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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残像 ...

  •   “玄音为什么会来伦敦呢?既然革命党已经抛弃了她,那么应该与逃到这里的革命党无关。” 奈杰尔顿了顿,接过侍女递来的红酒。“孙文说,她是为了找一个人。她来伦敦,因为她只记得那人是英国人。”

      指甲深深陷入手掌,粘稠的液体凝固在周围,即使这尖锐的痛觉,也在渐渐迟钝、消失。尽管如此,她仍能方寸不乱地向前走着,从容绕过一个又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回避跟踪。这是历经无数次战斗后形成的惯性,已经可以脱离她意识的控制,也许有一天即使大脑死亡了,这种惯性仍能操控活着的手足,使她一步不停地走下去。

      她对死亡没什么概念。身为狙击手,死亡就像枪械一样如影随形,一个时刻的生与死,只是扣板机快一秒或慢一秒的差别。可是在千万次的战斗中,她依然执着地去抢那一秒,争夺转瞬即逝的生机,她已经忘记了这样做的初衷,但她相信它真实地存在着,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她会想起来。

      模糊的视野中,隐隐约约有恍惚的画面在渗透,跟真实的景象交错。有人说人在死前能看到一生的回忆,那么在这不断流逝的意识里,她会看到什么呢?她还能想起忘却的初衷吗?

      残像摇晃着,影影绰绰,零散的画面逐渐融合起来,幻化成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那些破碎的雪花自苍穹深处坠落下来,在地上粉身碎骨,就像一场白色的殉难。她躺在积雪中,周围很冷,街道萧瑟,建筑沉默,天空白得很压抑。这会是个恶梦,还是美梦?希望是那些惯常的恶梦,恶梦使人清醒。雪中的人不会期盼美梦,因为美梦使人沉溺,在美梦中睡去的人,也许再也醒不过来。

      喑哑的开门声牵住了不断下沉的意识。披着黑色头巾的修女从拱门里走出来,在台阶边停住,抱起了裹着她的强褓。

      没有哭声,强褓的粗布上已经结了一层冰。手指轻触着她的脸,惋惜的摇头和叹息。尽管如此,这双手并没有把她放回原地,而是抱进怀里,转身进了身后的教堂。

      成行的白烛光,黑色的长椅群,彩绘的玻璃,肃穆的圣像。抱着她的修女匆匆走着,一个个高大的拱券在头顶掠过。恢宏的穹顶下,欣长的黑影转过身来,她被另一双手接过。

      片刻后,温暖的水包围了她,修长的手指掬起水流,轻轻拍在她身上。好温暖,好安稳,好像……曾经是……触及灵魂的手……柔软的哀伤浸透了心脏,这遥远的依恋,令人心碎的怀念,是谁,是谁?……

      手向虚空伸出,推挤压在胸口的窒息,撕扯蒙住眼睛的黑暗,束缚手足的锁链匡朗摇晃。灵魂的挣扎终于变成了真实的动作,在修女们惊异的眼光中,稚嫩的手指艰难地张开,抓住了那只手的小指。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她在喧哗中睁开眼,看见那明净的银发,深邃的紫眸,他在教堂光线里,温柔地看着她,当他那样看着她的时候,她的世界彻底地改变了。

      血,从此保持着那时的温度。

      两年后的一个夜晚,她在雷声中惊醒,闪电苍白的光大片大片扫过脸庞,暴雨打在窗上密如急鼓。幼小的她很害怕,鞋也没穿便跳下床来,推开门跑了出去。通道很幽暗,雷声不断在耳边炸响,周围的一切在闪电中骤然出现,又飞快消失,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就像逃离一个恐怖的恶梦。懵懂的意识尚不能记住教堂复杂的结构,但只有那个地方,无论从哪里开始,她都最终能够找到。就像冥冥中被指引一样,她一步不停向前跑着,一直跑到那扇门前。

      路过的修女拦下了她,温柔地嘱咐她不要进去打搅,她委屈地停住了脚步,赤luo的小脚瑟缩着,仍然不愿意回去。接着那个温和的声音传出来,说,没关系,让她进来吧。

      世界似乎因这句话瞬间明亮起来。华丽的大门缓缓打开,她欢快地跑进去,穿过朦胧的烛光,穿过高大的拱券,穿过无穷的黑暗,一直跑到他的面前。

      欣长的身影弯下腰,将她抱起来。她紧紧偎进那怀里,伸出小手臂抱住宽阔的胸膛,长长的睫毛眯成两个弯。雷声仍在炸响,闪电仍在肆虐,但在她的感觉中都失去了气势,再大的风雨也威胁不了靠岸的小船,这里是她的依靠,是她的港湾。

      她重新活泼起来,蹭着他的胸口撒娇,伸出小手东摸西碰。她看见那些美丽的文字,问他是什么,温柔的声音告诉她是哥特体,她便缠着说她要学,于是他一手抱着她,一手指着那些文字,耐心地教起来。

      这便是此后的千万个夜。在那朗朗学语的窗前,有月轮,有星光,有微风,有细雨,所有的一切,全都织进那些美丽的文字,一笔一划,刻在了她的心中。

      小孩应该怕黑,她却喜欢夜,喜欢他牵着她的小手,一起走过那青色的石板路。纤草轻轻地摇摆,夜空很遥远,星光落在他的身上,显得那么孤独,他们就那样沉默地走着,相伴相依,一直到世界的尽头。

      令人怀念的时光最终过去,伸出手,也留不住,因为它无形。星光逝去,辽远的天空开始遍布乌云,微风中夹上销烟和血腥。抢夺,争斗,愤怒的血液在寻找宣泄的借口,空气中涌动着不安的因素。人群在门外呐喊着,要他们交出她,箭头和石块砸在窗上。教堂一片慌乱,修女们惊恐地躲到石像后,血气方刚的卫兵们拿起了枪。

      他拦住了他们,阻止了一场流血冲突。喧哗越过顶点,骚乱的空气渐渐安静下来,反常的安静。她躲在他的身后,紧紧揪着他的衣襟,那只手仍然放在她的头上,但她怕得发抖,害怕门外的人群,更害怕他的抉择。

      她被带到那扇华丽的门后,换上了最漂亮的衣裙。看到修女们眼角的泪光,她想起了那场最初的大雪,原来那些殉难的精灵一直穿越时空跟随着她,在她以为会永远幸福的时刻,它们将化雪重生,再次残忍地降临。

      他在她面前蹲下身,牵起衣裙上的丝带,打成一个结,然后轻轻地扶正。丝带很多,一根接一根,他耐心地打着结,一个一个仔细地扶正,用男人坚硬的手指。泪涌上眼眶,却忍住没有流下来,她想保持在他眼中乖巧的样子,她还是天真地抱着希望,这只是短暂的离别,只要她继续听话、懂事,在不久的将来,便很快就能回到他的身边。

      最后一个蝴蝶结跃然胸前,他抬起深邃的紫眸,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伸出修长的手指,抚了抚她的脸。

      她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好像有段时间失去了视觉,牵着她的修女哽咽地安慰说,不要难过,我们都知道终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的,你会去漂亮的宫殿,做一个幸福的公主,然后嫁给别人。

      嫁人……是什么?

      ……就是跟你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

      我喜欢教父……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是不是?她回过头,想听到一个安心的回答。那孤独的身影,还站在初遇的教堂前,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渐行渐远,看着沸腾的人海将他们隔开,车辆在眼前不断穿梭,视线摇晃得支离破碎,熟悉的身影渐渐缩小,模糊,消失在灰色的天际。她回到了遗弃她的世界,乐园的大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那青色的石板,飘摇的纤草,遥远的夜空,永远消失在苍茫的大雪中。

      她不知道哪些是过去,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或许那本来就没有界限。有可能过去是现在的记忆,也可能现在是过去的梦境。也许她现在的人生才是虚假的,只是她幼年的一个梦,她只在过去真实地存活过,在那扇尘封的大门后,活在他的身边,活在他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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