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咒》夫玥

10、海啸

　　海啸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大雨突至，仿佛积了半年好久，下了几个时辰也不见停下的趋势，连着那片海也汹涌翻滚，拍打出一串浊花。

　　借着愈大的雨势，于是，那海浪很快便涌上岸来，叫嚣着冲塌了一连片草屋。

　　彼时，一条巨大的木船上——

　　“神使大人，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白发苍苍的村长努力睁大眼，虽然看上去只是眼睛微微眯开了一条缝，但这样才让人不会错以为他睡着了。

　　村长已经很老了，说话时那声音嘶哑得仿佛下一刻喉咙就快裂开。

　　他又咳嗽着断断续续说了一长段感谢的话，才发出一道沉闷的鼻音。

　　有人赶紧过来想搀扶他，村长只是固执地拄着拐杖，勉强挺直佝偻的脊背，郑重地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

　　在村长身后，还有一群村民，男女老少皆有，但凡无一不是感激的神色。

　　就在洪水爆发的一刻钟前，一个自称为风神使者的少年来到了他们村庄——

　　我是风神的使者，很快这里就有一场洪水爆发，我奉风神之命前来协助你们。

　　少年神色严肃，有着精致得不似凡人的五官，于是村民们很快便信服了，连连向少年谢恩。

　　可他们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逃命，一时间痛苦、惶恐、绝望的情绪便笼罩在村民身上，年轻的女人抱着孩子轻轻抽泣，不谙世事的孩童“咯咯”笑个不停，流着涎水去抓手指来吸吮，老人只顾苦着脸叹气，而最年轻气盛的男人们也全都束手无策地皱着眉，相互干瞪着眼。

　　少年站在一侧，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

　　哥哥...

　　怀里的孩子突然醒来，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少年应了声“嗯”，看着他们的表情摆明了是嘲讽，可嘴里的话于村民而言仿佛是天籁之音——

　　...我会帮你们。

　　白痴。

　　少年冷笑，无视那一道道满怀期待的眼神，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怀里孩子的脸蛋，然后把脸贴了上去。

　　活下来。

　　孩子微微瞪大了眼，然后又极快地垂下眼皮，嗫嚅着嘴唇说，好。

　　当孩子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极缓的叹息，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突然一轻，似乎有股力量被抽离了出去。

　　谢谢你。

　　眼前仿佛有一张陌生的美艳脸孔冲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眼神中有万般不舍地落在那孩子身上。

　　女人作了个“再见”的口型，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了。

　　...

　　般若垂眸，默默看向别处，“不用谢我。”

　　“...我也只是受人之托。”

　　那声音轻飘飘的，竟有几分力不从心。

　　村长剧烈地咳了几声，“我明白了。”说罢叹了一口气，那气音拖得极长，带着几分颤意。

　　村长拄着拐杖跪下，慢慢阖上眼，神情虔诚的样子仿佛是在祭拜着什么。

　　于是，村民们也纷纷效仿起村长的动作，孩子似乎是被这肃穆的氛围所感染，咂砸嘴止了哭嚷，安静地蜷缩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船厢内沉默了许久，竟没一人开口。

　　“哥哥？”

　　孩子被他放了下来，有些不安地抓住他的衣袖。

　　“我该走了。”

　　般若已经走出船厢，正对着孩子，露出了今天以来唯一一个纯粹的笑容。

　　外面，雨已经小了很多，跟刚才的狂风骤雨完全无法比，现在顶多只能算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和羽毛落在身上的触感差不多。

　　少年长长的羽睫沾了几颗雨珠，被雨润湿的五官意外地透出几分乖巧，和那甜甜的笑容，一切都漂亮得不真实。

　　孩子怔愣了许久，直到少年遽然倒下才清醒过来——

　　他赶紧跑上去想扶住少年，可已经被一只修长的手捷足先登。

　　手的主人淡淡瞥了他一眼，“走。”

　　就在刚才一瞬，他仿佛如坠冰窟，莫名的恐惧让他手脚发冷。

　　孩子最后又偷偷看了一眼，才忙不迭地进去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青年蹙起了好看的眉，“你在怪我吗？”那张清俊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悲伤的神色，般若神色恍惚地按住胸口，从他的视线只看得到青年尖尖的下颔。

　　于是，般若轻轻摇了摇头。

　　“不会的，我没有怪你。”

　　那是...他最仰慕的人啊。

　　“你的脸色好白...”

　　一目连似乎发现了什么，手指开始微微发颤，轻轻描摹着少年精致的五官。

　　“...你会死。”

　　没有疑问，是笃定的语气。

　　...

　　少年轻笑，可嘴里却咳出了血沫，“我知道...”

　　“但你知不知道...你失约了。”一目连温柔地替他抹去嘴角的血迹，“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的吗？”

　　而且，我也不只是想和你做朋友啊...

　　“...别走好不好？”

　　...

　　“诶...是连啊。”

　　般若有些诧异，“咳，我以为你是幻境呢...”

　　可就算是以前的风神大人，都没有现在这么温柔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啦。我是妖怪，本来就会死的，活着也只是时间问题。但你不是啊，你是风神。如果神力消散了...你就会消亡。”

　　“也许我之前确实是憎恨人类的...但后来我发现，原来人类也不都是讨厌的...如果再让我做一次选择，我想，我还是愿意帮助他们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弱了。

　　“呼——”

　　般若慢慢闭了眼，“连，不要愧疚。”

　　“你还记得吗...从前有一个孩子，总会到你的神社来祭拜，诉说他的痛苦和泪水。他曾经也有过一段快乐的童年，但他后来还是死了。”

　　“...那个孩子就是我啦。”

　　少年突然睁开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可一目连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的呼吸忍不住放得更轻，眼角泛酸，一滴清泪冷不防就掉在了少年嘴角。

　　“唔，咸的。”

　　少年舔了舔嘴角，胸膛起伏不断，

　　“如果当年，我能早些发觉到那场海啸就好了。现在，我做到了。”

　　“现在是，当年也是，风神从来都没有抛弃他的信徒。”

　　“有人说，连不是一个称职的神明，但我不认为是这样的。”

　　“他们哪里懂得——咳！”

　　倏然间，般若吃痛地吐出一团血块，说是血块——是因为血里有几颗小肉粒，竟是把五脏六腑也吐了出来。

　　“...别说了。”

　　一目连把手盖在少年眼上，别过头不去让少年看到他流泪的模样。

　　少年说错了。

　　因为，他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神明。

　　般若轻轻拍开了他的手，费力地张嘴，

　　“不，我还没说完...”

　　“是连救了我，我的命，都是你的。”

　　“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很开心。”

　　“...只是一条命而已，反正我也活得够开心了。很赚啦，比起你的一只眼睛。”

　　“所以，我一点都不后悔。

　　落下最后一个字，此时少年已是气若游丝，鼻息轻得仿佛快被风吹散了。

　　般若伸手环上一目连的脖颈，凑上前在那人唇上轻轻落下一吻，“不许忘记我...”

　　看，我果然是个自私的妖怪呐。

　　般若笑着闭上眼，在那人惊恐的眼神中渐渐没了气息。

　　不要——！！

　　梦醒了。

　　一目连颤抖着手，不敢置信地看着空落落的怀里，以及，倚在树下安安静静闭着眼的少年。