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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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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那是许游应六郎之邀,千里迢迢赶到招远的第三日。
当夜寅时过半,在客栈歇息的许游忽闻屋外有人轻叩门扉,间杂女子呼唤。他披衣开门,见夜雾之中有四名斜梳发髻的妙龄少女,身着相同样式的雪青色烟云纱裙,齐齐朝他一拜,异口同声:“敢问阁下,可是淄川来的许先生?”
许游颔首,四女子又道:“大人有请,有劳先生随我等走一趟。”
明明心里已猜得出,他却故作不解:“你家大人是哪位?”
领头的女子再行一礼,毕恭毕敬:“招远城隍君,王大人。”
还真是他……许游说了声稍待,闭门回屋。片刻后他再次走出,跟在那四名引路的侍女身后。
或许是这夜间的招远城本就僻静,更可能是侍女们领他走的不是凡人路。自客栈行来不见他人,道路两侧白雾缭绕,看不分明究竟走到何处。
直到一处高门大户门前,侍女们才停步请他进入。许游问她们:“他人在哪里?”
领头的道:“大人尚在坐堂。”
“这时辰还在坐堂?”许游眉一皱,“他几时休息?”
另一女子笑道:“有人络绎不绝来祈愿,他怎可休息?”
许游眼底一沉,语意坚决:“带我去他坐堂之处。”
“这……”领头女子犹豫良久,定下心来,“城隍君隶属阴司,阳间人本不该得见公堂,可大人嘱我等听先生吩咐。先生若到了廊下,千万莫要出声。”
还未走到殿前,已闻人声沸然。须臾一阵急鼓,喧闹顿消。许游按那女子指的方向步入殿侧廊下,隔着圆柱旁的素色薄纱幔,看清了里头景致。
他一眼就看到了六郎,却与他过去认得的样子大不相同了。
六郎一身鲜明衣冠,黑色袍袖滚金线,冠垂玉珠落耳边,端坐在层层金阶堆高的那把官椅之上。他注视台下众人的目光,平和得不起一丝波澜,就好像所有人在他眼里都长一个样。
许游对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看了半晌,眸一转,只见金阶之下跪满了人,男女老幼,富贵贫贱,被衙差叫了名的忙从人堆里站起身,走到城隍君座前再跪下求灵。
他离得远,听不清那些人是在为何事祈求,只知六郎一直脊背挺直,神色肃然地聆听他们的祈愿。
侍女叮嘱过他不可出声,实在多余。就算不刻意交待,此刻的许游也已说不出话来。
他站在这里看得越久,越是思念那个曾经在他面前潇洒飘逸,容色生动的白衣少年。回忆与现状交叠,陡然间竟生出幻觉,六郎身下那把堂皇金椅像是突然变成个活物,从底部长出数十道金色锁链向上飞升蔓延,最终扭结成个闪闪发光的黄金囚笼,把那清冷似仙的城隍君囚于其中。
许游心头发寒,面色一冷,手紧紧按在圆柱上,力道之大几要按刻出个掌纹来。就在这时,殿上本在倾听百姓求祷的城隍似心有所感,往许游所在的方向望来,一双本来淡漠的眼眸忽地多了丝神采。
这对友人隔着纱帘寻见了彼此,一瞬间幻象褪去,许游再看,哪里有甚么囚笼,只有虽还极力摆着架势,却已快按捺不住心情,想往他身边来的六郎。
许游转身离去时,还能感到背后有道目光追随。侍女仍站在原地等待,见他步出廊外,躬身一礼,再次为他领路。
这回来到一片芙蕖园中,曲折浮桥贯通清水池塘,亭亭荷花,菡萏玉立。他离开客栈时天色还是浓郁墨蓝,眼下已变得浅淡,天低处有一道白线隐现,许是即将透入的晨光。
侍女引他在浮桥中央的石桌前坐下后便告退了,他一人独坐,放着满池水华无心欣赏,一动不动地,直到有脚步急急走来。
是高居金阶上的城隍,那身官服未换,走得太急了,冠上玉珠流撞击出清脆声响。六郎踱过曲桥,从层层掩映的荷花中现出身形。
别后重逢,视线乍逢相交便纠缠在一处,话却不易出口。等他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许游扯了扯唇角:“王大人。”
六郎眼瞳瑟缩了下,像被这三个字刺伤到,唇一启想要发作,看了眼许游却又忍下了,闷闷地:“……你是怪我派人去接你,我本该自己去。可身负微职,总有些身不由己……”末尾话音低了下去。
许游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头一低,解下腰间那只酒葫芦放在石桌上:“从我到招远起,店主人一听说我从淄川来,姓许,立时招呼四野乡亲来看我。说是本地城隍曾托梦百姓,许某是他故交,劳他们关照于我。托城隍老爷的福,这几日送来的资馈,抵我十年渔获。登青云不忘戴笠友,我该对他感激涕零才是,可平头草民愧无腆物,仅有一点寒酸薄酒,不知,还入不入得了他的眼……”
滚金线的黑衣袍袖猛地一挥,酒葫芦落入六郎手中,他一拔塞,大口大口吞下酒液,喝得过急,有酒自嘴角溢出。六郎一揩唇,连带抹去悄然落下的泪,平静地问许游:“你还要再羞辱我吗?”
友人想要装作镇定,却不察自己眼眶都红了。许游胸口隐隐钝痛,起身与他面对面,冷不丁从他手里抽回酒葫芦,沉默地灌了几口。
六郎没能阻拦,伸出的手指只来及拂过渔郎衣袖,他看着渔郎正吞咽酒水、上下涌动的喉结,倏然一笑:“小气鬼,还说是送我的酒呢,都快被你喝完了。”
酒葫芦扣合塞口,往旁一放,许游薄唇被酒液洇湿,垂下头来看向六郎,眼中情绪复杂:“我在此地盘亘数日,四处听闻招远城隍何等灵验,应如响云。贫苦者得生,病痛者得医,离散者得聚,方才廊下一观,君心仁爱,果真无虚。”
六郎抬眸望他,眼睫轻轻一眨:“不敢自夸有求必应,许兄远道来此路程辛苦,如有心愿,也可说来一听?”
搭在桌上那只手被许游握住手指牵起,六郎指尖微颤:这活在阳世的渔郎,手怎比他这个鬼还要凉。
“我只愿,不管在淄川江上,还是城隍庙里,都能有人与六郎举杯共饮。”
缩在许游掌心里的手指忽然颤抖得厉害,六郎低低地唤了声:“许郎,我……”后字未出,远处忽有急鼓骤响,一声声如令箭催迫。
六郎紧抿住唇,回首望了眼虚空,再回过头来飞快地问:“你几时回去?”
“过几天就走,”许游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等秋风起,我再来探望你。”
城隍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尖一推,收回手去,声落在荷花清馥里:“待君归乡之日,我当来送你。”
***
黎明间曙色浮现,天边泛起鱼肚白,空气里漂浮着荷花清冽的香气。那声叫停的“咔——”早都平息,摄像和灯光收拾起器具撤离,群演们四下散去。
裴元立于浮桥上,对附近的喧哗人语充耳不闻,静静地做了个深呼吸,让早间清凉的气息流淌进肺部。
就为了拍到曙光摇曳蕖荷的场景,他们半夜便爬起床过来荷园拍摄。城隍那套衣冠层叠繁琐,洛风比他起得更早。却才洛风穿着那身黑色暗纹官服匆匆走出浮桥,先一步离开片场,这会儿应该已回到保姆车上。
工作人员走了大半,杨导跨过正被收起的电线,朝裴元招了下手,叫他去车里休息下,等天色彻底亮了,还要去晖夜桥拍他的单人戏。
他抓起酒葫芦系回腰间,往保姆车的方向走。
车门开着,洛风就坐在第二排,单手抱了一大束夹着月白色满天星的香槟玫瑰,另一只手在解黑袍领后的系扣。
这套戏装讲究质感,料子厚实沉重,虽是在温度较低的凌晨拍,也把他闷出了汗。见裴元上了车,他冲他笑笑,手还放在脖子后头和扣子搏斗。
裴元胳膊一捞,抱走他怀里的玫瑰。这下两只手都得出空,洛风一连解开颈后两颗扣,手勾着前襟往下扯扯松,长吁口气:“辛苦啦,多亏配合得好,一条就过,不然今晚还得卡点重拍。”
玫瑰叶擦过裴元脖颈,蹭得他一痒:“恭喜你杀青了。”
“是啊,”洛风笑得自然,“等你杀青,也会有人来送你花。”
裴元把花束递还给他:“我还要跟剧组去晖夜桥,你回客栈补个觉吧,起那么早,肯定没睡好。”
“嗯,先去卸妆了。”洛风搂起玫瑰花,大半脸孔被花朵掩住,他正要走下车门,忽听见裴元在叫他。
“洛风。”
他回首,越过玫瑰花蕾和满天星的缝隙,看见裴元微垂眼帘,似在思忖。
他不急着询问,安静地等着,等那少年开口。
最终等来一句——
“我觉得,你还是穿那套白衣更好看。”
他将花束稍许放低,让对话时视线无阻挡,开起玩笑:“城隍的衣服很难看?”
“不是、”少年有一闪即逝的慌张,“你穿什么都好看,可是,跟我在一起时的六郎,要比当城隍开心多了……”
下巴蹭过玫瑰花瓣,嗅见醉人暗香,洛风眉眼一弯,轻声道:“这是许游的想法,还是你的?”
假如裴元当时再多疑些,可能会从怀抱玫瑰的年轻人脸上看出端倪。
而他却被这问句问得一惊,开始自我反省。诚然在拍戏时,需要进入角色的所思所感,可洛风都杀青了,再拉住他讨论角色的心情,岂不显得很不识趣?
故而他随口支吾了句便目送洛风离开,随后闭眸休憩,直到有场务过来把他叫醒。
晖夜桥与荷园离得不远,车开了十分钟即到。事先拉过临时护栏,只许剧组内部人员出入。九十点钟的天光,照得河水烁烁发亮。他站在绿杨阴里,看场务围着地上的柳叶堆架起鼓风机。
接下来的戏该他一个人拍,只需走过桥头不远处那间凉亭,缓步踏上石桥,这时会有风卷起树叶吹向他。于是他回过身,朝空中拜道:六郎珍重!毋劳远送。
在裴元拍过的所有幕次里,这一幕完全谈不上有难度。终于,一切准备就绪,杨导手势一比,他走到指定的位置,凝神等着那声——
“Action!”
朝前走时有清风拂面,带着干爽的草叶香。他经过那座凉亭,从杨柳依依走到阳光下,鞋履即将踩上石桥台阶。
身后有风如云般涌来,绿叶片打着旋儿在他身侧徘徊。裴元暗数着脚步的节奏,在某一个节拍顿住脚,转回身:“六郎……”
双手手掌搭合刚要拜,他却愣在原地,再也无法动弹。
就在他前方左侧的六角凉亭之中,白衣无暇,风姿清逸,正是许游最牵挂的那位友人——
王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