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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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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后来他是怎么回去的?
记不清了。
记忆中最后明晰的画面,是仙乡大酒店的门口那条布置作古代集市的长街。对门一家老字号酒铺,门旁高高的立杆上方垂下一连串大红灯笼。
那串通红灯笼映入他眼眸,如一缕点着的火折子投入深水潭,嘶地一声灭了火星。
周遭匆匆来去的脚步声,急切问询的人语响,都通通好似幻觉而已。身体如被人暗中添了斤两,手脚绑满铁石,往无尽黑暗中抛落。
最后是谁将他抱起,又把他送到何地,一概不晓。意识模糊里,只知自己十分难受,心如刀割,腹如棍绞,头痛得像错了筋。
一时激愤被人激将,倔强之下空空胃袋惨遭烈酒浇淋。他窝在软绵绵的床榻里,却像躺在钢钉板上,有人来探他额头,被他一手挥开。
其后混混沌沌几梦几醒,似乎有去浴室吐过几回。然而没有进食又哪来的东西可吐,末了嗓子被胃酸烧得快出不了声,喉头都呕得红肿。
再后来,那些悉悉索索的声响都消失了,静谧悄然入驻,如一张罗网包裹住他。他侧身蜷缩起,脑中一个个念头仿佛跳动的碎片,一会儿想,这番动静最后不知如何收场,太对不起杨导,一会儿又想,明天是不是还要拍戏,担心会说不出台词。
对疼痛的知觉渐渐成了钝感,不舒服的感觉居然也可以习惯。洛风裹紧了身上薄被,被身心俱疲的倦意一路拖拽进梦乡深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喉头的干渴唤醒了他。像旱季里干裂出龟纹的田地,急需一场及时雨来救命。
他半阖着眼,迷迷蒙蒙地摸索开床头灯的开关,被乍然闪亮的灯光刺到了眼,口里小声呜咽了下,揉揉眼,再睁开来,一看清眼前——
险些被唬一大跳!
竟有个人背靠着他床边在地上坐着,此时脸朝他这边一转,看那清俊眉目,疏冷神色,不是裴元又是谁。
洛风侧身抬起些,朝他扯拉嘴角:“……回来啦?”
音一出,才知嘶哑得厉害,布帛撕裂般难听。他心下叫了声坏事,果见裴元眉头狠狠拧起,原本就够冷淡的眼色里淬了冰。
洛风讪讪地合上嘴唇,被人用仿佛正在强自压抑怒火似的目光看着,他有点心虚,也有点委屈。
裴元视线落到他唇上,手一按地站起,走到桌边拿起烧水壶,一摸壶身,又扭开了旁边瓶装矿泉水。再过来时,手里多了杯水。
洛风撑着上身坐起来,靠在床枕,探手接过,握住杯身时手有一瞬间的不稳,泼了几滴到薄被上。裴元的手立时包住他手背,借给他力等他拿稳了才放开。
他捧着水杯喝下去,是正合入口的温水。干渴逢甘霖,大口大口吞咽,喉结咕嘟咕嘟,很快杯子见了底。
洛风眼望着水杯底,倏地手里一空。裴元拿走杯子,一去一返又送了杯水来。
白水许是被神仙做了法。等第二杯下了肚,他感觉精神好了许多,正要道谢,额头被人手掌一盖,视野一暗。
客栈床矮,裴元单膝一抵床面,整个人朝他靠拢,手心覆上他前额,嗓音响在他头顶:“头还疼吗?”
他答:“还好。”心里却在想:裴元知道自己的手心是凉凉的吗?
裴元腿一动,身一抬,人站回原处:“还行,正常。”
他本就身量高挑,此刻人笔直地立在那,让半躺在床上的洛风看来,仿佛庙里威严凛凛的神将,只等心中发虚的小鬼自首从宽。
“五十多度的烧刀子,一口闷……”裴元终于对他笑了,他却像窥见神将背后的大刀在反光,“洛老师,好酒量啊。”
洛风两手抓着薄被边,眼移向一旁,发现裴元的行李箱就贴在墙边放着,心头一软:这人,大老远的刚赶回来,连自己屋都没进就先来看他了。
“……你听谁说的?”他小声道。
裴元眉心一蹙。若问他所听到的说法,是杨导带着洛风去和老友聚餐,碰到同是长影出身的前辈。那位前辈讲,洛风人小性子狂,非闹着要跟他比拼酒量,倒了满杯白酒一口清光,好心的前辈拦都拦不住。
这说法杨导都在怀疑,裴元自然更不信,现今洛风问起,他姑且先将听闻逐字转述。说的过程中他眼紧盯着洛风,不想放过脸上任何反应。
然则洛风面上毫无动容,默不吭声地听他说完后,竟露出了个平和的笑容:“对啊,都怪我,好酒贪杯,一时冲动,把好好的酒局都搅……”
“洛风,”裴元打断了他,眼底浪潮汹涌,“谎话留着,编给别人听,别拿来糊弄我。”
心中泛起的酸涩一下子如游鱼摆尾钻入眼里,他别过头,不想给裴元看见当下的表情。
洛风望着床靠里那侧的墙面,声如蚊呐,却像已用尽全身力气,字字往外憋:“真没什么……就是,我在乎的事,好像别人,都不怎么在乎的……”
久久一阵无声的寂静。
再有声响起,是箔纸被撕似的音。他回过头,看到裴元开了桌上一个药盒,正拆开药片外包袋。
见他看过来,裴元出声道:“这是杨导找来的医生给你开的药。我看过了,没什么副作用,你可以用。”
药片和温水放到他手边,裴元扭身去开了自己行李箱,嘴上不停:“现在给你吃一般的食物可能还会反胃,拿这个先垫垫,只能吃一块。还有薄荷糖,师父亲手做的,外面买都买不到,你含着润润嗓。”
细麻绳线绕外圈打了个十字结,拿牛皮纸包裹的方块糕点,与装满薄荷糖的圆铁盒,一同堆到他床头柜上。
眼瞅着柜头的台灯底座都快被淹没,裴元才停了动作,站在他床边,低垂的眸子却不像在看他,而是他抓握薄被的手。
裴元脸色已不似方才那般隐怒,却现出一股无奈的怅惘。他视线一抬,恰对上洛风视线,对视一秒即扭开头,身一转人一低,像洛风刚打开灯时看见的那样,背抵着他床边坐在地上。
这少年微垂着头颅,从洛风的角度,只看得见他一边耳朵和少许侧颜。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会儿,少年忽而抬手,手指深深插入头发扶住额头。
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谁忍心去看他低落模样,洛风手伸过去推推他肩:“……你怎么啦?”
裴元放下手,一只手臂搭在向上曲起的膝头,下巴搁在胳膊上,眼望着前方:“……其实我一直都有感觉,你好像有很多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全埋在心里,打算自己一个人扛。”
少年身轻轻一晃,似在苦笑:“洛风……我想过问你,可又觉得,对你追根究底,逼你把秘密都说出来,是在伤害你。”
他脸往下埋,额头贴在手臂,声音闷闷地:“我不知道,这道题的最优解,是什么。”
假如世间所有的难题都能找到可对应的公式,得到一个清晰明了的答案,那该有多好。谁不希望呢,洛风也这样盼望。
他听着少年的话语,沉滞的心弦被真诚的诉说所拨动,内心封闭的外壳被敲打出了一条裂缝,藏在壳里的东西惊异地发现,原来裂缝之外,还有这般温暖的光芒。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捏了下鼻翼,让动摇的酸楚沉淀下去。等到自觉足够平静,才开了口:“对不起。”
“洛老师……”裴元还是那个姿势没动,鼻音嗡嗡,赌气也似,“要是你只想跟我说这三个字,那就不用说啦。”
他差点笑出声来,又明白这时万万不可笑,咳了咳嗓,郑重许下一个诺言:“或许,将来有一天,那些秘密,我都会跟你讲。就怕到那时候,你没兴趣听了。”
裴元转过头来,一侧脸颊还贴着臂弯,眼睛已经亮了。他身一转,双臂趴在洛风床边,抬手拿手指拨动了下自己耳朵边,唇角轻扬:“放心,等到那一天,我保证竖起两只耳朵,认认真真听你讲。”
***
有小裴大夫在旁看着,点心下了肚,药也没忘了服,他含着一颗老神医亲制的薄荷糖,甚至有心去辨别其中加的味道:“……有股水蜜桃味。”
裴元坐在他床边:“我跟师父说了,有个小朋友怕苦,得给他添点糖。”
薄荷糖在舌面上翻滚,令人心怡的清爽,洛风睨他一眼,笑道:“可以,一定要占嘴皮便宜的风格,是你没错了,不是有人来冒充。”
裴元拍了下掌,由衷赞赏:“不错啊,味觉恢复,也能打嘴仗了。”
掖了掖洛风身上薄被被角,他起身道:“杨导说了,你先休息好,不急着想拍戏的事,我也不打扰你了……”
正转过身准备告辞,他人却突然被定在原地。
就在刚刚,有人牵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一触即放。
那个瞬间快得好似未曾发生,可手上残留的触感不是幻想。
裴元一回眸,见洛风双手并拢在薄被上,一只手的大拇指正按压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他面上怔怔然,像是正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做出忽然拉住别人手的举动。
少年眉头一动,心思一转,又坐了回去,笑吟吟道:“哎,打个商量。”
他说得好生自然:“我那屋门窗紧闭了两天,都没人帮我通过风,气味太闷,没法睡了。不嫌弃的话,能跟你挤挤吗?”
洛风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一嗅:“……我身上有酒气。”
裴元用力吸了吸鼻子,一脸诧异:“有吗?没闻到哎。”
他走到行李箱那,一手提起,一语定音:“我等下就过来,你往里头去点儿,给我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