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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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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跟你说个事,”这天收工后,照例同桌吃晚饭,裴元碗里空了一半,忽而放下筷子,“我要回学校一趟,过两天再回来。”
洛风执筷的手一顿,听对面的人接着道,“跟杨导打过招呼了,他说时间没问题。”
试镜时已知他与杨导有过协商,洛风问:“月考?”
“不是,先吃饭吧,”裴元一手端起碗,笑了笑,“想听吗?等下告诉你。”
平日里常去的回廊,不知怎的今日坐满了人。两人索性回了后院,到金鱼水池边的石桌旁叙话。
上回到这,还是他们从凤里回来那天。裴元也是在这个位置,为他吹了一曲姑苏行。
隔了段时日再来此地,两个人坐在石凳上,眼望着菱形水池中被灯光照得鱼鳞晶亮的锦鲤,心里或许想起了同样的事情,默契地同时头一转,恰好碰到对方的目光,便都忍不住笑了。
“我要回去签份协议,”裴元开口说明,“放弃长华大学医学院的提前批次录取资格。如今为示公正公开,必须本人到场亲笔签署。”
洛风虽对医学院校不甚了解,也猜得出:“那是好学校吧?”
“是好学校,可是提前批次的份额里,没有我想考的院系。其实这件事怪我,想验证下自己的能力,便提交了申请……结果,还得去善后,”裴元顿了顿,一笑,“张导跟你说过吧,我想去长安医科大。”
“嗯,”洛风点了下头,想起当时情景,“……那也是我反对你来拍戏的原因之一。不能因为一部戏,耽误一个好学生的前途。”
“本来是没打算来的,后来一想,就当体验人生了,”裴元说着,俄而长舒了口气,“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感受当演员的滋味。”
他头一偏,看向洛风:“抱歉了,要延误你两天。”
“杨导都说没关系了,我怕什么,”思及剧本上还未拍的内容,也剩不下几场,“先把没有你的部分拍完,余下的,等你回来收尾。”
“那可难办了,”裴元眨眨眼,唏嘘道,“你‘没有我’的部分,可没多少啊。”
唯二的主人公,故事从他们开始,也要由他们结束。九成九的戏份都是两人一起拍的,单人戏份屈指可数。
“知道就好,”洛风咳了声,故意端起稳重腔调,手指在石桌桌面轻快地跳起舞,“早去早回啊,裴同学。”
看他这模样就知有问题,小裴大夫眯起眼:“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没有,我在感动,”洛风煞有介事地拍拍心口,“裴大夫多厉害啊,什么都会,什么都通,这样的人,居然会来跟我说他的志愿前景。谢谢,我终于有了一种,比他虚长几岁的实感。”
“哦?”裴元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好笑,决定打击下正在嘚瑟的某人,“可是在戏里,你要喊我一声‘许兄’。”
停在石桌上的手指一僵,某人别过脸:“谁叫导演们全看中了你来演许游。”
“怎么不怪你脸长得太年轻呢?”裴元揶揄道,“我又不能跟你换角。”
“换什么换,都拍这么多了,不许换!”洛风头转回来,气势没撑过一秒便憋不住笑,“你这人,一点亏都不肯吃,口头便宜也要占。要不是人品太好,该没朋友了。”
裴元眼中含笑看了他好一会儿,周遭的空气都安静下来了才出声道:“如果你是想开几句玩笑,来帮我宽心。我得承认,效果很好。”
少年人活得太门儿清,会让年长者无用武之地啊……
手肘抵着桌面,洛风一手支住朝旁一歪的脑袋,嘀咕的音量正好能被身旁人听见:“……高中生都进化成你这样了吗?”
进化得过于成功的高中生回以微笑:“那大学生,都像你这样……吗?”
那晚他们在后院聊了很久,直到星星落满了银河才各自回屋。彼时洛风没去探究裴元话里所省略的字词,裴元也没预料到,在他离开之后所发生的意外。
等第二天早上洛风起来,裴元早已离开去赶飞机。凌晨就要走的人,自然不会特地跑来敲开他门道别扰他清眠。他看了眼裴元那扇紧闭的门,心里有一闪即逝的空落,随即下了楼去找导演。
临时少了另一位主演,日程自然需要调整。左右原本安排的拍摄时限还有富余,杨导干脆给他放了半天假,自己则要跑去找随行编剧开会。
虽说被放了假,洛风到底不是能安心享闲的性格。杨导会议中途出来上洗手间,见他还站在天井里抱着剧本自己跟自己对词,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拎进屋旁听。
“本来想讨论出结果,等剧本改好了再给你们俩,”杨导说着,手里烟头按灭在烟灰缸,“小裴回学校了,我先听听你的想法。”
“剧本还需要改吗?”洛风大感意外。拍摄都到了后半期,再改的意思是要重拍?代价太大了。
“已经拍完的部分不用改,我捉摸不定的是这段,”杨导直接拿过他那份剧本,翻到一页,抓了支笔圈了一大块,“就这,不够。”
他接回一看,是整个故事接近尾声的地方。
六郎救了那落水女子,上天被他的仁心打动,命他去招远县邬镇作城隍。许游知他将远行,应了要去探望他。其后果真跋山涉水来寻,夜间与他梦中相会。
杨导圈定的,是他这位新晋城隍去为远道而来的友人送别那幕。按原作里说,许游走后,有风一路盘旋相随十余里。许游心知是六郎依依不舍,遂向空中一拜,嘱他珍重,无需远送。
要想拍出这幕不难,架起鼓风机就是,若怕机器效果不好,还可交给后期特效。
可杨导却说,不够。
杨导从烟盒里抽了支烟,夹在手里不点,又问一次:“你怎么想?”
洛风视线停在剧本上,风追随着许游不肯离去那一行,把自身代入了六郎一想,眼底一动,头重重一点:“不够。”
“你看!”杨导一拍桌子,冲编剧激动道,“我们六郎也这么说了,改,必须改!”
编剧咬住笔头,讪笑着问洛风:“六郎是想,送郎送到家门口?”
洛风噗嗤笑了,摇了摇头。他沉吟片刻,整理好思绪,启唇缓缓道来:“假如我是六郎,我会想……”
在他叙述想法期间,杨导指间未点的烟一动也不动,编剧边听边做着笔记,手下笔尖唰唰不停。
等他终于讲完了,编剧拎起写得密密麻麻的速记本抖了抖,方块镜片后的眼里满是兴致:“有意思啊小洛,以后考不考虑跨个行?”
杨导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才刚拍几天戏?演员的路都没走稳呢,你少瞎撺掇。”说着已走到洛风身后,抬手胡噜了下他后脑勺,“小子挺有悟性的,可有句话你说错了。不是‘假如’,你就是六郎。”
他摸摸后脑,跟在导演身后出了屋门。
杨导站在花架旁,头一低把那支捏了半天的烟点着火,交代道:“改剧本的事,你先别跟小裴说,我有个点子。”
洛风应了声好。
“还有件事,”杨导含着口烟圈要吐不吐,“我有位老朋友,也在凤城拍戏,刚杀完青。明天中午有个饭局,你跟我一块去。”
他拍拍洛风的肩:“那老酒鬼是大导,经手的都是大制作,能在他的戏里当主演就算混出头了……没跟你讲过吧,我家那小子和你差不多大,可比你皮多了。你是个省心的好孩子,该有人帮你搭搭桥。”
长到他这年纪,虽还是在校生,没多少社交经验,也明白杨导是想帮衬他前途才拉他去应酬。长辈一片热心不便拒绝,何况当初他与那些来试戏许游的演员对戏不顺利时,也是杨导始终坚持,六郎非他不可。念及这番赏识情谊,他应承了。
只有一点不太妙,既然知道对方好酒,估计饭桌上少不了拼酒。他至今最多也只喝过一瓶啤酒,酒量远算不上海,就怕对方兴头一上来,非要喝到趴下为止。
可应都应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酒局被安排在他们举办开机宴的地方,仙乡大酒店的包厢。中午气温高,他顶着大太阳穿过后头那方古色古香的宽阔庭院,冷不丁记起裴元曾说过这地方“好气派,从大门口走到这,还要过个露天庭院”。思及当时少年那一脸不以为然的淡然表情,洛风不由笑出了声。
包房里已坐了人,却不似他想象中人多。只两个,一个头发全白戴着副半框玳瑁眼镜,衣装笔挺得一丝褶皱也无,看着文质彬彬;另一个要年轻得多,穿着打扮也很随意,高鼻深目相貌英俊,眉眼里却有种让人不想亲近的傲慢。
杨导为他介绍:“这位是我老哥哥,顾学林导演,《沃雪记》和《千峰映月》都是他导的,这是他刚拍完戏里的男一号,管成。”
等给那两位也介绍完洛风,彼此客套着坐下。菜刚上了冷盘,还没到开喝的时机,洛风低头抿了口茶,忽地有种仿若被人盯上的不适感。
他抬眸,正对上那位男一号管成毫不客气的打量视线。这一对视,他心中微讶,此人竟然有些面熟,似在哪里见过。
对方能没顾忌地盯着他瞧,他却不愿失礼,轻一颔首移开视线,安静坐着听两位导演叙旧。
顾导和杨导交情看来不错,把着胳膊聊得欢:“你说你,干嘛非要选在仙乡拍,来凤里多好,离得近咱俩还能喝几杯。”
杨导笑道:“你光晓得凤里漂亮,仙乡的好处那是你没见着。回头给你看看我在灵波江搭的景,青山绿水诗情画意,我那艘渔船,人家电视台都看上了!”
听到他们提凤里,洛风思绪跟着飘到他和裴元往凤里去的那天,两人骑着自行车一路到了城东门,却因有剧组拍摄只得改道……
他眼猛地一眨,想起是在哪见过管成了!
就在凤里城外,透过城门看见里头,有个男人被前簇后拥着招摇过市,一副大明星的派头。那时管成戴着墨镜,但身形和脸部轮廓对应吻合得上。
正回想着,忽听有人叫他,“洛风。”
却是管成,不知何时来到他旁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手里攥的墨镜和手机往桌上一丢,脸撇过来冲他一笑:“小学弟,你好。”
会叫他学弟,就说明……“您是长影毕业的?”
“对啊,94级的,我考进去的时候,思源楼都没盖好呢,”管成念叨着,没来由的又叫了声他的名字,“洛风,大几了?”
“大二。”
“哎唷,你看着好青涩啊,有十八岁吗?”
他回答了真实年龄,心里越发不安。不适的感觉并没有在对方的刻意套近乎下消散,反而加重了。他直觉对方并不喜欢自己,那张表面亲热的笑脸上,目光正暗藏着冷锋。
隔了大半张圆桌聊得畅快的导演们哪里知情,小酌两杯后兴致高涨,瞅着他们这头直笑:“你俩都是长影的精英,该多聊聊。小洛,叫你学长好好教教你,长影尽出好戏骨,论演技那都没得说。”
“我们长影当然是好学校,人就不一定了,”管成喝了小半杯啤酒,嘴角一勾,“我以前拍戏就碰到一个同校戏霸,还是公认演技好的大前辈呢,一点艺德都没有。”
他眼瞅着洛风,笑里藏刀:“那部戏叫《西水镇》,你看过没?”
西水镇……
洛风握着玻璃杯的手刹那间僵住,啤酒里加的冰块所散发的凉气正透过杯壁钻入他的掌心。
《西水镇》是个简称,全名应该是,《那个离开西水镇的人》。
讲述在一个封闭落后的环境中,一群人心安理得地将安逸享乐建立在另一群人承受的折磨苦难里,把跟自己同样的人类视为牲畜般践踏,这就是西水镇上百年来公认的公理。谁敢提出质疑,要将那些牛马当作人看待,谁就是犯了精神病,要被镇上的长老们关进疯子屋里去。
有人试图反抗被压制得鲜血淋漓,有人心中郁愤却不敢发声,有人挣扎一番后选择同流合污,可也有人决心踏上一条崎岖的险路,要去寻找一束能够照亮黑暗地狱的光明。
《西水镇》拍摄了近四个月,从秋末拍到冷冬将尽。拍摄的场地在长安市远郊的一处村落,离市区要坐快两个小时的公交。
那年冬天很冷,是雪下得最多的一年,天空经常飘落雪花。洛风记得清楚,他从公交车窗外望见那些被雪覆盖的洁白农田。到终点站后,他背书包下了车,循着灯光朝人最多的地方走。
寒假里他经常往那里去,久而久之剧组不少人都认识他,见面就叫“谢老师家的小徒弟来啦”。
而他的师父,众星捧月的男主角,下了戏后看到他会立刻冷下脸来:天冷地滑,雪这么大,路那么远,不在家念书,成天往这跑,以后不准来了!
他被训了也只是笑,放下书包,把里头的东西挨个往外掏:师叔叫我带给你的,他天天在厂里加班没法过来看你,怕你在这边吃不惯休息不好……
他也是个不懂事的,还管我呢,怎么不先把自己管好,师父轻敲了下他脑袋,这边拍的戏份不合小孩子看,听话,回家。
可是……他低下头小声道,师父常年在外地拍戏,难得就在家跟前,我又放寒假了……
额头一痛,是被师父弹的。高大俊朗的男人严厉的脸色松动,眼里现出笑来:我今天把你赶回去,过两天你还敢过来。小倔脾气,像我。想来就来吧,穿得再厚点,要是被我拍的戏吓哭了,我可不哄你。
他嘿嘿笑,跟在师父身边,听他叨咕:一个你师叔,一个你,长得老实乖巧,都是假象!大小磨人精,我看到你们俩就头疼……
那时被师父一迭声数落,亦是满心欢喜。家中两位长辈事业繁忙脚不沾地,他也常要独自在家,却从不害怕孤单。他知道他们忙完了就会回来,回到这个家里来。
日子本该就这样过下去,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后来……
“我记得你呢。”
管成压低了嗓,凑近他,似耳语般道:“那年你多大,十三?十四?”
他呼吸一窒,胸口憋闷,只想离这人远些好透口气。
这时有人敲门,服务生进来,走到顾导身边弯腰说了几句话。顾导眼登时一亮:“他也在这?”当下拉着杨导站起,“走走走,我带你去见个酒友。”
两人喝得半醉,动作却不慢,互相揽着晃到门口,杨导回头对站起身的洛风道:“你先坐着,难得碰到你学长,跟人家叙叙话。我去去就来。”
这话一落,洛风走不得,望着关闭的房门有口难言。
等他坐回原处,面前桌上,突然多了一杯斟得满满的酒。
管成一手支头,一手晃着手中残了半杯酒的玻璃杯,眼牢牢锁住他:“哑巴了?说话。”
他双手放在膝上,背挺得笔直,自肺里深深吐出口气,话说得掷地有声:“我师父不是戏霸。”
“哈哈哈哈……”管成眼眸泛起红血丝,“‘连剧本都背不熟,你来干嘛的?控制不好力道还非要拿真鞭子,伤到人了你负责吗?一个没台词的群演都比你更像个演员,你惭不惭愧?敷衍了事混日子,对职业没有一丁点敬意,我建议你趁早改行,干点轻松活计去,别给长影丢人了!’”
他手里那半杯酒早就洒在了桌上,玻璃杯骨碌碌滚到桌边,砸到地上摔得粉碎。
“是谁给长影丢人了,啊?”管成笑得止不住,“不是演技派吗?不是长影之光吗?你告诉我,哎,洛风你告诉我,他现在人在哪?捅了大篓子就跑了,丢下一堆烂摊子,还我师父……他当着那么多人面骂我那些话,每个字我都记得,见到他你替我问一句,他还敢说吗?”
洛风的手克制不住地发抖,心里的热气烈烈的温度,好像要钻到眼睛里来了。这些年来,尖刻言语时有听闻,他愤怒过,抗辩过,夹裹着刀棒的恶语如海般向他涌来,从前都不知道,原来语言可以如此伤人。
可他万不可爆发怒火,不可失去理智,若他动了手伤了人,旁人只会指着他脊背说:瞧瞧,什么师父教什么徒弟,烂地里果然结不出好笋。
对不起杨导的好意,他真的,等不到导演们回来了……
他卒然站起身欲离开,管成瞅准他动作,将那杯满满的酒端起,又往他的方向重重一放。
酒液被磕得晃洒出来些,染湿了米白色的桌布。
“懂不懂规矩啊?还要我这个学长来给你敬酒吗?你师父是个怂玩意儿,你别也是个孬种吧?”
洛风合拢双目,紧闭一闭,再霍然睁开,一手端起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管成目瞪口呆,嘴张得老大——
只有他知道,他给洛风倒的是五十多度的烧刀子。
高度数的酒液在喉管处就开始燃烧,像熊熊的山火般一路摧残向胃部。
洛风的脸上丝毫不见被烈火烧灼般的痛苦,依旧让自己稳稳站立着。
他轻轻放下了酒杯,话说得很平静,却让听者的脸上像是挨了火辣辣的一鞭子。
“师父说的对,你真够给长影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