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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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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不喜欢同皇族贵臣打交道,那是一件累人的差事,此些场面我不大想出面,便遣了小厮前去招待,叫上裟椤一同进梅阁里泡茶闲磕几句。
“这灵安公主长得可真真不错,瞧那小脸,那柳眉,那小嘴,可真是有些令人心动!”
我叹了口气,看着身着粉衣尽显贤淑的裟椤,却说着比起那些浪荡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轻佻的话,有些难过,很难想象初来美人阁时那位窈窕淑女,变得如此模样。
在万分感概中掏出一把瓜子,分了她一半,搭话道:“灵安公主?”
“可是楼下将军一旁那位黄衣女子?”
“可不是嘛,方才她在阁楼下老看着你呢,啧!那眼神,可是含情脉脉着呢!”裟椤八卦得起劲。
我斟酌一番,良久道:“许是瞧中了我的美貌!”
话落,收到裟椤的一记白眼,又改口道:“许是嫉妒我的美貌!”
“……”
“你不觉得她的长相与你有几分相似吗?”裟椤熄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大抵美人都是有些相似的罢!”我隐隐有些头疼,心弦被绷了一下,一些记忆差点冲破心牢。
那些在清风山上的记忆,那深不见底的记忆……
我勉强撑起精神打趣道:“这皇室子弟相貌倒是格外顺眼,瞧瞧有没有看上眼的,若是你嫁了这其中一位,姑娘们的嫁妆倒是不必令我忧心!”
“是啊,那子车将军瞧起来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上得了战场,负责得了貌美如花,一看便是旺妻相,再适合你不过。不过那盛安王爷也不错,就是瞧起来文弱了些,你这性子定是会欺负他!那殷候也不错,就是传闻他有些许风流……”
裟椤完全沉寂在为我挑选夫婿的喜悦中,她终是将今早同我长番大论出来的道理给忘了个干净!正欲与她再理论一番时,梅阁的阁门却不适时被推开了。
“沓青姑娘,沓青姑娘,楼下的子车将军说要见你。”推门的小厮使劲喘着气。我怔怔看着不过爬了二十个阶梯的小厮,哭笑不得,看来阁内日后聘请小厮,定是要身强体壮的。不过这子车将军要见我,又是为何?莫不是看中了我阁内的哪位姑娘,想要问清楚姑娘的身价,好将姑娘赎回去,纳为妻妾?我十分纳闷,踏出梅阁往下瞧,更是觉得我的想法合理。照那子车将军的长相,多少都有点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然而我阁内的姑娘皆是自由身,且我们情同姐妹,自是不能用钱财来衡量。若他们用势力来欺压,也定不能屈服。
如此情形挪步十分艰难,我努力调整情绪,一步作三步走下阁楼。裟椤见我如此,十分好心将我扶至楼下。我想裟椤这般淡定乃是她没有意识到这些危机,她定是觉着这子车将军是瞧上我了才会如此轻描淡写扶我一把,好让我在最快的时间内嫁出,为她们的嫁妆铺路。仔细一想,又觉着我的想法太过于恶劣,指不定她是认为这子车将军或哪位皇族是瞧上了她,正巧她也看中了这其中哪位人物,早些下去好早些嫁入豪门。又一思索,终究还是我这念头太过激了。
我倒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三年前西桓皇朝的国君为其国后大办寿宴,以白银万两聘请我前往西桓跳一支霓裳羽衣舞。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面对众多贵族大臣也未有惧意。如今面对东陵皇朝的这些贵族大臣,自然也是不惧,不过是摸不清他们前来的目的,还有一些与那皇室不甚重要的渊源罢了!
我走至桌前,理了理衣袖,施了个礼道:“不知子车将军要见沓青所为事?”
“你便是这美人阁阁主?”
这是一把低沉的嗓音,像是深海被疾风掀起的漩涡,将人吸进深处,让人不得不被吸引。
我倒是理解这子车将军为何如此令东陵的姑娘们着迷。这不仅长得好,还立有战功,又是东陵的大将军,有钱有车有房,如此优质的外在条件,都难以不令人心动。
“正是,子车将军可是对这菜肴不满意,还是那曲子同舞娘不够捉人耳目?”我停住肆意生长的思绪,连忙问道。
面前的人慢慢品着茶,一杯茶下去后便一直把玩着手中的紫砂杯,头都不曾抬起过,一眼望去那左眼角的那颗小痣格外影人注意,配上他漫不经心的眼,如同祸国妖姬,虽说此词用在他身上不够妥当,但我实在是找不到更为贴切的词来形容他。往往相貌端正的男子容易招桃花,也喜欢招惹桃花,我不由得往坏处想,难不成这子车将军要见我,是真的瞧中了美人阁的哪位姑娘,然而本质上要见的并非是我,而是那位姑娘?思虑至此,我必须将他那所谓爱情的萌芽扼杀在摇篮里。
“莫不是将军您瞧中了阁内的哪位姑娘?想要替她赎身?如是这般的话,你听完这首曲子便回将军府罢!我这阁内的姑娘是以才艺为生,却也不到卖身的地步。您屡立战功,功德圆满,并且还可以更加圆满,东陵皇朝需要您,这眷恋红尘吧,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有句老话讲得不错,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将军您若是真看中了我阁内的哪位姑娘,日后尽管前来捧场便是了。您身为将军,我们这些卖技的自然配不上您,姑娘们的表演快结束了,将军您走出这个门槛左拐直走三百米再右拐直走五百米再左拐直走半柱香便是将军府了,如若您觉得走着累的话我阁里有一辆稍旧的马车,可以遣小厮送您一程。”我一口气讲完,有些口干舌燥,我真的鲜少有这般低三下四的时候。
话落,有人“噗呲”笑出声,我巡声看去,那人一身月牙色衣裳,墨发冠起,眉眼柔和,是位温润公子的模样,像是二月春风拂过,在湖边荡起的层层涟漪。他憋红了脸,见我看他,不再掩饰笑意:“沓青姑娘倒是个妙人儿!”
“太子谬赞了!沓青不过是位寻常之人。”
此时我格外庆幸我平日喜欢听一些八卦,尤爱同隔壁茶楼里那说书老头儿讨论一些皇室秘辛,还一同看了那老头的好朋友——一位宫廷画师带出来那些皇室的画像,以至于能够勉强认出面前这几位人物。
眼见那位许久不出声的灵安公主的脸却越来越黑,那子车将军也不曾有何反应。我便有些尴尬,这灵安公主这般我倒是可以理解,毕竟她爱慕子车将军在东陵皇朝是人尽皆知的事。这子车将军这般神色,倒是令人费解。莫不是他的心思还未道出便被我拆穿,心里不爽?若我不拆穿他,岂不是顺了他的心?如此两方终是有一方不顺畅,为了阁里的姑娘,也只能让他不顺畅了。
“子车将军,您不必执着于我阁内的姑娘。她们实在也是普通得紧,除去相貌好些,才艺好些,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若您将她们纳入房中做了妻妾,终究是不体面的。据说尚书府的杨千金正直二八年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是皇朝中出了名的美人,您不妨去瞧上一瞧,若是两情相悦了那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然而我的一番肺腑之言并未触动到他,反而触动到了那灵安公主钟离畅。
“放肆!东陵大将军的姻缘哪里轮得到你这粗俗之人说三道四,子军将军哪里会瞧上你们这种粗陋不堪的女人!纵然皇朝以才艺为荣,但才艺再好,终究还是个卖技的,如此不懂礼数,直视子车将军,也只有青楼女子,才会有此做派!”她气急了站起来,双眼似利箭一样要将我刺穿。那双同我那般相似的眼,只装下了愤怒,我不知我是该觉着可笑,还是同她一样愤怒。
裟椤本是凑个热闹,灵安公主这一番话却是将她的暴脾气给凑了出来。
“一位皇室,能罔顾律令,侮辱百姓,可真真是位好公主,裟椤佩服。”
“你个刁妇!”钟离畅气极,正欲给裟椤一个巴掌,在触及耳光毫厘处,被我拦了下来。我捉着她的手腕,沉下脸来。
“灵安公主,今日可不玩泼妇骂街的戏码。”待她挣得脱力后,甩开她的手。
“这世间,并非每个人都如公主这般,出生时就被放到摇篮里呵护。那些生来就不被呵护的人,有的负责公主的饮食,有的供公主娱乐逗趣,然而东陵千千万万的百姓,那些生来就不被呵护的人,他们将税款上交国库,来供公主在如此高的位置上,若是没有这些人,公主哪来这般好的日子。”
“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但每一位生在世间的人,都替公主你做了你不能做的事。”我是真的有些恼了。
她听完后安静了一会,有些颓然地坐了下来。她这反应听没听进去我不晓得,倒是众人听了分外唏嘘,场面一度尴尬。
还是安静许久不曾出声的盛安王钟离璟晟打了个圆场。
“畅儿确实是不懂事了些,回去我同皇兄定会教导她,望沓青姑娘见谅!”
我自是希望息事宁人,能够早早了结此事。
“是沓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猜忌惹得几位不快,如此沓青便直接问了,不知将军此番到美人阁来所为何事?”
在我如此“谦恭”的态度下,这位几乎全程无话的美人将军终于有了反应。他看了手中的紫砂杯良久,突然看向我,缓缓道:“我前些日子在黑辕城与北渊交战得以大获全胜,西桓太子帮了不少忙。为此我便问他可要什么做为报答。”
他说到此处顿住,放下手中的紫砂杯,拂了拂身站起来。视线落在我身上。我心里“咯噔”一声响,难道这西桓太子同他表明对我的爱慕,然后眼前这尊大佛希望我舍身为国,将我送去西桓做为报答?可我向来不与那西桓太子交好,与那西桓太子的母亲芮翎倒是要好得紧。亦或是那芮翎喜爱我,然后这位大佛要将我送去西桓给她消遣,以报救国之恩?
眼见他盯我盯得紧,搞得我有些头皮发麻,咽了咽口水道:“然后呢?”
“他说他仰慕美人阁的戚染效姑娘已久,如果能让戚染效姑娘前往西桓为他奏一曲琵琶,那这人情便不用还了。”他的视线还未移开。
我眉心一跳:“所以?”
“他还提到沓青姑娘你,说他的母亲已有三年未见你,分外想念。”
“所以?”
“所以沓青姑娘能否替东陵还了这一份人情。”他嘴角微微扬起,勾出一道弯弯弧度,像腊月寒冬的暖阳,看似疏离,却又不能将人之拒于千里之外。
“公子只应画中见,此中我独知津”,在这时刻,我终于深刻了解了这句诗的含义。他不笑时本就像一只魅惑人心的狐,这么一笑差点将我的魂都给勾走。他如此冲我笑,实在令我老脸一红。我向来不是肤浅之人,娘亲在世前多次教导我,以貌取人,失子之羽。为了不让我肤浅得太明显,我还是委婉的挣扎了一下。
“如是代皇朝还了这恩情,自然是美人阁三生有幸,不过染效近日身体抱恙,前往西桓路途遥远,一路上舟车劳顿,恐怕身体承受不住。这西桓太子既是仰慕染效,不如让闻人嬗描一幅染效的画像,赠与那西桓太子以还这救国之恩?”此番话倒算是我的真心话,染效身子较弱,又正直初秋,染了好几日风寒,吃了好些许药还不见好,我着实有些忧心。
他视线终于从我身上移开,向台上一身红衣妖娆,一曲《相思》弹得肝肠寸断的染效望去,那一曲《相思》此时正是尾声。一曲落幕,染效收了琵琶,阁内的客人们仍尽数沉浸其中,忘了反应,忘了来此的目的。
此时无声胜有声,是对染效这一曲琵琶的最好回馈。
直至台上的人消失在幕后,他方才移回视线,眉目间却仍是笑意“戚姑娘弹琵琶风姿如此曼妙,如若西桓太子不能亲眼瞧上一瞧,那是极大的遗憾。不如待染效姑娘身体养好后,再安排时日,在下亲自送沓青姑娘同戚姑娘前往西桓?”
实是找不到回绝他的理由,我干脆自暴自弃:“美人阁若是少了染效,定是少赚了不少银子,您看这……”
“一万两银子!”他应得利索,生生截断了我的后路,面对白花花的银子我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是金灿灿的,就更加无可奈何!
我硬着头皮回道:“如此甚好,只是此事重大,还得是染效点头才算。”
“今日是怎的了,竟来了如此大的阵仗?”染效走到我身侧看着眼前这些皇室大臣笑得漫不经心,顿了顿又收起笑容对我道:“是何事得须染效亲自点头?”她卸了在台上时的妆容,唇色有些苍白,不似台上那般妖娆,却仍是美到人的心里。
我向她讲明来龙去脉,她本就白皙的脸变得更加白了,却仍是扯出几分笑意:“闻说那西桓太子是西桓第一美男子,不仅文采了得,更是练得一身好功夫,如此是染效的荣幸,染效倒是很想快些,一睹西桓太子的风采。”她佯装沉思,片刻,又道:“不若三日后前往罢!”
他听闻看向我:“那沓青姑娘意下如何?”倒是像真的询问我的意见。
虽说染效的反应实属有些反常,但她既然应了下来,我自也无话可说:“既然如此,那三日后沓青便与染效一同前往西桓,正好沓青也想,一睹西桓太子的风采!”
眼见事情谈妥,那东陵太子也看足了热闹,终于摆出了一副正经的样子:“如此甚好啊,三日后便由子车将军送二位姑娘前往。”
就在我以为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时,那钟离畅又开始闹了起来。
“皇兄,我也要去!”
我挑眉:“莫不是灵安公主也想一睹西桓太子风采?”
“你闭嘴!”我获了一记白眼。
“好了钟离畅,你闹也闹够了,赶紧回宫去,多看些女训,你瞧瞧你,半分公主的样子都没有,你年纪也不小了,还这般任性,改日得向父皇参你一本,让他给你选个驸马好好管管你这性子!”钟离竫孑难得生了气,可见这钟离畅是有些本事的。好在这气生得有用,钟离畅就是脸色差了些,倒也没有再闹着要一同去。
我寻思着此事商量了这般久,算是有了个结果,如今美人阁也快到了关门的时间,来美人阁放松的银子也该结了,只是如何开口才能显得更加委婉些。方才通报的小厮却极为上道,他缓缓走到我身侧,替我做了这得罪人的事。
“几位贵客,美人阁快到关门的时辰了,其余的客人我也都收了银子,也离开了大部分,我算了算几位贵客一共花费了九十九两银子,您们看……”
于是在小厮厚颜无耻之下,那几尊大佛黑着脸结完了银子,总算没有因为身份赖帐。迫于今日美人阁的收入许多都与某位将军脱不了关系,我万分狗腿地将他们送出阁门,顺带着再揽一拨生意:“今日将军刚刚回朝,便同太子、盛安王爷、灵安公主以及殷侯光临这美人阁,实乃沓青的荣幸,若日后几位有闲情逸致,前来美人阁,沓青定会好生招待!”
此话一出,那几位皇室又同我客套了好一番。倒是那子车将军没同我客套:“三日后,湮歌亲自来接沓青姑娘,还望沓青姑娘不要忘记了!”
这是第一次,这位像是画中走出的将军,在我面前以湮歌自称,我好像也是第一次,晓得他的名字,是从这时起,我真正记住了这位东陵大将军,叫子车湮歌!
在失神间,耳边有一道本是好听的声音,却说着不大好听的话语,用只能我听到的音量:“你方才同我讲出身,可是因为你憎恨,明明我们生于同根,你却是被放弃的那一个,而我,却是一位公主!”她眼睛布满血丝,带着恨意,笑得轻蔑。说完便给我留了个背影。
我看着本是曼妙的身影,方才却对我做出那般令人作呕的表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美人阁的阁主着是不好当!眼瞧着几位大佛离去后,不知从哪出冒出,消息较为不灵通的姑娘们鱼贯而入,那上道的小厮好不容易“请”空的美人阁内瞬间挤满了人,硬是要抢着那几位大佛光临过的宝座,令我十分难做。好在那些姑娘也是十分上道,懂得钱财便是王道的理,价格由十两狂飙至两千两,一下便勾起了美人阁姑娘们的对钱欲望,向来属于冰山美人的姝弈,也不禁扬起嘴角。然而不止秋季炎凉,连同世态也那般炎凉!阁内姑娘们发财的春秋大梦在一位左脸一颗大痣的霸王女掌下,随着惨遭毒手的檀木桌支离破碎。不及我反应过来,原来挤成一堆的姑娘便一溜烟没了影,只留下门槛“咔嚓咔嚓”的声音,高高挂起的牌匾倒也应景在一片静寂中“啪嗒”一声坠落,格外醒目,引得隔壁周老头扶着半驼的背前来,嘀咕了半天方才动手将门槛修了一修,尔后还顺带着在牌匾的美人阁“美”这个大字中补了个十字钉,纳纳地向我讨了二两银子回去。当晚我便召集姑娘们针对美人阁内部花销开了个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