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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二章 今夕复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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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粲然大致了解了过程。
第二天清梦湖派人巡逻时,看到了满地的狼尸和那倒在血泊中的女人,那个女人有一张被抓得血肉模糊的脸。
一个女人,徒手与那么多红狼搏斗,在清梦湖一带,已经可以成为一段传奇。
人们还没来得及感叹,却发现她还活着,与其说昏过去,倒不如说是在休息。
长长的睫毛上虽然沾满血,但是在阳光的映耀下,显得宁静而优美。
清梦湖的主人听到消息,叹起勇,哀其不幸,顺带把烂酒鬼臭骂一顿,让她在清梦湖休养,恢复神志后再送她回家。
花粲然看了看脸上被狼爪抓的血痕,颇有些毛骨悚然。她是破坏神,没有修复的力量,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以前还有迦叶不厌其烦地为她治愈,所以她到处都敢闯。
她叹了一声,把镜子扔了出去。那镜子是圆形的,这一摔竟然滚了出去。她跳下床追赶。
镜子直碌碌地打了个转,然后落在一个人脚下。那个人停住了,似乎想弯下腰帮她捡起来,她抢得先机,把镜子握在手中。
镜子里光影跳跃,折射出一旁欲弯身拾起的男子。
她漫不经心地一瞥,垂下眼,又抬起来,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
他有一张清秀俊朗的脸,眉眼的线条冷峻而温柔,沉默带腼腆。斑驳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倘若他笑的话,睫毛可以抖落一地阳光,氤氲眩目的光辉。
此刻他盯着她的脸,道:“阁下——”
“我……”她却有些语无伦次。
话还没说完,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后面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揉他的头发:“洛,要迟到了!”
“知道了……我先走了。”他又看了她一眼,转身匆匆离去。
“……”她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但是他们走得太快,经过他们身边的人衣服都被吹了起来,虎虎生风。
天空上,彩霞满天,渲染交叠着缤纷的色彩,宛如镜框里的油画。
很多年以前,同样一个雪霁初阳的日子。
“娘,为什么要离开爹?”睡眼惺忪的顷云被她强行拉起。
她摇头:“你爹已经疯了,让他一个人呆着。”
“他都疯了干嘛还要离开他?”
她抱起她,含着眼泪吻了一下他的眉心:“再不走,疯的就是我。”
她后来的处境简直是应了睿冲的那句话:你拥有神之左手,却没有破坏的力量。
因为厌恶那只手给她带来的困窘,她坚持不用,还改了容貌,变成一个普通的单身母亲,以致于她去接顷云的时候顷云一直怀疑他被拐了。
云叶地方小,人却日益增加,找份工作比登天还难。她干过许多活计,为了支付顷云送到托儿所的账单。在红男绿女漫步徐行的大街上,她多次不顾风雅地匆匆跑过,经过她的人都可以感到她奔跑带起的风。
很多时候顷云也是被她牵着没命地跑,有时候是为了搭车,有时候是为了躲债,这孩子学习能力挺强,跑了一段时间后,很快他就可以拉着她跑。
以前跟迦叶隐居的时候,只是觉得孤寂罢了。后来进入了真实的社会,她才充分感到做为一个人的辛酸苦辣。
比高高奉起的神明累多了。
云叶,是个吃人的地方。
离开迦叶前她觉得她要疯了,走到社会她发现自己完全疯了。
她每天提着四十多斤的箱子在路上奔跑,不厌其烦地想把这她自己看起来都毫无用处的新玩意推销给那些衣冠楚楚的贵族。
那是奇异门——当时一个机械制造的小作坊的作品,主要是更新空气。当时神工营也有类似的作品,只是稍逊色了一点,但是价格是低了三倍又余。
在云叶贵族的眼里,它真是一个不知道自身价值而被无限制贴金的奢侈品。
因为奇异门还籍籍无名,所以它是少数一个参与其中不须成本的作坊。
但是小作坊就是小作坊,质量太难保证了。
有时候她几乎要把顾客说动,最后试验产品的时候那机器轰然一声冒出臭鸡蛋气味的情况实在是太多太多。
奇异门的主人叫虎魄,这个后来烜赫一时的神匠当初也不过是个冒傻气的制造师。他做了很多自认为惊世骇俗的东西,但是得不到别人的赏识,一穷二白加上心灰意懒,终日借酒消愁,做出的东西也是个个酒鬼,一到使用的时候脚底发虚状况多多。
所以看到粲然是唯一一个为他的玩意四处奔走的人,内心还是十分受用。在十年后功勋累累的他还假装深沉地叹了口气,说了句载入史册的话:“世无所知我者,纵有,昔日一妇人女子强为是也。”
要是花粲然听到了,如果手边还有空气更新器的话,她一定二话不说操起来让他同他的机器一起对撞湮灭!
她之所以做这件没前途的是很大的原因是虎魄提供住宿,顷云又喜欢泡在他家——男人岂非天生对机械有特殊的情愫?虎魄好为人师,经常指点一二,随意他玩弄,只是玩玩而已。谁也不知道虎魄后架上那些积满灰尘的书已经被顷云翻过一遍。
等她发现的时候,顷云已经开始帮她修理机器了。
他兴趣盎然地拨弄着那些庞然大物,随口说着她听不懂的术语。虎魄很快在一场大醉后收了顷云做徒弟,还玩断袖似的整天宣扬他跟顷云——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和一个七岁的孩子……是最般配的组合。
这话想想也是真的,孩子想象力虽然不切实际然而丰富多彩,很容易引起灵感的触发点,怪不得注重性灵的虎魄如此喜爱。
在离家之前,顷云已经有些过于沉默了,等到他出来,花粲然认为接受生活的历练对他还说是对的,至少可以粉碎那天晚上给他留下的阴影。机器虽然不能教他活泼开朗,常常让他更沉默,但她知道性质是不同的。
你看过修理机器的人吗,他们往往是专注而理智的。
那毕竟是一个死物,要让它顺着自己的心意运转,那是一个螺丝钉都不能错。
事情看起来似乎有个良好的开端,但是有一天她改变了心意。
一日她翻遍了整个宣城才在采矿场的一个角落看见他们。他们正在试验新机器。
那似乎是一个□□,当他们快速引燃向后奔跑的时候,随着一朵大大的蘑菇云升腾起来,山谷震荡,生灵颤栗,火焰如撕碎的布条自高空坠落。跑了一段顷云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那火光冲天,神色冷冷淡淡。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仿佛在一不经意间看到了宿命。
那个背影,那个眼神,总让她想起一个人。
天才迦叶。
神之右手,迦叶。
花粲然认为自己出来以后逃跑的几率呈指数飙升。
宣城奇异门再也呆不下去了,她为她找了三大借口,一是跟着虎魄实在是入不敷出,二是她已经在清河找到了新的工作,三是避免顷云走他爹的老路。所以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再一次搬起累坏的孩子翻墙走了。
虎魄后来怎么破口大骂的她不知道,等他察觉到人走楼空时,花粲然和顷云已经轻舟已过万重山,顺着浩浩汤汤的酩江来到了清河。
清河是一个安静的城市。
春山一路鸟空啼,芳树无人花自落。
阒静的城市常常让她醒来后认为这是一座死城。
八岁的顷云她托付给当时的救济院,没有办法,太穷了。
日子平淡,却依然辛苦。她顶着烈日在离清河数公里的田地里拾穗,拔萝卜,当时正是农忙时节,正需要男人们出力的时候,因为云叶征战不休,清河只剩下了老弱妇孺。
收割来的粮食不能果腹,还要大批大批送往前线。
跟她做事的有好几个女人,都被岁月磨得粗糙干燥,粗着大嗓门,骂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还有几个游手好闲的男子,经过匆忙劳作的她们时不忘揩油。花粲然认为她在这方面还是强悍的,当场都会即时回踹,听着他们叫骂威胁直到悻悻离去。
但是最可怕的还是交工。
女人和男人毕竟是不同的,但是农场主依旧以男人的标准来衡量她们。迟了一点,或少了一点,那是要关到粮仓里捆一个晚上的稻子。第二天还要被农场主摸来摸去防止她偷粮。
她不能在郊外过夜,因为她的儿子。她学会了快速完成手里的工作,尽管过程艰难,这种超负荷的工作倒底被她顶了下来。一完事立刻甩去手套,顶着落日往城市里跑去。
那是怎样一段时光。
日薄西山,她的影子在宽阔的道路上拉得极长。光在她的脚下溜走,她在与之赛跑,惊心动魄地,抓住唯一能抓住的事物。
回到家之前,总会整整妆容,撑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里。
也许是命运的巧合,顷云所到之处,所遇之人,无一不是沉默不语的。他愈发喜欢读书,在清河的时间里,他在一个和尚庙里为一个想复原古籍的老学究抄写挣钱,抄了大量的杂书——至少她这样认为,那些关于阴阳、算术、天文的书籍。当地识字的人并不多,顷云也是半个文盲。但是他简直就是遗传了迦叶的优良基因,苦难的日子也让他学什么事都是很快,连字也是极其工整就像印出来的。
她当时没有意识到这点,读这些杂书的人,不是阴谋家,就是军事家;往往不是彪炳千古,就是遗臭万年。
她只是觉得遗憾,让他跟她一样为生活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