
洛风站在外头,透过敞开的门望见里头繁花似锦。四月是属于春芳的花季,迎春如瀑垂落,梢头粉云是樱。
这时辰,那人大约还在学校,就算进了医馆人也不在。
立于门外的年轻人凝望着他曾来拜访过的旧地,忽觉自己行为可笑:无缘无故地跑来,又是为什么呢?
洛风手指抠了下卫衣外套领口的拉链锁头,决定还是离去,熟料刚一转身,便动弹不得——
就在离他仅仅两步的距离,时针好似被拨动回到初见的那一天。
英挺俊朗的少年正难掩惊喜地看着他,依旧穿着那套落星中学的校服,双肩书包只背了一边肩带。
连客套都觉浪费,裴元走到他身侧,头一偏,唇朝医馆一努:“进来坐。”
跟着一路走进那时抄写药方的堂屋,有位眉发皆白、神采奕奕的老先生正在给一位阿婶看诊。洛风听见裴元唤了一声“师父”,心知这应该就是那位孙神医了。
孙老先生眼朝洛风瞥来,刚看一眼便笑起来,随即提笔唰唰地为阿婶写下药方,叮嘱她要忌口辛辣发物。
有师父坐镇,徒弟也显得乖巧,书包在旁侧的长桌上放下,裴元拉出把椅子小声地叫他坐,头凑低了问:“想喝什么?兰贵人滋味清甜,要不试试?”
洛风坐在那想了一秒:“卖一百八的那个?”
“噗!”屋内的师徒二人都笑了。
裴元扭头盯了眼师父,回过脸来笑道:“你记性倒好。”
洛风问他:“今天放学这么早?”
裴元正拿茶刀拨弄茶叶:“临时有小考,考得好的能先走,或者留下继续上自习,”他拨茶的手一停,“……还好我没留。”
一个兴致勃勃的爽朗声音倏尔插进:“不给为师介绍下吗,你的小朋友?”
两人同步抬头,刚给人看完诊的老神医正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们。
洛风起身道:“孙老先生您好,我是裴元的朋友,刚才看您在给病人看诊,不好意思打扰……”
老神医摆摆手:“哎,别拘谨,你坐,聊你们的。”
还没能坐回椅子,忽听老神医道:“那盒茶子酥,是不是你送的?”
于是洛风再度站直,刚点了下头,老神医便朝他告起状:“我只吃到一块,他都舍不得给我。”
“师父!”裴元出声道,“我回来的时候,在路口碰到谭爷爷,他喊你去下棋呢。”
孙老先生眉头一耸,好笑似地瞅了眼自家徒弟:“晓得了,我浇个花就走。”
老人起身背手朝门外晃去,一柄黑檀木折扇在手里转了个圈,边跨出门槛,边拖着调子悠悠然吟哦出一句唱词。
洛风听不懂老先生在说什么,裴元却是一清二楚,他偷偷瞪了眼师父自得的背影,这老狐狸唱的分明是——
“心迹双清,雪胎梅骨,好眼光嚄——”
老人家一出屋,少年人立刻没了顾忌,新冲的茶水往洛风身旁一放,裴元拉着椅子凑近,膝盖都与他膝相抵。
“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万一我没回,不就错过了?”裴元眼紧盯着洛风,“你今天为什么来?哪不舒服?”
“哪都好,我身体结实着呢。”洛风答着话,一抬头,被过近的距离和紧迫的视线弄得心一咯噔。
“不看诊,还往医馆跑,”许是意想不到的重逢冲昏了裴元清明的头脑,他脱口而出,“该不会,是想我了吧?”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裴元话音方落,自己也觉孟浪,正自懊悔,觑见洛风木呆呆地望着他的模样,倒像是被他说中了一般。当下心猛一跳,舌根起燥,只觉再这么待下去快要不妙。
他卒然起身:“你先坐,我去看看药材。”
小裴大夫忽然之间跑掉,洛风始料未及没能叫住,只得默默坐着等,茶叶被热水激发出清新的香气在鼻前萦绕。
老神医刚去给心爱的盆栽浇完水,这会儿回到堂屋,一进门便问:“他人呢?”
“去看药材了,”洛风手一按桌沿站起,“我过去看看他吧。”
折扇柄一抵额头,老神医晃了晃脑袋,叹了口气:“出门右拐,再往后走,后院正对中线的那间屋就是。”
一间四方大屋里放了满满当当的三角形木架,每层都置摆了个圆形大竹匾,里头放着晒过的干药材。正对门的那一整面墙,星罗棋布着木制抽屉,都贴着写有药名的标签。
洛风穿过木架,看见裴元正在将长木梯靠上药柜,当即走上前去:“需要拿什么,我帮你吧。”
裴元一手抓着梯,回头看向他,眸光微动,随即笑起:“抓份白芨给我。”
他一级级登上木梯,拉开贴白芨标签的那格抽屉,抓取少许放进裴元给他的银碟里,再关合药屉,端稳药材往下走。
脚一落地,他手捧那碟白芨正要递过,却被裴元冰冷的神情惊得一怔。
裴元一开口,声音也是冷的:“洛风,把外套脱了。”
他眼一敛,没动弹,只听裴元接着道:“我是个大夫,你想让大夫装眼瞎吗?”
洛风眸一抬,与他对视两秒,手里白芨放到竹凳上,卫衣拉链朝下一滑,扯住衣袖拽脱开。脱下时卫衣布料接触到他右臂伤口,就算感到了痛,面上也未暴露哪怕一分。
只穿着短袖T的年轻人,无法再遮掩今日才新添的伤。裴元手探过来,握住他手腕,低下头凝神看着那道凝结出小血珠的伤口,两道修眉一点点向内皱起。
最后他松开洛风的手,脚一勾竹凳拉近:“坐这,等我。”
没多久,裴元提着医药箱回来,取出镊子夹住药棉:“先消个毒,”声一顿,话一沉,“我手很重,你别叫苦。”
和他的话截然相反,他的动作极度轻柔,药棉清洗的力度,像在拂拭一片羽毛。洛风的目光从伤处移开,悄然落到裴元的脸上,少年专注的神情,如同看待最为珍惜之物。
等消完了毒,他开始上止血消炎的药膏,洛风臂上一凉,发觉这药膏有清凉镇痛的效果。
裴元给他抹着药,翛然开口:“想聊聊吗?怎么受的伤。”
他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听得洛风竟有些鼻酸,眨了下眼吞咽酸楚,满不在乎道:“不小心磕的,我都没感觉到,一点都不疼。”
裴元手停在半空,一双通透的黑眸朝他看来:“我可不会因为有人爱逞强,就真的以为他不会疼。”
洛风在他认真的目光里垂下头去,假如心是一片湖,已被什么东西注得太满,马上就要溢出。
心里想说,而没能说出口的是:我遇到了点不开心的事,可像现在这样看着你,所有的难过,一下子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他想,裴元天生该去做个医生,这人身上有种能令人安定下来的力量,把人内心深处暗中撕扯、无处宣告的苦痛,全部一一抚平。
伤口为他处理完毕,裴元递过来瓶药膏,嘱他在结疤掉落之后涂抹,免得皮肤留疤。到这当口,已是晚饭时间,来医馆帮厨的是附近的邻居阿姨,做得一手好菜。
一对师徒都情真意切地劝洛风吃过饭再走,他拗不过,于是饭桌上多添了付碗筷。
老神医注重养生,饭食也是清淡,然而不知一碗白粥里加了什么妙料,喝着相当爽口。
饭后即要道别,天还未黑看得清路,裴元却不容拒绝地跟着他出来,说要送他去公交站,理由是,“我还记得你说的,在落星巷迷过路。”
话确实是他所说,只好认下来,麻烦小裴大夫相送。
巷子里的路灯都已点亮,在霞光中浮升盏盏光明,天际隐现星辰数点,伴着以云彩半掩姿容的月亮。
男孩们并肩朝前走着,时不时聊些普通的日常。偶尔沉默不语,只闻轻轻呼吸,也不感尴尬,只觉心情舒朗。
就此走了一长段距离,洛风渐渐察觉出了异样,这条路,不是他进来时走的路,刚想要问,眼前道路一转,景象陡然生变——
无边无际的花海在面前铺陈开去,是道旁沿途种植、正绽放到最烂漫处的紫叶李,树梢莹白可人的花朵们砌玉堆雪,誓要将天地都落满。
“要是大白天过来就好了,看得更清楚,”裴元对他说,“之前跟你提过,落星巷的路,内中自有玄机。”
说着,又补充:“这条路是我发现的,没跟别人说过。”
那条开满鲜花的小径,每走一步,都像在被春光依依挽留。
当最终穿过那片花海,到达要告别的路口,内心涌上来的不舍,凝在两个人的喉头。
洛风打起精神,笑道:“再往前走就是车站了,你别送、”
他没能把话说完,有人突然抱住了他。
裴元胳膊紧搂着他,身体有种微微的颤抖,明白无误地传到他这里来了。
“洛风……”少年话里也带着颤意,完全没了往日的冷静,“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裴元的耳摩挲着他的耳朵,嗓音里的眷恋几要跳脱出笼:“等考完了,我去找你,有些很重要的话,想说给你听。”
像用上了所有力量去克制自己,他握起拳,放开了洛风,向后退去,随后一转身,大步往回走。
而洛风一直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的背影。
那少年走出一截路后,回首一望,见他居然还没走,还在看着自己,脸上便忍不住现出开心的笑容,朝他招了招手。
那个比雨后的碧空还要晴朗的笑容,在往后的岁月里,被藏在洛风的记忆深处,成为最舍不得去回想,却始终鲜明,永不消褪的颜色。
就在此时此刻,洛风骤然惊觉出了一个事实,那些曾经若有所觉,却始终没有去深想过的暧昧时分,情潮暗涌,都犹如现下跳出云遮的月亮,明朗透彻,昭然若揭。
真相就摆在他的眼前,在他心里灼烧起甜蜜与疼痛纠葛的火焰——
这个男孩,肯定很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