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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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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是全然没预计到的突发状况,令饰演许游的少年心头一慌。
当前幕次里,本没有洛风的戏份,可他却出现了。
余光窥见剧组人员全都原处就位,无人叫停,显见凉亭中的人不是乱闯,而是有备而来……裴元忽然意识到了,这是给他一个人设的局。
导演不喊咔,戏就必须往下走,当明确的剧本指令已然缺失,剩下的唯有一个选择:
依本能行事。
洛风当然注意到了少年片霎的震惊,这场局里,他是知情人,是参与者。而今只能依原计划进行,相信裴元能够领悟。
只要他们还在戏中,裴元就是许游。当许游见到友人乍然出现,定是十分惊喜,赶上前去——
裴元朝他走来,渐渐靠近,走进亭前杨柳绿荫,眼看离凉亭只差两三步,亭内的洛风卒然向后退了一步:“别过来。”
声不厉,却足够坚决到让渔郎停步。裴元在原地停了一瞬,出于许游的本心,又抬脚向他迈出。
洛风随即再退一步,语意急切:“别过来!”
白衣少年眼中凄色,话里怆然,激得裴元心一紧,一时竟分不出这份难受是萌生自许游,还是来自于己。
他能看出的是:“……六郎在为难?”
原因呢?之前于蕖荷园中与六郎相会,交谈碰触一如往日,今日怎就连走近些都不可?
亭外柳条被风拂动,飘向亭里来。一条嫩绿柳丝被握在洛风手里,夹在指尖弯出弧度,维持在将折不折的状态。
他握着柳枝,看了眼横跨河流的石桥,再看向正关切地望着他的裴元。
“许兄……”他咽下喉头哽意,眼中浮现水雾,唇边却扬起笑,“远劳顾问,喜泪交并。咫尺河山,甚怆于怀……我现身于此,已是擅离职守。冒大不韪,与你一道天机。”
字字牵肠,听得渔郎亦感酸楚,甚至有种预感,洛风接下来的话会更加让他难过。
白衣少年停了一停,唇角笑意愈浓,唯眼里水光难掩真心:“许兄前生广结善缘,今世当有善果。待回乡后,不用再尝捕鱼辛劳,自会有人,伴你饮酒谈笑。小小城隍神力虽微,愿为君诚心祝祷,一世喜乐安康,美眷白头偕老……”
一行清泪滑过清秀面颊,他毫无所觉,依旧微微笑着,专心地注视渔郎,像要把挚友的模样,牢牢地镌刻进心里面。
他手里没折断的柳枝,滑脱开去,往柳梢弹回。
旧时送别常折柳,念君何日复归来。曲柳而不断,是纵然折尽杨柳枝,挽尽杨柳丝,也送无可送。
到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洛风想要告诉他的事,裴元已经完全彻底地明白了。
这一了悟,又惊又痛,唇枯舌焦。凉亭内外短短数步的距离,硬是隔出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裴元抿紧嘴唇,无声吞咽,只觉嗓子干涩发疼。他咬紧牙关,绷直身躯,无师自通地说出了那句台词——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洛风神魂一荡:新剧本上的台词,在自己诱导之下,被裴元说出来了。
虽有所准备,可当真的听到这句话时,如有利剑穿胸而过,心口空荡荡地冰凉。
六郎眼盯住许游,再不能强颜欢笑,身困樊笼,心如死灰:“许兄,阴司里的官儿,说到底,我还是个鬼啊……”
阴阳相隔,人鬼殊途,早知如此绊人心,可会感叹何如当初莫相识?
亭外风叶摇,唇涩口难开。
裴元一动不动木然半晌,忽而低低笑了起来。他决然地一转身,举步欲离。
是六郎心一怵,洛风未及思考,抬手一抓,随即僵住: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难道现在再去拦住裴元吗?
出乎他的意料,裴元没往石桥方向大步离去,而是走到离亭不远,柳树下的一方青石旁。
渔郎回过头来,看向洛风的眼中泛起怜惜的柔情,唇张了张,没说话,笑了。
裴元衣襟一揽,于青石上坐下,抽出缚在腰间那根横笛,将吹孔凑近唇边,随即眼眸一闭,笛声起。
谁家玉笛暗飞,燃柳烟浓凝碧。
洛风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正在吹笛的裴元,亦将每个乐音仔仔细细收入耳中。短棹弄长笛,吹与故人听。
在听到某段流水清响般的滑润音色时,洛风心一咯噔,刹那间忘了呼吸。
裴元吹的曲子,竟然是……
姑苏行。
姑苏行一曲,前半段引人入画,婉转悠扬,后半段渐趋喜悦,欢快陶然。而裴元在吹到后半时,却将曲调拉长,速度放慢,意境放远。
本是万物生发春天里,他却将曲子变成行逢落花长叹息。把人间种种不如意的遗憾,错相失的不平,化作一个又一个藏在笛曲中的问句。
问给风吹拂的江树,问给静悄悄的河桥,问高山流水,问天地苍茫:相知相惜,为何不能同行?
等到曲尽音消,渔郎默然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他收笛起身,手掌一合,郑重地朝那亭中人深深一拜——
“六郎,珍重。”
别曲离亭寂寞掩,非独伤心吾与君。
***
杨导一迭声道:“你做得很好,就按这个来。等下再补拍几个机位的镜头,这场就过……”
裴元难得不礼貌一回,打断了:“导演,等等。”他扭头看了眼,洛风正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凉亭里。
“先让他缓缓,”裴元眼中闪耀坚持,“我也有话想跟他说。”
杨导扫了眼凉亭,一拍裴元的背,转身去看方才摄像机传到监视器上的画面。
洛风垂首看着地面,凉亭内铺的地砖,夹缝里似有青苔。他还沉浸在刚刚所演绎的那段戏中,所听到那首笛曲里。
还记得开讨论会那时,他对导演和编剧说:假如我是六郎,我会……
我会告诉许游真相。
真相是什么?
真相就是,我们从此再也没能见到对方。
我不想留下暧昧不清的虚假臆想,我宁愿清醒地面对痛苦的真实——
在这个故事里,许游去招远见六郎那次,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
结束了。
导演喊咔时的声音高亢,应该非常满意。这场试验眼看着成功,他该高兴才是,可却半点不觉欢欣。
视野里忽然多出一双鞋履,是许游惯穿的那双。
他知道裴元走过来了,可暂时没力气抬头,也不想说话。
那双鞋履静止片刻,又朝他走来。低头不言也无处可躲,裴元居然蹲下身来,仰脸去看他。
刚一对视,洛风脸便是一烫。裴元脸是冷着的,薄唇一抿,抬手包住他膝盖晃了晃。
他腿向后一缩,却没能甩掉放在他膝上的手。
裴元瞅了他一眼,忽地一叹,面色松动:“哎你……不哭不哭,被骗的是我哎。”
“谁哭了?”洛风即刻反驳,对着那双已然在笑的眼睛,欲言又止,“……你为什么要选姑苏行?”
“因为你想听啊。”
他说得好生理所当然,洛风睁大眼睛,一时间想不出还有什么想问。
倒是裴元顿了顿,开始理清:“这点子,谁出的?”
算账时刻到来,洛风英勇就戮:“是我提的构想。你回来之前,剧本就改了,杨导叫我们别跟你透露。”
裴元神色一凝,放开他膝,沉声道:“……真够狠心的,一丝希望都不留。”
他有猜到裴元会不满,听到这句,依然感觉受伤:“许郎……”
“‘许郎’被你气走了,听不见。”裴元一板一眼道。
看来真惹怒他了,洛风闭上嘴唇。六郎的感情还停留在他身上,正难受着。
远处有剧组人员在交谈,近处却安静得只有柳叶相互挤挨的清脆。
柳林风声中,裴元突然开口。
“伤我八百,自损一千,傻不傻?”
他朝洛风伸出双臂:“六郎给我抱一下,合谋骗我这笔账,我就不记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