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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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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这天收工之后,两个年轻人从渔舟上相扶着下来,正要一起往保姆车那边去,其中一个忽然被杨导叫住,说有事要交待。另一个便朝同伴一点头,先去换衣服。
杨导留下了洛风,却不急着说事,眼盯着来来回回搬运道具的工作人员,冒出一句:“这边的戏,今天就算全拍完了。”
洛风依旧是六郎那身装束,闻声指头一动,碰到系于腰侧的那块白玉环,他捏了捏玉环,轻应了声。
方才拍的是六郎承天命所授官职,要去远方赴任,来与许游辞行,临别前殷切嘱托:许兄若念往日情谊,莫惧路远难行,一定要来探望我。
许游的回答永远称他的心:只要能再见到你,岂会怕路途艰险,等我真的赶过去了,你可别避而不见。
至此,灵波江畔的戏份已悉数拍完,眼下照明灯还没关,能看清系缆江岸的那尾渔舟静静停泊,舟上数只鱼篓与一蓬渔网堆在船尾。有人大步一跨登上船,将散落在船里的酒盏酒壶拿走。
洛风站在草坡上往那处看,清楚地意识到这部戏正在进入杀青倒计时,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他曾坐曾躺过的属于许游的渔舟,将成为要被撤离回收的布景。
他回想起那舢板被江水浸拍后的潮湿气味,尚来不及浮想怅惘,便听杨导忽地道:“小裴出来了。”
洛风随之目光一转,望见换回日常打扮的裴元。那少年跳下保姆车后往这方走了两步,脚上那双白色球鞋踩在茸茸细草地,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大概是顾虑着杨导还一脸严肃地杵在一旁,不好高声打招呼,裴元扬扬下巴,眉头一耸,眨了眨眼:你还要多久?
洛风努努唇,一蹙眉,也眨了下眼:不好说,可能还有一会儿。
接收到他的讯息,裴元抿唇一笑,朝他点了下头,手小幅度地摆动:那我先回去啦?
好,他点头,垂在身侧的手掌翘起,偷偷挥一挥:拜拜。
两个人这番无声交织的小动作小情态,仿若在课桌下悄传纸条的学生郎,被杨导看了个全乎,只觉有趣得很。见洛风一双眼还不自觉地追着裴元远去的背影,他清咳了声,有意煞风景:“晖夜桥的景都布好了,明天就拍,你等下换好衣服,跟我先过去看看。”
这话一出,白衣少年身一僵,再朝裴元那边看时,有些不自在:“……感觉好像在欺骗他。”
要在晖夜桥拍的戏,恰是裴元返校期间,杨导开讨论会决定要修改的那段。新剧本在敲定后早已交给洛风,整个剧组都有做足准备,却按照导演的要求,无人告诉裴元:那场戏和他所熟记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既然提前嘱咐过,杨导信得过洛风不会私下透露,哪怕他跟裴元明显关系亲近,不过听到洛风那句似带着歉意的话,自认有必要提醒:“你只有一次机会,能在他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去测试。先要让他能够理解,观众才会明白。”
道理洛风都懂,对手戏的搭档是演员传达信息的第一道关卡,假如连这头道关卡都领会不了,银屏之外的人就更难以看清。
被蒙在鼓里的是裴元,可真正被考验的人是洛风。一想到新剧本的灵感还是他提供的,只想苦笑:什么叫自作自受,这就是。
演员那厢沉吟不语,导演自是要帮忙定心,杨导悠悠抛来一句:“你是不相信自己的专业水平,还是不信任你跟他之间的默契?”
喉头一滞,真要扪心自问:“这两个选项,我都不想选。”
他答得神色凝重,引得杨导笑出声来,拍了把他肩:“说句实在话,本来剧本没必要修改,是看你们俩演出来的程度,如果再按原来的方式去做,就太轻飘飘了。都拍了这么多条,该有信心才对。我很看好你。”
晖夜桥,是仙乡镇最美的地方之一。白石搭建的九孔拱桥横跨河流,两岸遍种垂杨柳,数不尽的绿丝绦袅袅如烟,拢住桥头一座六角凉亭。更早之前,这里因萤火虫聚集而闻名,那时入夜后拨桨泛舟,能看见芦苇丛里,杨柳梢头,千点万点萤光闪烁,像群星从夜空中悄悄溜到人间来。近几年汽船增多,发动机的轰鸣让萤火虫的数量骤然减少,需仔细去看才能在暗夜里寻得一二。
洛风随杨导去桥边离亭走了一圈后回转,没留意有只萤火虫钻进他衬衫折领下,也被带了回来。
走上客栈后院二楼,一出楼梯口便见裴元站在回廊里,正侧身靠在栏杆上往下看,听见脚步循声一望,见是他,不语先笑扬手一招。
他快步走近,到跟前了才注意到裴元手里还拿了样物事,是从陆先生那借来的竹笛。
裴元掂了掂竹笛,开口道:“之前去小芦坡时,陆先生说过,叫道具组送回去就行,不过我想,还是该亲自跑一趟。”
论礼数是该去,洛风应道:“等杀青了我陪你去吧,反正也没几天了,不急。”
裴元原本还在笑,蓦地眼一瞥看向他衣领,神情倏忽变得古怪,身一动,人朝他靠过来:“别动,有个东西。”
说话间,他的手指已攀上洛风衬衫衣领,脸也凑近了那截露出来的颈子,像是为了看得更加清晰。
洛风颊边被他头发一搔,头不由地往另一侧偏,又听到句“别动。”
裴元手指在他领口滑来滑去,偶尔微凉的指尖会抹擦过他脖颈,像在专注地捕捉某个四窜的小猎物。
洛风心往嗓子提,快憋不过来气时,才察觉自己居然一直屏着呼吸,虽还不明所以地乖乖静立,忍不住要问:“什么啊?”
“嘘……”那少年压着嗓音示意他噤声,食指拇指突然捏拢衬衫领尖,无名指和小指借力支撑,重重捻在洛风锁骨,把他按得一痛,嘶声吸了口气。
裴元脚步往后撤离,刚刚绕着洛风领口打了半天游击战的一只手松握成拳,递到洛风眼前——
他包拢着的指缝里,碧绿萤火明明灭灭。
这才晓得“有个东西”是指什么,洛风摇头叹笑,抬手戳了下那只拳头的手背。
裴元手腕一翻,松开五指,像缓慢绽放的白昙,毫无遮掩地展露出蕊——小小的萤火虫正停留在他掌心,没过多久,这微小而脆弱的生灵便飞入茫茫暗色,躲到静夜中去了。
“好久没见过萤火虫了,”洛风看着萤光消失的方向,“估计是从晖、”神经一紧,他及时刹住,没把晖夜桥三个字说完。
杨导说,改剧本的事,先别跟小裴讲。他照做了,然而本性不擅长隐瞒,裴元又太机警,万一来追问为何导演只带洛风去看布景,还不知要怎么圆谎。
他悄眼去看裴元,那人却似并没在意他不小心暴露的字眼。
裴元一双黑眸掠过他领口,莫名眉头皱起:“疼吗?”继而眉心皱得更紧,硬邦邦地蹦出一句:“你皮肤也太白了吧!”
洛风一愣,这语气,仿佛在说生的肤白是犯了什么错一样,他摸了下刚刚被按捻过的锁骨,先回答第一个问句:“还好,不疼。”
裴元头一偏,不再看他,手里竹笛攥了攥:“那个……你还想听姑苏行吗?”
原来他还记得……洛风心头一暖,有心说一声想,可转念到要在晖夜桥拍的戏,只得说:“改天吧,我要先准备下找找感觉,明天还有重头戏。”
裴元脸转回来:“需要帮忙么?”
“不要,”他拒绝得干脆,“看不见你,还更容易酝酿一点。”刚说完,脑中警铃便是一响。
“哦?”少年耳朵一动,眼里果然多了怀疑,“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心,说多错多,这家伙有多难对付,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洛风眼睫一低,一伸手按住裴元肩膀,使力一转,两手贴上那少年背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往房里驱赶。
边推边道:“你啊,就是聪明脑袋想得多,哪有那么多意思?赶紧回去睡觉,把精神养好,就别管我了,好不好啊?”
裴元被一路赶到自己那间屋门口,一手抓稳门框定住身:“好,行,可以,没问题,我不问了,我再说两个字就关门好吧?”
他回过头,对上洛风的眼,眸色一柔:“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