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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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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洛风的师叔在大年初四晚间到家,小雪天气,给他的浅咖色大衣落了一身雪花。提前算过时间煮好了茶,这时洛风连忙端过一杯来,提过他的行李箱送到他那间卧室去。
晚饭有特地留出来,加热下即可,没成想师叔说了声不饿,随后便两手捧着那杯茶坐在茶几后的沙发上一脸若有所思。
他抬眼看向洛风,目光像在观察,也像在犹豫。当他有话要说又难以开口时,就会是这副表情,洛风看得出。
他在师叔侧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从进《王六郎》剧组的前一天短暂会面算起,这还是两人头一回面对面。
探寻的视线最后有了结论,师叔眸光一敛:“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他停顿下来,深深吸进一口气:“——我见过你师父了。”
其后的时间里,洛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僵在那里,呆望着师叔的脸,听他吐露出的每一句。
是去年年末的第十六届东瀛电影节,随剧组团队应邀前往的师叔,在观摩电影展映时意外发现,最佳男主角的候选人里,竟然有洛风的师父。
那是一部讲述日本已然失传的传统乐器一弦琴的电影,师父饰演的那位携琴四处飘零的浪人,先后经历丧友和失琴,最后被奸人毒瞎了双眼。师叔看了那部电影,说他拿到提名当之无愧。
听到这里,洛风控制不住地去回忆那段时间自己在做什么:话剧排练,院系晚会,还有论文写作,为了一篇论文,他看了很多约翰·休斯顿和弗兰克·卡普兰的电影,他没有看东瀛电影节的颁奖典礼。而且国内新闻上标示的那届东瀛影帝,并不是师父的名字。
师叔说,获得影帝殊荣的,是一位叫田口市藏的老演员。组委会公布的候选名单里,写的不是师父的全名,只留下了一个谢字。典礼当天,师父也根本没有来。那他去哪里了呢,师叔没说。
在日本逗留期间,师叔只见过师父两次,两次都不欢而散。时间到了,师叔必须随团队回国,甚至没能问到师父的联系方式。可并不是一无所获,时隔五年,终于又有了师父的消息,也得知了原来他这些年一直都在坚持演员的道路。
“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多关注了,”洛风低声念叨,拼命搜索着脑中的记忆,“我记得,那届东瀛电影节的最佳电影是日韩合拍的《被遗忘的城市》,今年就能引进……”
“你师父演的那部《散》,不在引进计划内。能理解,”师叔嘴里说着,面上却显露出了不赞同,“某些发行公司只会从商业价值估量。”
“师叔,”洛风说着,人已站起,眼中跃动火苗,“师父就在日本,那我、”
“坐下,”师叔的声音很温和,却自有一股力量,他端详着洛风的面庞,“你想去见他?”
“嗯!”洛风用力地点了下头,他哪里还坐得住。
“别慌,我不会拦你,”师叔笑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激动,先坐。”他眼中洛风的模样,很像一只站在巢边蹦跶小爪子的幼鸟,急不可待要尝试去往蓝天。
小鸟按捺住沸腾的思绪重新坐回沙发,一手按住颊侧,挤得面颊一鼓:“我是激动,也,挺高兴的。师叔你看,师父还在演戏呢,他能在那边当主演,还差点拿了影帝。他真了不起,跟当年一样,我这几年总想着,不管师父去哪了,如果他还能演戏,能得偿所愿就好了。只要师父过得顺心,那我,我也没有遗憾了。”
他垂下手,看向师叔:“我是不是,说的太乱了……”
“风儿……”师叔眼中尽是了然,“你想见到他,没问题,虽然他没告诉我联系方式,但是可以通过日本的电影创作协会去找,还有获得影帝的田口先生,跟你师父好像是旧识,我也会向他问询。”
当希望的曙光到来,忐忑的心也随之慢慢缓和。订机票,办签证,联络日方打听消息,一下子多了很多要做的事,脑海思绪万千,口中只说得出:“谢谢师叔……”
师叔瞅瞅他,含笑端起茶杯,咽下一口半温不凉的茶水:“洛风,别忘了跟他说一声,你考上了他的母校。”
***
从长安市飞往东京成田机场,四个半小时的距离。落地时已是午夜,等洛风到达预约住宿的旅店都快凌晨三点,想着要抓紧补眠明日还有得跑,奈何总无法入睡。
半梦半醒到了第二天早上,匆匆洗漱完,便往日本电影创作协会的所在地赶。师叔有提前联系过他们,得到的是个模拟两可的答案,不知是否出于隐私保护,建议咨询人携带证件亲自前往。
协会的办公室在一栋摩天大楼的32层,前台有会说中文的职员,挂着礼貌的职业微笑请洛风稍作等待,然后她拿起电话拨打,对话几句后挂断,又开始打下一个。
如此往复再三,都不晓得通话对象换了几波,她终于抬头招呼洛风,一手捂着话筒小声道:“是田口先生的,秘书。”
田口先生本来也在需要联络的对象列表里,没想到在这就要打交道了,洛风拿过电话,听到了比前台流利得多的中文。
“您好,是洛风先生吗?”
他答了句是,对方立刻往下说:“请告知我,您所住的酒店地址和电话。”
等如实以告后,对方飞快地说:“好的,我记下了,请您回酒店休息,之后会有人联系您,再见。”
话中毫不拖泥带水的作风,仿佛笃定了听者会按他所说行事。
人在异域,难以识途,也只得带着一颗不安的心等待。
电话直到一天后的上午才打来,酒店的前台拨通了房间内的电话,对洛风说:前厅有人来找他。
等电梯时望着数字变动只觉太慢,等到达了楼层,冲到前厅去,廖无几人的厅堂内没有他想见的那个人。
倒是有位齐耳短发,穿着全套米色工装的女孩站在前台柜前,自洛风出现起便在打量他。不一会儿,她朝他走来,隔了两三步远停下,张口道:“洛先生?”
没等他回答,他的神情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短发女孩嫣然一笑:“你好,我是桑原伊织。谢先生,是我的老师。”
这话一出,她会在这的理由已很明显,是洛风的师父让她来的,可师父呢?
好像早就料到他会疑问,她说:“老师正在拍戏,我来,负责接待你。”
桑原伊织浅笑着递过一张纸来,是用工工整整的汉字写的行程表,去涉谷和浅草观光,甚至还有个计划是搭乘急行巴士去爬一趟富士山。
洛风抓着那张表,难以言喻:“我不是来旅游的。”
“洛先生好像,对安排不满意,想去别的地方吗?”桑原微微睁大了眼,像在困惑。
她的中文衡量不出究竟是好是坏,有时顿音在错误的位置,有时声调又相当标准。纵是心中难受,也不可能对女孩子起急,洛风偏过头,轻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只想,能早点联系到谢先生。”
“老师正在拍戏,”桑原像机器人般,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他不能接电话。”
“那什么时候可以?”
桑原静默片刻:“洛先生,快到午饭时间了,你想去,老师最喜欢的居酒屋吗?”
师父离开以后,无从得知他过着怎样的生活,能填补空白想象的提议,对洛风当然有吸引力。他跟着这个女孩去了一家叫作鹤亭的居酒屋,拒绝了她推荐的梅子清酒,要了一份据说师父经常点的茶碗蒸。
从这顿饭起打开了契机,女孩像是摸清了他的脾气,有意领着他去探寻师父在东京生活时走过的痕迹。浅草的观音寺,上野的东照宫,都是热门的旅游景点,但他很难想象师父会来游人如织的地方,挤在观光客里。每每提出疑问,女孩会立时带他去冷僻些的场所,像是把京都搬过来般的六义园,飞鸟山的和纸博物馆……师傅不可能24小时都在拍戏,然而桑原伊织总能卡好时机,在他要问时狡猾地提前溜掉。
两天过去,不对头的迹象过于明显,洛风决意摊牌。
他们隔着一张圆桌坐在咖啡馆里,各自面前有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看向彼此的目光心知肚明,桑原的假面该剥掉了,理应直言交谈。
决定好要问个清楚,洛风直截了当:“桑原小姐,你不想让我见到谢先生,为什么?”
她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中文一下子变得十分流利,就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你想见老师的目的,我能想到,劝他跟你回中国去?用过去的人和事来打动他?我想问,老师来日本的时候,你们,有多少人想挽留他,真心地想他留下?”
若问有多少人想他不走,那时希望他离开的人,怕是更多吧。
“你现在来,因为他成功了?出名了?在我们东瀛,名利双收了?”桑原嘴唇张着,忽然卡住,僵在原地。洛风面上的表情,让她无法再说下去。
桑原嘴一闭,紧紧抿住唇,她努力松缓紧绷的身体:“也许……你是出自真心,希望他留下的,但是,你代表不了所有人。”
她手指颤抖着去拿咖啡杯,第一下没拿住,她憋着气再次端起,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咖啡粉、牛奶、黄糖,凑在一起似给了她支撑,桑原平静了许多。
“洛先生,我想请你去看个地方。不是旅游,是老师的家。”
那个地方该被称作是家吗?在长安长大的洛风第一次见到这样逼仄的空间,扇形的屋内有一扇窗,能看到窗下的坂道。卧具,电视机,小型冰箱,被炉和书柜全挤在同个空间里。
“这种房子,在我们这里,叫作六叠屋,”桑原比划着,“一叠等于一个榻榻米的大小,只能放置些基本生活的用品。老师从奈良搬来东京后,就住在这。”
她推开窗户:“坂道一路往上走,最上边就是高敏寺,在高敏寺的另一头,有三家电影公司聚在那边。老师刚来时,经常会去那,你是看到《散》才来的,我猜的没错吧?在《散》之前,他等待了多久,谁会关心呢?”
桑原在被炉旁跪坐下,面有苦笑:“他很优秀,优秀的人,不一定有机会发光。我很少见他笑,他大部分时候,都很严肃。本来,我最讨厌板着脸的人,但是我很尊敬他。”
“过去,”她的声音忽而变得很轻,“我父亲板着脸说,我是个捏不好陶土的废物,没有继承家业的资格,叫我滚出去自生自灭的那天,老师就在外面,他看见了。他来京都拍短片,拍五山送火。我蹲着看那些摔出门外的碎陶片,他走到我身边说:这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吗?”
如果不是在任何处境下,都会咬着牙坚持下去的事,那就不要做了。真正死都要做的话,即使砍掉你的手,你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做陶艺师傅的对吗?世间多的是往土里刚下了几铲子,挖不出黄金就会掉头离去的人,不缺你一个。
桑原说,我当时觉得他很奇怪,莫名其妙对陌生人说奇怪的话。然而潜意识中另有所动,一年后当她来到东京闯荡,在酒吧打工时又遇到了他。这回,他问了她所学的专业,介绍工艺美术学校出身的她去了一家电影公司的道具部门。他对她说:可能这也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但应该比捏一千个一万个一模一样的陶碗更适合你。
“然后,我就跟随道具师傅学习,”桑原笑了笑,从手提袋里摸出了个东西放在被炉上,那是个很小的恐龙模型,“我做的第一个道具,用粘土、金属和树脂做的,画设计图时没做好,它的尾巴不能动。之后,我再也没犯过类似的错。”
她说话的时候,洛风没有一次打断过她。他是足够耐心,更足够体贴的倾听者,如果他曾表露过一丝不耐,她一定没法把话都说完。
她的故事讲完了,她朝洛风露出个释然的笑容:“我问过老师,素不相识,您为什么关照我?他说,‘你父亲摔碎你做的陶碗时,你脸上那股倔强,很像我的徒弟。我那个徒弟,最是韧性,能够披沙拣金。’……从那以后,他就是我的老师了。”
“洛先生,也许我该叫你一声……师兄。”
从那间六叠屋里出来,已是放学时间,附近学校的学生都是一身青春朝气的制服在坂道上奔跑。阳光渐弱,但学生们笑颜里的光芒无比耀眼。
桑原伊织拉上屋门,站在洛风身侧看向那些学生,俄而轻叹:“老师他……好像从来没有一刻,轻松过。”
洛风没说话,他的心里沉甸甸的。他能猜到她将要说的话。
“老师不会见你,”桑原的手背遮住额头,像要避开射向这里来的阳光,“起码,现在不会。有一些东西,我不明白那是什么,老师还没有放下。”
他大可逼着她去联系师父,或者再去麻烦田口先生,但他不可能那样做,他很清楚,那就是师父做出的决定,还未到故人们能够相见的时机。
眼前那条往上延伸的漫长坡道,直朝高敏寺而去。师父住在这里,或许会经常听到僧人敲钟的清音吧……
洛风肩一动,背包肩带滑落到臂弯,他拉开拉链,取出个封好口的信封。
“桑原小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洛风的目光落在信封米黄色的外皮,“把这封信,转交给我师父。”
他曾担心过真的见到师父时,会不会因情绪激荡而无法表述,然则没想到,来日本前仔细写就的这封信,竟成了唯一的寄托。
桑原伸出双手,郑重接过信来,放进手提袋:“一定。”
“师兄要回国了吗?”她问。
他点头,对她说了声,再会。
坂道向下延展,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了。
桑原伊织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手指抓握住手机贴向耳朵。何时拨通了电话,她自己也没注意。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成熟沉着的男性声音。
“老师……”桑原咬了下牙,语气平淡,“他已经走了。”
那头的男性停顿住,很快说了一句话。
“没有,”她坚决地说,“他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您。”
这通电话转眼间结束,连挂断后的忙音都在空气中消散了个干净。桑原的手提袋在她的胳膊和腹部间夹得死紧,仿佛快要凝成同个物体。
她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切入肤底的痛意,也许她从此再也不能获得平静,但此刻的她不后悔刚刚做的事。
洛风……师兄,我明白,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然而,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