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 L.I.F.E.》拾月初酒

26、26

　　26.

　　话剧节的剧目最终定下《江北之春》，讲述七十年代一个江畔小城的春天，青年们的巧遇相恋与离别。担任男女主角的是刚升上大二的张钧和萧孟。洛风接下了台词最多的男二角色，排练时不仅要捋好自己的部分，还要帮学弟学妹们陪练。加上话剧社招新，论文课业，院系里的各种活动，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
　　人在忙碌时，会不觉时光流逝。提醒人们注意四季变更的是物候，那条洛风每天都要走过的银杏坡，树梢的叶子由深绿转薄青，再到满目金黄灿灿，忽而有一天，被冷风一吹，扑簌簌落满地。
　　细雨生寒，木叶凋零。身上的衣服渐渐加厚，羽绒服开始替代羊毛大衣，围巾也系上了脖颈。
　　入冬后，他依然要定期前往话剧社的场地排练，站在红色幕布之前，朗声说出与当下季节已全然不符的台词：“是云雀叫醒了甜蜜的晨光，它身披露水，振翅高翔。乌鸫在享受正午的荫凉，拨动森林，回声鸣响。画眉的音符汩汩流淌，哄着倦懒的日子进入梦乡。爱与自由相伴，其乐如狂，世间没有奴役，也没有忧伤*……”

　　一进入寒假期，校园里逐日冷清。室友早早买了车票回家，又是他最后一个离开。
　　今年的农历新年，师叔还在外地拍戏，提前跟他说过可能赶不上年三十回来。他花了一整天给家里做完大扫除，一开冰箱门对着几层空格，心想还是得去备个菜。
　　两手各拎了个沉甸甸的购物袋，终于能在茶几上放下时，掌心有被袋子提手勒出的红痕。把食材全归置好，他去院子里开了自行车的锁，一踩脚蹬骑出门。
　　过年按惯例，要去花市买年花，虽说家里的盆栽已有不少，可年花意义不同。
　　洛风对着摊位上缠绕金箔的开运竹和开得热热闹闹的蝴蝶兰犹豫一番，选了一盆玲珑可爱的小金桔。
　　把金桔放进自行车前筐时，他听到摊主阿伯朝路人大声兜售：“家里要有考试的，给他买盆海棠，鸿运当头哇，要想求姻缘就买桃花咯，走桃花运嘛！”
　　洛风推着车朝前移动了一小段，顿住脚，车把手一转回到摊前，又买了一盆海棠。

　　两小盆花繁果茂的盆栽被他摆到客厅里，与原有的一盆水仙花比邻而居。虽说放了寒假，也不见得有多空闲。这学期有几个影视项目来联系过，他有去应征试演，具体接哪一部，还要跟话剧节的安排错开。
　　杨导也找过他，专门去补拍了一段单人场景的戏份，还要给拍《王六郎》时现场收音不佳的部分台词重新配音。
　　他去录音室时没看到裴元，不知杨导有没有把人找来补录。
　　杨导对他说：剪辑后期已经接近完成，如无意外，应该能排在明年冬季档。依先前协商的结果，电影拍完后裴元就回到日常生活，不会参加首映式，也不会在媒体面前出现。这场拍摄的经历，于裴元是仅此一次的体验。
　　杨导说到这里还有些惋惜，裴元外型佳悟性好，不走演员这条路实属浪费人才。洛风与他意见不同，倒觉得还是当个大夫更合那少年的心意。
　　从录音室回到家，再琢磨起方才的聊天，他恍然惊觉，已经有三四个月没见过裴元了。手机虽曾有过漏接的来电，却无一是那少年打来。
　　时光翛然，海棠靠在金桔旁，枝头红花烂漫。
　　他捧起那盆海棠，轻轻放在阳光能照见的地方。

　　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洛风难得起晚一回，窝在被窝里接到了师叔的电话。师叔人还在片场赶工，大概要年初四才能回家，嘱他照顾好自己。
　　等起床穿衣拉开窗帘，手一抹窗玻璃上凝结的冷霜，昨夜落的雪已停，银白皑皑满庭。
　　纵然心知今日无客来访，该做的还要做。春联福字全靠他一人贴，没人帮看歪没歪，只得自己仔细衡量角度。电视机从起床后便打开来声音调大，让荧幕里的爆竹锣鼓热热闹闹地在整套屋里回响，也不觉有多冷清。
　　午饭是花蟹炒年糕配一听雪碧，饺子要留到晚上来煮。饭后就着电视机里主持人妙语连珠的新年祝福与文艺节目穿插的背景音，把厨房和客厅又打扫了一遍。

　　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铃响时，洛风正在灶前等煮饺子的水开。电视声音太吵，厨房又离客厅有段距离，等他端着一碗煮好的荠菜猪肉饺子出来，才发现错失来电。
　　是没见过的座机号码，他放下碗筷，调低电视音量，习惯性地按键回拨。
　　一段显示正在连接中的机械音后，对面有人接通：“喂~”
　　竟然是个奶声奶气的幼童声音，他一惊，下意识回：“喂，你好。”
　　都忘了问一声“是你打我电话吗”，对方已在说话，像才学语没多久的小女孩，嗓子如奶糖般软甜：“你好~你是谁呀~”
　　还没等洛风去想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是不是一场骗局，那边忽起变数，仿佛有人拿走了听筒，新的声音加入，是个压低嗓音的男性，正在温柔劝说：“岚岚乖，去妈妈那边，舅舅要打个电话，等下再去陪你玩，好不好？听话，乖。”
　　那头冷不丁又响起了个轻快脆甜的女声：“岚岚过来，给你吃炸鲜奶，你舅要偷偷打电话了，不能给你听的喔。”
　　男声不乐意了，音压得更低：“别乱讲话，我哪偷偷了？”
　　“哟，心里没鬼，敢按个公放给大家听吗？”
　　男声话里带了点咬牙切齿：“没鬼，不给听，我跟朋友说个话都不行？”
　　女声笑意愈浓：“行——不是普通朋友吧？哎呀弟弟，你也长大了噢，都有小秘密了。”
　　那头啪嗒一放听筒，像是忍无可忍，脚步噌噌移动，转眼间，传来关门声。

　　洛风耳听着那足音靠近，听筒再次被人拿起，他赶在对方说话之前道：“裴元？”
　　那边嘶地倒吸了口气，牙痛也似：“……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岚岚乱按键电话才会响。”
　　“刚才是你打的吧，不巧没听到，”洛风想忍着不笑出声，结果失败了，“你都当舅舅了？”
　　“小外甥女，今年才三岁，我都没注意她什么时候跑这屋了，”裴元顿了顿，“……你都听到了？”
　　“那倒没有，就听到舅舅在哄小孩，还有……炸鲜奶。”
　　“噗，”裴元笑了，明显心情好了起来，“那是我姐的绝活，她就喜欢做甜点，可惜炸鲜奶只能趁热吃，放不了没法带……”
　　嘻笑着的女声突然响在不知何时拉开的门外：“那还不简单，你把人家请到家里来啊，我现给他做！”
　　就算隔着电话，洛风都感受到了裴元一瞬间的僵硬。
　　他深呼吸了下，冷静地对洛风道：“抱歉，你稍等个两分钟，我先去解决。”
　　听筒又被放下，这回轻轻搁在座机旁。

　　通话保持不断，洛风手机一直贴着耳，电视早在确认对方是裴元时便按下静音，于是接下来那番对话也听得一字不落。
　　是裴元先开口：“别闹了姐，再开玩笑，我朋友要不好意思了。”
　　“哎哟，这么护，我就猜是不是跟你拍戏那个，光说长得好看，问你要个照片都不给，神仙姐姐啊？”
　　“呼……”小裴大夫没憋住笑，干脆破罐破摔，“对！你猜得太对了，人家仙子难得下凡，马上就要回天宫，我再不抓紧时间，就没机会跟他说话了。拜托你成人之美，做做好事，别偷听了。”
　　裴家姐姐许是被这通借坡下驴的胡说八道给震了，再没想出新词儿来，放任弟弟把门反锁。

　　裴元人转回来，一拿起听筒便道：“洛老师，人还在吗？”
　　“在……”听到的内容有些难以消化，洛风正在发懵。
　　“我先解释一下，”裴元咬字清清楚楚，“我家里没有从事影视行业的人，所以他们对我去拍戏这件事很好奇，也问过杨导和你的事。我提过你，他们想看你照片，但我总得先征求你的同意对吧？就没给。我姐姐一般不会干涉我隐私，今天算事出有因，她没坏心眼，纯粹开个玩笑，你别介意。”
　　“没关系，”虽说神仙姐姐那惊人四字还余音绕耳，好在大抵情况了解了，洛风笑道，“我能感觉到，你和你姐姐感情很好。”
　　“咳，”裴元清了清嗓，自觉阐述那个“因”，“当年她和姐夫谈恋爱时，我，可能有点，淘气，跟她捣了些乱。她就跟我说，一报还一报，等我也到时候了，走着瞧……”
　　“哇……”洛风同他打趣，“许兄，看来你姐姐这关不好过啊，将来你怎么办？”
　　“都杀青多久了，还叫许兄呢？放心，一人做事一人担，真到那天了，她只能祸害我，该护的我肯定护。”
　　少年帅气发言完，咳了一声换话题：“越说越远了……给你打电话，就想说一句新年快乐，希望你一切顺心心想事成。”
　　“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洛风目光一转，望见不远处那盆海棠，“呃，裴元，你有去买年花吗？”
　　“有啊，大前天去的，跟我爸搬了一堆回来，楼上楼下都放满了，”裴元话一停，笑着说，“他专门放了一大盆海棠在我屋里，说是鸿运当头，保佑我今年考好。”
　　“嗯……那就好，祝你考试顺利。”
　　“你好客套啊，”裴元话里似有不满，“我真庆幸，洛老师没问我复习得怎么样了。”
　　被他的语气逗到，洛风故意顺着说：“我该问吗？那我问了。”
　　“唉，你为什么要问呢？如果我说十拿九稳，不显得我很骄傲吗？”
　　“哈哈，”洛风揉了揉笑得腮酸的脸颊，“别人这么说是骄傲，你说就是大实话，对吧？”

　　那头静了片刻，一反方才戏谑，话语渐渐变得认真：“……虽然都隔几个月了，可是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我好像又回到了在凤城的那些日子，起早贪黑地拍戏，翻来覆去对台词，桃源里那间客栈，灵波江那艘渔船，每个角落我都还记得。洛风，戏拍完时也没跟你说过，我其实很感谢你，像我这样对演戏一窍不通的人，你还愿意用心教我。我很高兴搭档是你，才让我有了一段不虚此行的经历。”
　　比起裴元先前的安静，洛风沉默了更久。只有听筒里传来的隐约呼吸起伏，是电话另一端还有人存在的证明。
　　终于整理好了情绪，洛风声音很轻：“……别啊，突然来这种话，我一点准备都没，差点要……不对，你才不是一窍不通，我前段时间见到杨导，他还巴望着你能考长影呢。”
　　“对不起，下次我要说真心话之前，先给你个预告。考长影是不太可能了，不过，”裴元话音一扬，“等我考完，能去长影找你玩吗？”
　　“好啊，欢迎你来，”洛风话也随之飞扬，“长影最美的地方就是明月湖和银杏坡，你来的话，我带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