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谏》雁妃

16、梦醒

　　美梦中的人，会祈祷自己永不醒来。

　　朦胧中，是谁在吟诵古老的定律？空灵地，轻细地，淅淅沥沥，荒芜的梦乡上，似乎有无声的冷雨在降落。润物无声，却寒冷彻骨，飘荡的雨雾洒在脆弱的嫩芽上，渗透侵蚀，直至枯死。

　　身体随着车轮的行进轻轻摇晃。软垫的触感，地面的承托，空气的流动，所有这一切都在坦白地揭示，她已经醒了。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她的身体还在那温柔的臂弯里，她的头还靠在那宽阔的胸膛上，只要不睁开眼，就什么也不会改变，什么也不会消失。

　　她就这样姑且地想着，一直闭着眼。身体像沉在暗黑的水底，头顶是滟潋的天空，时间朝一个方向单调地流动。水波的缝隙，渗出杂碎的声音，由小渐大，在耳边辗转纠缠，起来吧，这里没有你呼吸的空气，你已经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梦醒后，无法再毫不费力地睡着。

　　她在纷乱中睁开眼，看着他的银发。车窗外，夜空依然遥远，星光落在他的紫眸里，映出的光虚幻不实。钟声滴答着前行，他永恒不变，而她却随波逐流，任由时间无情地冲刷。童真褪去，她的眼已经不再无邪，她的手已经沾满鲜血，这个面目全非的杀手，他不会认得出，也不会想认出。

　　似乎漏出了心底的声音，他转过头，紫色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也低下头，静静凝视着她。清澈的眼眸映出彼此，像沉溺在深深的湖水，修长的手缓缓抬起，轻轻地，触上那羽丝般的睫毛。

　　“这眼睛……很像……”
　　磁性的声音萦绕在耳旁，白皙的手指滑过柔软的眼睑，停在眼角，然后原点旋转，轻轻拂过眼前，睫毛在栅栏般的光影中合上又睁开，微凉的指尖逐次落下鼻梁，移向左脸的面纱。
　　“你是……”

　　黑色的瞳孔震动了一下，骤然紧缩，仿佛被针扎到一般。她惊恐起来，抬手拂开那手指，慌张地捂住遮掩左脸的面纱。那只手移开了，下移握住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却被她惊慌地挣开。她偏过头，一手捂着面纱，一手推开他，踉跄地移到座位的另一边。

　　他没有再碰她，也没有说话，华美的车厢内只剩下她慌乱的呼吸声。她紧紧抓住扶手，瑟缩着身体，全身不停地颤抖，就像一只受伤的鸟。

　　马蹄的踏响声，车轮的碾压声，在令人窒息的静寂中清晰起来。这些回复不断的声音在她敏感的耳中变得难以忍受，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抓着扶手的手指上突出骨节的白影，她猛然抬起头，颤抖着大喊道：

　　“……停车！我要下车！”

　　接着，她撑身移到门边，不顾马车还在行进中，便抓住门栓用力向外拉。

　　亮泽的金属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她急躁地拉扯着，好几次手都滑脱，胡拉乱扯下，不管怎么使劲，门栓始终纹丝不动。

　　几缕发丝散落下来，落在摇晃的肩膀，紧睁的双眼布满血丝，狂躁顽固，歇斯底里，这不是那个沉静冷漠的黑鹰，也不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她不知道她是谁。

　　车轮渐渐慢下来，最后停稳了。在仍然紧闭的门前，她喘息着，衰竭地松开手，靠到扶手上。

　　片刻的沉默后，欣长的身影倾过来，黑色手臂从身后轻缓地越过眼前，随着清脆的一声响，车门很快打开了。

　　在他倾过来的那一刻，她再次感到那温暖的怀抱，柔柔地罩住她，几乎将她融化。但只是一瞬，这温柔便随着他的撤回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车门外寒冷的风。

　　她一阵颤抖。指上的骨节再次突出来，她撑起身，机械地挪动步伐，拼命压制着回头的冲动。很快，很快就结束了，就一秒，只一步，不能犹豫，不要放弃……

　　裙摆脱下车辕，就这样，她再次离开了梦萦魂牵的人。也许在他眼中，只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古怪地离去，没有留恋，无所谓放弃，这只是他记忆中一个毫无特征的瞬间，而她的感觉却是永远。

　　***

　　奈杰尔透过晃动的车窗，望见了前方的玄音。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紫色长裙随风摇晃，就像一片飘在风中的落叶。她怎么一个人走在这阴暗无人的地方？太危险了，那两个人再追上来怎么办？正当他要张口大喊时，身边的亚瑟已经推开车门，伸手将掠过门前的她揽上了车。

　　毫无血色的唇，粘结的睫毛无力地闭着，奈杰尔心中闪过一丝酸楚，赶忙关好车门，帮着将玄音扶到座位上。一缕缕黑发从松散的发型上垂落下来，搭在脸侧，事实上，在被揽上车之前，她就已经明显地气力不接，如果再晚片刻，也许她真的会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奈杰尔警惕地检查了一遍窗外的情况，拉上了窗帘，接着他弓下身，从车柜中抽出一条毛毯，一边递给亚瑟，一边摇头感慨道：

　　“怎么你就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呢？因为你们性格太像吗？在当时那个场面中，谁都不会猜出这种结果的。”

　　看着亚瑟毫不怠慢地替她掖好毯子，奈杰尔有点感动，于是忍不住再次感慨道：“平时那么顽固地闹别扭，关键时候你们还是会相互帮忙啊，性格又那么像……真像是……姐弟？”说到这个词，他顿了顿，然后抬手摸着下颌，似乎在思索什么。“……说到她弟弟，我曾经去过北京，见过同治皇帝，说实话，如果忽略人种差别，你跟她去世的弟弟还真是像啊，都是美男子，哈哈哈……”

　　亚瑟的动作慢了下来。这是第一次见面时，她没有开枪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