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谏》雁妃

17、 血亲

　　“慈禧已经委托法国的暗杀集团来追杀她的女儿，抢夺玉扳指，看来她是真的想当皇帝。”

　　大厅内，平铺直叙的声音在凝重的空气中穿透，引起一片沉郁的静默。桌旁阴暗的光线里，棱角分明的中年男人嗤笑了一声，自以为言中似的讽道：“该死的没死，该来的当然会来。杀了慈禧不就一了百了了吗？黑鹰为什么不干脆点？以她的身手，再闯紫禁城应该不是难事吧？哼，果然流着走狗的血，骨子里就是走狗一个！”说着，凌厉的目光调转方向，毫不掩饰地逼向孙文。

　　会场在这盛气凌人的责难中紧张起来。众多目光躲闪着看向孙文，虽然都相信他的冷静，但也不确定他该如何两全地圆场。

　　同平常一样，孙文没有同对方针锋相对，交叉的十指静放在桌上，他凝结了目光，若有所思地喃道：“我只是在想，当时在紫禁城，如果慈禧强令侍卫开枪的话，黑鹰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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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瑟坐在床边，握着那只低温的手。虽然孙文早已给玄音做过治疗，但她一直没有醒过来。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她的症结所在，其中最清楚的，当然还是亚瑟。

　　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敢对抗摄魂术，这是精神控制的最高阶法术，普通的血族只会使用催眠术。两名男子中有人对她使用了摄魂术，说明他对她颇感兴趣，并不是想杀她，而是想让她成为傀儡。但是，她逆着巨大的能力差距去顽固地反抗，其结果可能导致精神的全面崩溃，意识在搏斗中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最终失去一切知觉，变成所谓的“植物人”。虽然亚历山大公爵已经替她解开了大部分法术，但意识恢复还是要靠她自己的，现在的问题是，她似乎不愿意再醒过来。

　　“……所谓‘圈套’，是指慈禧曾经借黑鹰的手，杀了站在革命党这边的同治皇帝。这也是帕默斯顿的得意之作：‘用中国人对付中国人’。皇帝在临死前将玉扳指给了他的姐姐，才使得革命派残党能够逃离紫禁城。世事难料啊，当年英法联军进逼北京时，慈禧曾因谏阻皇帝弃城险遭杀身之祸。而现在，她却是最强硬的保守派。”

　　亚瑟回想着奈杰尔在离去前说的这番话。以他的经验，人类的精神有多条通路，当一条堵死后，有可能通过其它通路的代偿，将重创的意识继续维持下去。根据奈杰尔的话，以及他曾在她记忆中看到的影像，应该还存在其它的通路，可以重新激发她的意识。现在，经由心手相通，他一方面以自己的意识继续支持她濒死的意识，另一方面，他要再次进入她的思维隧道，找到那些惊悚的恶梦，利用恶梦的特质激惹她的意识，使她再次清醒过来。

　　他闭上眼，小心地潜进她的内心世界。她现在的精神不堪一击，他必须十分谨慎，如履薄冰般地保护她极其脆弱的残存意识。浚行在沉寂的虚空，就像没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死亡之海，四周的黑暗中隐藏着坍塌崩溃的心路。他一边前行，一边仔细地寻找着未完全封死的路口，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黑暗里终于出现了一点隐约的亮光，他稳住步伐，不断校正方向，使那亮光在视野中渐渐清晰、扩大，然后小心地融入其中。

　　朦胧的光浸身而过。耳边开始响起嘈杂的声音，躁动的空气中隐含着硝烟的气味。残败的枝叶后，嵌着中国式镂纹的木门虚掩着，透过门缝望去，一个发髻散乱的女人跪在地上，在她面前，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正在大声斥责。

　　“……我看你是疯了！那话是你能说的吗？好了，现在你要变成第二个钩弋夫人了！……想救国是吗？你都死了，留着国家有什么用？！”

　　女人目光呆滞地嗫嚅着嘴唇，却发不出声音，男人烦躁地背过身，紧盯着窗外，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转过身来命令道：“还有那个孽种，必须扔了她！她跟皇上一点也不像，越长大，就越容易会被人看出来！……现在就有个好机会，北京攻破后，洋人八成会烧城，就把那个孽种丢到火里去！……嗯，这样最好了，干净利落，你也好解释！”

　　女人呆滞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眼神瞬间惊恐起来，她猛然撑直了身子，干枯的嘴唇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喊声：“……不行，不行！”

　　男人跺了一下脚，眼框恼恨得撑大起来：“你怎么这么不知死活呢？！要怪，也怪你自己！她当时被英国人收养了有什么不好？你硬要去把她抢回来，还为这事去求我的政敌！我……我真是瞎了眼惹了你这么个蠢女人！……不管怎么样，这事就这么着了！武则天都为了保身杀了女儿，你没杀她，只是扔了她，仁至义尽了！”

　　女人颤抖着嘴唇，跪着上前一步，伸手揪住了男人的衣摆：“……我不是武则天！别再扔掉我的女儿，那是我和他的孩子啊！……”

　　“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女人被打倒在地上，男人怒目圆睁，坚硬的拳头捏得咯咯直响：“……住口！你再敢讲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就杀了你！……你还敢想那个汉人？你处心积虑为他升官，他却在密谋造反！……你想死，不要连累我！”

　　一句句狠话如豆大的冰雹砸在地上，正在这时，窗外传来宫女惊慌的呼喊：“……不好了，太子殿下跑去找格格了！只怕会落到洋人手里啊！……”

　　男人闻言大惊失色，立刻疾步走到门边，推开门喊道：“赶快去找！不要管格格，只要把太子找回来，一定要找到！他要是出了事，你们这宫就全完了！”

　　一阵忙乱的跑动声后，男人转过头，再次瞪着地上的女人：“懿妃，你是个能干人，我不想你死得不明不白。呆在这里好好地想！想不清楚，就别想出这张门！” 说完，他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砰”地一声，木门关上。藏在枝叶后的宫女们赶忙退了退，待男人走后，她们才小声地议论起来。

　　“……恭亲王太过份了，怎么能把娘娘关在这里呢？现在生死未卜的可是她的儿子和女儿啊！”

　　“就是，我觉得娘娘也没做错什么嘛，她只是说了大家都想说又不敢说的话而已……”

　　暗淡的房间里，女人艰难地撑起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循着昏暗的光线走到门前，抠住门上繁复的镂纹。远处的天空乌云密布，不断划过的火光映在眼里，却再也激不起任何神采。战火硝烟中，灰暗的眼睛终于看清了早在眼前的真实，那权力的法则，残忍的法则。

　　天际的另一边，宏大的园林内黑烟弥漫，火光冲天。燃烧的梁木不断掉落下来，到处是逃散的人群和晃动的枪影。身着旗装的女孩躲在映得通红的石柱后，惊恐地看着眼前来回穿梭的人。忽然另一只小手伸出来，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衣襟。

　　女孩先是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小手的主人后，顿时又喜又惊：“淳儿，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啊！”

　　抓着她的小男孩呛咳了几声，扬手抹了把脸，本已熏得发红小脸上又多了几道黑印：“我来找你的，姐姐，我们快走吧！既然我在这里，他们就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说着，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拉过女孩的手就往回跑。

　　熊熊的火苗在四周不断窜起，两个孩子左躲右闪地向前跑着，稚嫩的脸被闪动的火光映得时红时黑，只能靠紧握彼此的手来抑制心中也像火一样燃烧的恐惧。忽然一根烧断的巨柱倒塌下来，拖着鲜红的火舌，“扑通”一声落入身边的湖中，随着一片尖锐的“滋滋”声，水面腾起一片灼热的水雾，滚烫的水滴和碎木四处飞溅，劈头盖脸地向孩子们袭来。

　　女孩大喊了一声，随即将小男孩扑倒在地，水滴和碎木暴雨般打在她背上，泛起一缕缕青烟，丝质旗装被烧穿了无数个洞，深处甚至可以看见烫红的皮肉。女孩紧掐着地上的枯草，一动不动地趴在弟弟身上，咬紧牙关忍受着。待水声完全消失后，她才挣扎着起身，忍着剧痛将弟弟扶起来，小心地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仔细检查是否有伤口。两个孩子含泪对望着，无法出声，只剩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当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抽泣着向四周张望时，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军靴的踩踏声。

　　浓烟晃荡着散去，露出法国步兵的肩章和长枪，枪口锋利的刺刀在火光中晃出一片血红。小男孩吓得哭起来，女孩紧抿着抽动的嘴唇，转头用力推开小男孩，大喊道：“快跑！”

　　话音刚落，一道雪亮的光已经迎面刺来，女孩回头一把抓住那亮光，随着一阵刺耳的撕裂声，刺刀从左手的袖口中穿过，刀尖带出一串血滴，停在被小男孩胸前仅一尺的地方。见他吓懵了似的站在那里，女孩抓着枪口再次转头喊道：“快跑啊！去找来找你的人！快去！──”

　　歇斯底里的喊声终于震醒了小男孩，他开始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持枪的法国兵惊讶地瞪着这个竟能接住他的枪的弱女孩，正欲将枪抽出，忽然头顶传来一阵爆裂声，他慌忙松了手向后退去，断梁噼噼啪啪砸在地上，爆出的火星烫得他直跳脚。女孩趁机夺过了枪，见小男孩仍然踌躇着不愿意离去，她举着枪再次喊道：“快去找人！──我们才可能都逃出去！──你看！──女孩子也可以拿枪的！──我会保护你的！──快跑！──”

　　熊熊火光中，瘦弱的身影摇晃着，超过身高一半的长枪在纤细的手中吃力地挥动。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再一次凝望了那晦暗不明的脸，然后一咬牙，转身一步不停地向后跑去。

　　另一名法国兵端着枪正欲去追小男孩，忽然一道白光掠过，他低头一看，衣袖竟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刺刀的刀尖摇晃着指向他，抱枪的女孩满脸灰尘，只剩紧睁的一双眼睛，在黝黑的脸庞上显得越发明亮。额上的青筋暴出，法国兵恼怒地推枪上镗 ，“砰”地打中了女孩的左肩。

　　瘦小的身影倾斜着倒了下去，法国兵冷哼一声，提着枪正准备跨过她，忽然又是一道白光掠过，跨出的脚急忙退了回来，险些没站稳，当他又恼又羞地抬起目光时，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瘦小的身影挣扎着又站了起来，摇晃的刀尖再次对准了他。

　　法国兵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口，也不上镗了，挑起刀就向女孩刺去。女孩撑着渗血的肩膀，紧睁双眼不顾一切地举枪挡击，几个回合下来，法国兵竟然刺不中她的要害。其他士兵上了镗正打算结束这丢脸的搏斗，却触碰到一道冰冷的目光，他们顿时不约而同地放下枪，朝骏马上的身影低了低头。

　　那是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披着深褐色的长卷发，俊美的面容苍白而冰冷，黑色长披风自肩垂落下来，遮住大半个马背。在热浪翻滚的背景前，他给人的感觉却如冰一样寒冷。胸前类似火焰的文字构成的徽章泛出跳跃的火光，他轻垂双睫，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刀口下苦苦挣扎的女孩。

　　在这差距巨大的搏斗中，女孩渐渐体力不支，挥枪的动作晃得更加剧烈，肩上的血浸透了整个左臂。尽管如此，她仍然紧抱着那杆枪，顽强地挥动着，坚守在小男孩逃去的路上。

　　小男孩在火光浓烟中跌跌撞撞地跑，不时地回头，然后又焦急地向四周张望。忽然两个黑影从浓烟中冲出来，一把将他抱起。他正要呼喊，抱起他的黑衣人拉下了面巾，低声道：“太子殿下，我们来救你了。”

　　小男孩怔怔地看了看他，然后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喊道：“……姐……姐姐还在后面……快去救她……”

　　两个黑衣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拧着眉叹了一口气，用黑布裹住小男孩后，他们便抱着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小男孩发现他们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急得在黑衣人怀里踢打起来：“……姐姐在那边呀！……在那边呀！……快去救姐姐！……你们怎么不去救姐姐！……放我下来！……姐姐！……姐姐！──……”

　　细弱的呼喊隐没在浓烟里。浓烟的另一边，坚守路口的女孩已经伤痕累累，站在一旁的法国兵看看仍在左冲右突的同伴，又小心的看看骏马上的那张冷脸，只盼着这场闹剧赶快结束。正在掰指数秒之间，耳边突然响起一片巨大的爆裂声，士兵们惊恐地抬头一看，只见燃烧的殿宇整个都倾了过来，和女孩搏斗的法国兵赶忙抽回枪，没命地往回跑，观战的士兵们想跑但又没有越主的胆量，只好心急火燎地朝马上的人的央求道：“……侯爵，我们快离开吧，这里要塌了！”

　　骏马修长的腿终于动了起来，掉头前，那冰冷的目光再次瞟了女孩一眼，然后消失在忽闪的火光中。随着马蹄渐密，急于保命的士兵们忙不迭地跟上。

　　山崩般的坍塌声在身后响起，被夺去枪的士兵在奔逃中回头看了一眼，汹涌的烈焰中，那瘦小的身影终于倒了下去，但那杆被夺去的枪，仍然深深地插在地上，在漫天飞舞的火花中，孤独地耸立着，耸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