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雁妃

7、冷血

　　伦敦东区，革命党秘密会议。

　　“我反对你和黑鹰接触，孙文，如果你不想我们被斩草除根的话。”中年男人的脸从阴影中移出，微弱的光线衬着分明的轮廓，如刀削木刻。

　　孙文没有和那凌厉的目光对视，也没有反驳，对方却不依不饶：“怎么，你还不承认吗？革命失败，林大人被斩首，她是罪魁！”

　　“这话没有证据。”孙文交叉十指侧立于桌面上，看向表情复杂的其他与会者。“我们中了慈禧的圈套，仅此而已。”

　　“黑鹰是同谋！里应外合，所以我们才会失败！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中年人嶙峋的手指紧握成拳，死死压着桌面，“她是……竟然是……”

　　“住口！”另一名与会者按着桌子站起来，厉声喝止。中年男人毫不罢休地一拍桌子：“要所有人住口，只有杀了她！”

　　“你办得到吗？”孙文的视线移回中年男人身上，对方一时哑口无言，其他与会者或摇头或低下头去，会场出现了片刻的死寂。

　　“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救人，不是杀人。”

　　孙文平静的声音缓和了紧张的气氛，中年男人暂且坐了下去。纸张翻动声和细碎的讨论声陆续响起，会议继续进行。

　　×××

　　伦敦的天气阴晴不定，就像诡异多变的人心。云淡风轻的天空，可以转瞬间乌云密布、风雨交加，旋即又云开见日。晴天极少，大多时候是雾，将一切变得虚幻不实，无法看也无法听，人处在一种猜测疑惑的状态，怀疑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存在。

　　亚瑟正走在这幻化的世界里。雾浓到了深灰的程度，白天和黑夜没有分别，
　　左右前后似乎全有东西，又似乎全没有，只有极强的街灯在空中漂着一点亮儿。

　　脚步向前移动，朦胧的世界轻轻摇晃。不知什么时候，雾色开始变淡，灰黄，灰白，乳白，浅白…… 人影隐隐绰绰地出现，逐渐密集，直至人头攒动，潮水般向他涌来。

　　“康希尔伯爵！”

　　“康希尔伯爵！”

　　“您还记得我吗？多亏您,我才能洗脱冤情！”

　　“我们的抚恤金也是多亏您……”

　　“我战死的儿子……”

　　年轻的，年老的，黝黑的劳工，残疾的老兵，朴实的妇人，脸颊绯红的少女……当亚瑟意识到这是个陷阱时，已经被人群严严实实地包围了。

　　街末昏暗的灯光下，留着八字胡的男人偏头对身边道貌岸然的身影低语。

　　“勋爵，好戏开场了，如果那个推断是真的……”

　　“……会比杀了他更有效益。”

　　浓雾渐渐散去，像一场浩大的硝烟缓缓撤离陆地，布满鳞云的天空渐渐显现出来，云片交接处，日光的金线逐根漏出。

　　地上的金色渐渐明显，从四周，从内部，逐渐融化阴影，也融化着亚瑟的力气。身体开始瘫软，无法移动，分不开人群，也挣不脱千百双握着他的手。他想转身，却发现四周白茫茫一片，金色的火焰在眼前燃烧，晃得挣不开眼。身体像在下坠，坠入深渊业火，除了灼热，所有感觉都在消失。

　　“……伯爵，您怎么了？”

　　“您不舒服吗？……”

　　关切的人声嘈杂而模糊，像隔着漫天大火。朦胧中有马蹄声传来，近了，驾车的黑影出现在人群与天际的交接处。

　　“各位，为了伯爵的安全，请不要让他在公共场合逗留太久。”

　　模糊的听觉中，这是唯一清晰的声音。他并不喜欢这个声音，但这清冷的感觉在一片灼热中如同甘露。无数张脸依次转向黑影的方向，牵制着他的手陆续松开了。人群中有人开始咒骂帕默斯顿，也有少女羞涩的议论：
　　“……伯爵的保镖吗？”
　　“好帅啊，……他没结婚吧？”

　　脚步杂乱地移动，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马蹄和车轮从中穿过，停稳后，清冷的黑影很快来到面前。黑色长披风披到了他身上，像融入清凉的夜，灼热缓解了些许，他也渐渐能看清来人的脸。

　　“再坚持一下，有人在监视你。”

　　耳边响起冷静的低语，他没有说话，事实上，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黑影护送着他在人群中穿过，将一片议论和两道懊恼的目光抛在身后。登车坐稳后，缰绳的刷啦一声挥动，随着金属缀饰的碰撞声，马车起步绝尘而去。

　　×××

　　当玄音成功地避开所有人，轻车熟路地把他送入内室时，亚瑟的脑海中第一次出现“可怕”这个词。

　　他没想过，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周围环境和他的住宅结构掌握得如此清楚。

　　但他很快没有精神再想这些了，刚挨上沙发，彻骨的刺痛即让他打了个寒噤。新鲜伤痕爬满了脸、颈和手，灼痛像千万根针直扎神经，身体开始战抖，他无法抑制，只能紧紧攥住座垫。

　　窗帘依次拉上，室内变得暗淡无光。片刻后，清凉的感觉出现在唇边，他转过脸，第一次看到那脱下黑色手套的手，青色的血管刺激着神经，他咬紧牙关，抬眼看向她。

　　“怎么了，你不是常喝杀手的血吗？”

　　修长的睫毛微微下垂，掩映着幽暗的黑眸。

　　“啪”地一声，手被打开。亚瑟背过身，支撑着移到沙发的另一端，前额抵住扶手，手指深深掐进柔软的毛皮。

　　玄音没有再靠近他。直起身，她转身走到烛台边，拈起细长的引线，“嗤”地擦出火苗，伸向白烛的黑芯。几缕青烟散去，烛光渐次亮起，勾勒出优美的身形。

　　交杂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数人进了门。随着门扉的开合声，女子兴奋的呼唤从楼下传来：

　　“……亚瑟，我看得见了！亚瑟！亚瑟？你在哪？我看得见了！……”

　　恐慌出现在蓝钻般的眼眸里，亚瑟慌乱地后退，直至陷进椅背，灼伤的脸在摇晃的烛光下狰狞可怖。他全力撑了几次扶手，但根本站不起来，只得艰难地转身向内，将脸埋进靠垫里。粗糙的毛发摩擦着伤口，疼痛顿时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亚瑟，你在楼上吗？亚瑟？……”

　　急不可待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亚瑟颤抖着捂住脸，金色发丝从指缝中渗出，越过白金婚戒，落在布满伤痕的手背上。

　　“……亚瑟！……”

　　凯瑟琳将迈上最后一级楼梯时，黑色的长披风忽然凌空展开，烛焰一阵乱晃，一大片黑色占据了视野。

　　玄音卓然立于高大的落地窗前，内红外黑的英式披风从微曲的手臂上垂落下来，如一片张开的巨大羽翼，挡在亚瑟面前。

　　“对不起，夫人，伯爵沾上了墨渍，现在不能见你。”她微微侧过脸，黑色发丝拂过眼角，蜿蜒没入黑色的衣领。

　　奈杰尔三步并两步地跟上楼来，站到凯瑟琳身后，他也没有仔细看，就大声嘲笑起来：“哈哈，你泼的吗？辩论输给他了？你怎么也会牛津的恶嗜好啊？厉害！我输给他那么多次，可没敢往他脸上泼墨！‘一物降一物’啊，哈哈！……”
　　幸灾乐祸地评论一通后，奈杰尔转向凯瑟琳：“让他慢慢擦吧，虽然我也很想让你看他的糗样子，不过先下来，孙医生的医嘱还没说完呢，你就跑那么快。”说着，他拉过凯瑟琳转身就走，被牵着下楼的凯瑟琳一边转头一边嘱咐：“……亚瑟，我在楼下等你……”

　　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后，玄音放下手臂，披风沿臂滑落手中。松开捂着脸的手，亚瑟虚脱地倒在沙发上，金发散落脸侧，蓝钻般的眼眸充满痛苦，比阳光炙烤时，更深沉、更无奈的痛苦。

　　风衣的下摆擦过膝盖，他睁开憔悴的眼，看到那只手再次出现在面前。

　　“别误会，这不是嗟来之食。”

　　微微扬起眼帘，他看向那深不见底的黑眸。烛火的微光闪烁着，若即若离，如黑暗中诞生的星辰，微弱的光，最初的光，是他放弃了它，还是它抛弃了他？

　　他伸出伤痕累累、闪着白金旋光的手，握住那只手。

　　×××

　　杀手的血的确偏冷，但这么冷的血他还是第一次尝到。当那股清冷渗入全身，残损的皮肉瞬间活化起来，迅速、有条不紊地修复，然后完美如初。这种奇特的治愈之力，他也是第一次体会。若是平常，即使吸入十倍的量，修复速度也不会超过十分之一。

　　虽然是低体温，但还是有体温的，也有脉搏等生命体征，她是人类。

　　亚瑟漫无边际地想着，走到了客厅门口。

　　凯瑟琳第一个站起来，接着定在原地。

　　看着妻子恢复神采的眼睛，亚瑟冰冷的神情渐渐融化，他继续向前走去，刚迈出一步，凯瑟琳却胆怯地后退了一步。亚瑟一怔，停住脚步，舒缓的神情又冻结起来。

　　华丽的房间寂静无声。奈杰尔看看左，又看看右，一头雾水。怎么了，这两个人？凯瑟琳怎么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亚瑟也怪怪的。

　　看着凯瑟琳还有往后退的趋势，一丝痛苦在亚瑟眼中闪过，继而是恼怒，他掀开椅子，大步走到她面前，抓住那纤纤玉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凯瑟琳吓得挣扎起来，修长的手臂紧紧钳制着她，将她压进黑衣白衫之间，她无法动弹，只能任由他凶狠地抱着。

　　衣料的摩擦过后，寂静蔓延。熟悉的气息从紧贴着她的胸膛，从紧拥着她的双臂渗透出来，强硬而悲伤地笼罩着。

　　僵硬的身体渐渐融化，她移动手指，触摸那胸膛，那手臂，一寸一寸，细细感觉，眷恋地体会，就像在千万个没有光明的日夜。晶莹的泪珠沿着脸颊滑落，她张了张口，努力数次，才发出颤抖的声音。

　　“……亚瑟……真的是亚瑟，是亚瑟。……亚瑟……”

　　苍白脸上的冰冷彻底融化了，亚瑟低下头，唇沿着凝脂般的肌肤滑至馨香的颈间，扬起的嘴角隐没在交汇的金发里。

　　奈杰尔从呆滞中清醒过来，暗骂自己不争气的感动，然后撇了撇嘴，酸酸地问了句：

　　“怎么样，凯瑟琳，你丈夫帅吗？”

　　红晕浮现在长长的睫毛下，凯瑟琳踮起脚，甜蜜地窝进黑衣白衫里，金发拂过白色胸巾上湛蓝的宝石：

　　“……嗯，好帅啊！……”

　　×××

　　晶莹的灯光温暖了整个房间。凯瑟琳和仆人们快乐地张罗着庆功宴，奈杰尔自告奋勇出门采购，并硬拖上玄音。亚瑟和孙文则被强按在沙发上当座上宾。

　　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仆端来两杯红酒，在桌前殷勤地躬下身，亚瑟接过其中一杯，递到孙文面前。

　　“谢谢你，孙医生。”

　　“职责所在。”孙文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接过剔透的酒杯。

　　看着孙文轻抿了一口红酒，亚瑟轻垂眼帘，金色睫毛透射蓝眸澄澈的光。

　　“能告诉我黑鹰速度快于常人的原因吗？”

　　孙文在杯光酒影中睁开眼。

　　“我也只是猜测，伯爵。”他移开酒杯，从容地放到桌上，然后抬起眼，仿佛看穿了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她的体温只有二十度，是罕见的‘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