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 L.I.F.E.》拾月初酒

24、24

　　24.

　　欺瞒在先，于心有愧，自然他说什么都好。“六郎”不仅给他抱了，还应了自己先前诺言，正式杀青之后，要陪裴元去小芦坡还笛子。
　　走到相思树那块，正好是下午三点整。树下一排挂满结缘牌的架子旁有人支起小摊，还未写名字的椭圆木牌在摊位上堆成小山，底部都钻了圆孔栓起红流苏。
　　有对年轻情侣手拉着手围在摊前，问看摊的老婆婆要来防水墨笔，在选好的结缘牌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男孩们从情侣身边走过，进入树后那条小巷。

　　跟那天晚上一样，还是阿照来开的门。那瘦长脸的男孩阿照一看见是他俩，再度露出困惑的神情，在瞄到裴元手里的笛盒后眼一亮，人向后一退：“先进来！”
　　这回没把人往二楼带，阿照直接领到一楼堂屋，请他俩坐。
　　裴元问：“陆先生呢？”
　　“我二叔回老家了，上礼拜就走了，”阿照边说，边检查那根竹笛，“柯桥每年都有曲艺文化节，一弄起码半个月。二叔老行家，得过去镇场子。”
　　他擦拭好笛子，试了试吹孔，满意地放下，看向裴元：“你保管得很仔细，二叔没看错你。”说着，他像是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绕着裴元和洛风来回看，“你们俩来还……意思是，戏都拍完了？”
　　“嗯，”裴元点头，“昨天下午刚杀的青，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走之前，想再来谢谢陆先生。”
　　“唉，那真不巧，二叔还挺惦记你的……”阿照眨巴两下眼，“欸？对了！许郎，你既然有空了，要不要去趟柯桥玩玩？二叔这回表演，用的可是柯亭笛，你应该感兴趣吧？”
　　他确实感兴趣，怎奈何……“我要回去上课了，哪有工夫乱跑，”裴元一撇唇角，笑道，“题山题海等着我呢。”
　　阿照一脸遗憾：“那就没办法了，虽说曲艺节年年有，柯亭笛还真不一定会上……”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怒吼：“陆照——你个傻子——全写错了——”
　　伴着吼声响起的是噔噔噔的脚步，像是有人飞快地踩着楼梯往楼下奔。
　　一道人影风一般闯入堂屋，在阿照面前刹住脚，手里的作业本挥动得哗啦啦响：“你上课都在干嘛，睡大觉吗？这题我跟你讲过三遍了，就那一个公式你都不会套？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阿照愣愣地望着他挨训，等他吼完了，才小心翼翼地转开视线，不好意思地对裴元笑笑：“这是我同学，叶枫。”
　　他同学这才注意到堂屋里还有两个人，拧着眉头一转身，眼在扫到洛风后大吃一惊：“——是你！”
　　他丢下阿照脚步一跨，走到洛风面前，连珠炮似地：“那天你走之后，我就挨我师父训了，他说，就算人家走错路进了我们家，又不是成心的，我不该对你那么凶。我以为你来旅游的呢，怎么会在这，过来学乐器的？我是学二胡的，你学哪一门啊？”
　　洛风尚没开口，旁边已有个人不着痕迹地往前移动，挡在他身前。
　　裴元接过话头：“不是，我们来还笛子，这就走了。”
　　叶枫踮起脚，脑袋一歪，越过裴元肩膀去看洛风：“哎，先别走啊！你那天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都跟你说了，可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他语速好快，洛风刚想起在哪见过他，听见这话，答道：“我叫洛……”
　　“六郎，”裴元飞快截住，面上显露急切，“你不是说想去买点特产带回家吗，再不走来不及了。”
　　“你们要买东西吗？”叶枫在原地蹦跳两下，高举起手道，“我带你们去吧，这地儿我熟。”
　　“不用，”裴元一口回绝，“这地儿我也很熟，不打扰你们了，告辞。”

　　手腕被人牢牢抓握住，洛风一头雾水地被裴元拉着走。
　　出了陆先生的那套宅子后，脚步不停地穿过三条窄巷，踩着横跨在水渠上的石板跳到另一头，又走过一条长长的坡道，直到一处梅花形的小池塘前，裴元方停下步。
　　他扣着洛风手腕的力气松缓了些，回过神来，举目一望：“……这是哪？”
　　洛风被他拉着走了一路都没说什么，听到这句话憋不住笑了：“你刚刚不是说，这地儿你很熟吗？”
　　裴元松开手，眼瞅着他，皱了下眉，像回想起什么不快的记忆：“那个叫叶枫的，你认识？”
　　“算不上认识吧……”洛风回想着，“就我跟你去凤里那天，我没注意走错了路，闯到他家院子里了。没想到，他和阿照是同学。”
　　他问裴元：“他有问题吗？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裴元舌一顶侧腮，面色明显不愉，嗓子闷闷地：“难道你看不出，那小子对你、”
　　他及时顿住话，对着眼前洛风那张困惑得好真诚的脸，心下唯有一叹：好吧，他确实看不出来。
　　“算了，当我没说，”裴元说着，注意到个事，脸色好看起来，“……怎么刚才我一拉，你就跟我走了。”
　　洛风正低头看池塘里的小金鱼，闻言回道：“我以为你有急事啊。”
　　当时看裴元那表情，还真像有什么十万火急要紧事，不立马离开就有风险。不想这少年带他疾走一圈，结果双双迷路。

　　池塘旁的引水渠贴着道边房屋墙根一路延伸向前，隐没入坂道坡下。把人带迷路的那位裴姓少年，目光顺着水渠一路追寻，在看到远处被阳光照射反光的水波后眉头一动，招呼洛风：“走这边！”
　　等他们来到水渠的尽头，面前突然出现长长堤坝，青草覆盖的绿色坡道下方是水流湍急的长河。流向途径过数个落差阶梯，卷着水花欢腾地向前扑涌。
　　“我就觉得眼熟呢，那边是……”裴元站在堤上，眼睛越过河流望向对岸，“我拍最后那场戏的地方。”

　　对岸白墙青瓦，房屋错落，就中一条狭长的小巷，自招远归来的许游肩背行囊从中走过。
　　渔郎面容沉静，脚步平稳，看似与从前别无二致。
　　冷不丁，道旁有熟人叫住他：哎！哎！
　　他停下步，转过头去。
　　那人笑着问他：许家郎君，你那酒葫芦呢？
　　许游的手摸了下空落落的腰间，愣怔住了。
　　他的神情，就像是有人从他身上夺走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让他有了缺失，从此不再完整。
　　久久之后，他笑着答：我啊……戒酒了。
　　……
　　镜头一转。
　　穿流不息的河水，近岸处荇草与青石之间，有只酒葫芦被水花推着拥着，一路带向远方，如同终将无法传达的思念，最终消失于画面。

　　这场戏是裴元的最后一场，就此与《王六郎》这部电影互道别离。庆祝他杀青的那束香水百合，是洛风亲手递上。那时裴元接过花束没说话，一条手臂揽住他搂进怀里，抱了很久才放开。
　　昨天才拍过戏的地方，今日重游，念及彼时心境，少年忽起离愁。
　　裴元明白，关于许游和六郎的一切，都永远停留在电影中了，他无法改变，无力更迭，即使——
　　“我不喜欢那个结局。”

　　要说对不圆满的遗憾，洛风与他同样心情，可曲终落幕，再纠葛于怀也无济于事：“剧本你一开始就拿到了，没有心理准备么？”
　　“背剧本和自己投入地去演一遍，感受是不一样的，”裴元认真地看着他，“说句傻话你别笑我，我是真的希望，他们还能再见。”
　　洛风垂下眼帘，无法忽视心底那深深一动：裴元说的，是他心里想过的话。
　　“回去吧，还得找路呢，”他握了下裴元的小臂，嗓音比晨曦中的微风还温柔，“我相信，他们会再见的。”

　　***

　　再摸到小芦坡附近，已是半小时之后。
　　原先围在摊位前的小情侣们都不见了，只有守摊的老婆婆，在慢吞吞地整理结缘牌。
　　拍完了一部电影，就此初识愁滋味的少年郎一路走来怏怏不乐，让他身侧的年轻人也心有戚然。
　　裴元来到那棵大菩提树下，抬头一望，密密绿叶翦翦风，从枝叶与不可计数的木牌缝隙中，渗透下许多细碎的阳光。
　　那些在日晒雨淋中染上时光痕迹的结缘牌，变成了这棵相思树的一部分，与它结为共生，朝更遥远的岁月里驻扎。

　　他看得入了神，没注意到洛风不知何时已从他身边走开，跑到那个老婆婆的摊位前去了。
　　风吹树，夏蝉噪，自然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仿佛都渐渐远去，一片空茫之中，有人在呼唤他。
　　裴元循声转头，望进洛风的眼睛，恰才冥思出神时悄然褪去的周遭种种声响，又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将他带回触手可及的温暖真实。
　　洛风一只手背在身后，眉眼一睐：“许兄，别皱眉头了，笑一下吧。”
　　他神色情态，一如从前青江舟头，初见许游的六郎。
　　他手一抬，藏在背后的东西递到裴元跟前，是一枚还散发着木质清香的结缘牌，上面已多了个刚写下的名字——
　　王六郎。
　　防水墨笔一并递到裴元手里，洛风一字一句道：“不是说说而已，我真的相信，他们会再见的。”

　　等结缘牌写好，摊后坐着的老婆婆告诉他们，先挂到那排木架上去，等到第二天的清晨，她孙子会来帮忙，把结缘牌再全都系到树上。
　　裴元手指捏着木牌上缘，小心避开名字墨水部分。朱红色丝线绕成的结环，套进木架上的挂钉。
　　做好这件事后，他目光在那枚木牌流连了会儿，刚转开眸，忍不住又想往那里看——
　　木牌上有两个名字，正亲密地挨在一起：许游，王六郎。

　　为虚构故事中的角色写下结缘牌，这行为说来挺傻的。可傻事不是一个人做，洛风也在注视着那排木架，继而一抬眼望向菩提树，双手啪地合十，清脆一拍。
　　裴元问他：“你在干嘛？”
　　他手还合着：“希望你顺顺利利，考上理想的大学。”
　　裴元笑了：“相思树还管这个？”
　　“心诚则灵，懂不懂？”洛风眉尾一扬，“我跟杨导聊过，他说长医在国内，是顶一流的医学院，好学校啊。”
　　“是好学校，就一点不好。”
　　“嗯？”
　　裴元的视线再一次看向方才他亲手写下的结缘牌：“跟长影一个城南，一个城北……离得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